有一天,我家附近的一条峡谷起火了。如果火势蔓延出峡谷的范围,附近这几十栋房子都将付之一炬。

一名消防官员来到我们家,“火势蔓延得很快,开始撤离吧。”

乔亚赶紧收拾她需要的东西。玛丽当时只有五岁,我牵着她的手,飞跑着把她送到了车上。我得赶紧决定还需要拿什么东西。书房里有我历次所获的奖品、满满一架子的初版书、研究论文、运动装和我心爱的高尔夫球杆。不过还有些东西比这些都要重要。

我飞奔回屋,抓了一把笔和几本便签本。其实这些东西随便哪家小杂货店都买得到,不过当时我只是本能地想,我们也许得去酒店住上个几周,我不能让自己的写作因此而中断。这就是我从房子里拿出来的全部家当。

“我准备好了。”

幸好消防部门及时控制了火情,我们的房子安然无恙。

电话那头是一个熟悉的声音:“那些影评家真是疯了。我看过《罗马烛光》的剧本,非常喜欢。”是唐·哈特曼。

“谢谢你,唐,多谢你的厚爱。”我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惋惜之意。

“我手头有部片子,希望由你来编剧,片名是《寻芳客》。主演是迪恩·马丁和雪莉·麦克雷恩,哈尔·沃利斯是制片。我们已经有了一个相当好的剧本,不过必须要根据两位主演改编一下。”

“我很乐意同迪恩合作。”

“好。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唐,现在恐怕不行。我需要大约十五分钟的时间。”

他笑了,“我们会跟你的经纪人联络的。”

重返派拉蒙真是太好了,这里给了我那么多美好的记忆。这里还有很多我所熟悉的面孔——从制片人、导演、编剧到秘书。我的感觉就像重返家园一样。

我约了哈尔·沃利斯见面。我们在社交场合见过几次面,不过我们从来没有共事过。他是《小霸王》、《造雨人》、《逃亡》、《玫瑰文身》等众多著名影片的制片人。哈尔矮小壮实、不苟言笑。现在七十多岁的他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活力。

我走进他办公室时,他起身向我致意,说:“我要求由你来编剧,是因为我认为这部片子很符合你的风格。”

“我希望马上投入工作。”我们坐下来讨论片子,他把他的观点讲给我听。我要走的时候,他说:“对了,我看过《罗马烛光》,剧本很棒。”

现在说这个已经太迟了,哈尔。“多谢。”

我们马上投入了工作。

原来的剧本非常好,是由埃德蒙德·比罗伊恩和莫里斯·里奇林写的,不过唐的意见是对的。必须将剧本改得更适合迪恩和雪莉,他们两人个性都很鲜明,改编是很容易的。

有天晚上,我从公司回到家,乔亚捧着一大捧鲜花在等我,她满脸喜气洋洋。

“父亲节快乐。”

我好奇地看着她,“今天不是……”然后我马上回过味来。我张开双臂把她拥入怀中。

她问我:“你想要女孩还是男孩?”

“一男一女。”

“你说说当然容易啦。”

我把她抱得更紧,“亲爱的,无所谓的啦。我只希望这个孩子跟玛丽一样棒。”

玛丽那时候五岁了。马上要有弟弟或妹妹了,她会有什么感想呢?“你去告诉玛丽还是我去说?”

“我已经告诉她了。”

“她有什么反应?”

“呃,她说她非常开心,不过,几分钟之后,我就看见她在数从我们房间到她房间要走几步,从我们房间到婴儿房又要走几步。”

我哑然失笑,“她肯定是个好姐姐。孩子的名字呢?”

“如果是个女孩,就叫亚历山德拉。”

“很美的名字。要是个男孩的话,就要亚历山大吧,这个名字的意思是人类的护卫者。”

乔亚微微一笑,“很不错。”

我们彻夜未眠,畅谈如何培养玛丽和乔亚腹中的小宝宝。第二天早上,我筋疲力尽,但是内心却非常甜蜜,无法形容的甜蜜。

《寻芳客》的剧本改编非常顺利。我经常跟哈尔·沃利斯进行探讨,他的见解总是很有助益。片子的布景已经搭好了,导演也找好了,是约瑟夫·安东尼。

演员名单中又多了克里夫·罗伯逊和查尔斯·拉格尔斯两位。我以前跟迪恩有过合作,雪莉·麦克莱恩却不认识。我只知道她非常有才华,她相信自己有很多个前生,也许是确有其事吧。我所见到的是今生的她,一位活力四射的红发女郎。

“西德尼·谢尔顿,”她仔细打量着我,“雪莉·麦克莱恩。很高兴认识你,西德尼。”

我很怀疑我们也许在其他哪一生中有过相遇。

迪恩看到我的时候咧嘴直乐,“你还没受够我吧?”

“永远都不会。”

迪恩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随和、好相处,一点都没有因为他的巨星地位而有所改变。

迪恩和杰里分开之后,杰里又拍了四十部片子,并努力筹集资金帮助罹患肌肉萎缩症的儿童。迪恩也继续拍电影,还担纲主演了一部非常成功的电视剧。

电视非常适合迪恩的生活方式。他跟电视台的合同规定他不需要进行排练。每次拍摄的时候,他进入摄影棚,马上开拍,拍完后立马走人。拍出来的剧集效果都好得不得了。

我和乔亚在家设宴请客,同时也会受到别人的邀请。奥托特别喜欢利用他的朋友,这一点让我很是反感,但我却走了另外一个极端,无意中伤害了一些很好的人。埃迪·拉斯克是传奇的罗德托马斯广告公司的继承人,他美丽的妻子简·格里尔是一位成功的演员。他们经常邀请我们去他家,他们家的宴会总是非常奢华。我和乔亚都很乐于跟他俩打交道。

有天晚上,埃迪说:“我们在一起这么开心,何不定期每周聚一次呢?”

我心想:我没那么多钱,不可能搞得像他们那么奢华,要不然我不就占人家便宜了?于是我说:“埃迪,还是能见则见吧。”

我能看到他脸上受伤的表情。

我们和阿瑟·霍恩布洛和雷诺尔夫妇也相处甚欢。阿瑟·霍恩布洛是一位成功的制片人。

有一天,阿瑟说:“我手头有个片子,我想你会喜欢的。”

他的事业那么成功,我的确需要活干,不过我不想占他的便宜。于是我说:“阿瑟,我们还是就保持朋友交往的关系吧。”

就这样,我失去了一个朋友。

《寻芳客》拍摄完成后不久,乔亚就临产了。我们的第二个宝宝就要出世了。这一次我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我弄清楚了医院的具体位置,而且我们提前去了医院,以免最后手忙脚乱。我们在医院开了一间病房,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静候宝宝的降临——会是儿子还是女儿呢?真的无关紧要。

我们的产科医生布雷克·沃森大夫也已经到了医院。

凌晨一点,亚历山德拉来到了人世。我等在产房外面,看到沃森大夫和两位护士急急忙忙地走了出来,沃森大夫手里抱着个孩子,拿毯子裹着。

“大夫,怎么样?……”

他从我身边冲了过去。我开始阵脚大乱。又过了一会儿,乔亚被推出了产房。她的脸色非常苍白。

她问我:“一切都好吧?”

我握住她的手,“都好。过几分钟我去病房看你。”

我目送着她被推下走廊,然后赶忙去找沃森大夫。

经过婴儿加护病房时,透过玻璃我看到了沃森大夫。他和另外两位大夫站在一张婴儿床面前,正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我的心开始狂跳。我强忍住要冲进去的念头,在外面等着。沃森大夫抬头看到了我,他跟另外两位大夫说了点什么,然后他们一起回头看着我。我感觉连呼吸都很困难了。随后沃森大夫走了出来。

我问他:“怎么回事?有什么——什么问题吗?”我都语无伦次了。

“恐怕是个坏消息,谢尔顿先生。”

“孩子死了?”

“没有,不过……”他很为难地说道,“你的孩子患有脊柱裂。”

我都想伸手去晃他了,“这是什么?……请你说得明白一点。”

“脊柱裂是一种先天性生理缺陷。在怀孕初期,婴儿的脊柱没有正常地闭合。婴儿出生后,脊柱上就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膜,脊髓就直接暴露在外。这是最……”

“哦,上帝呀,那赶快修复脊柱啊!”我已经歇斯底里了。

“没那么简单的。需要一位专家……”

“那就赶紧去找专家。听明白了吗?马上!现在就让专家来!”我冲着对方大叫大嚷,我的情绪已经完全失控了。

他看了看我,随后点点头,飞快地走开了。

我得把这个消息告诉乔亚。这大概是我这一生中最为难的时刻了。

我走进病房,她看着我,“出什么事了?”

我尽量安慰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亚历山德拉有——有先天性缺陷,不过医学专家马上就会过来处理了。会好起来的。”

凌晨四点,来了两位医生,沃森大夫带着他们进了婴儿加护病房。我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盯着他们的脸,希望他们哪怕能点个头,或者笑一下,那也多少是个安慰。最后,我终于看不下去了。我回到乔亚的病房。我们俩对坐无语,静静地等着消息。

半个小时后,沃森大夫过来了。他看了看我和乔亚,轻声说道:“两位治疗脊柱裂最权威的专家检查过你们的孩子了,他们都认为她能生存的几率很小。即便能够生存,也很可能会得脑积水。”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肠部及膀胱也会出现并发症。脊柱裂是一种导致终身残疾的先天性生理缺陷。”

我说:“但是她还是有活下来的希望吧?”

“是的,不过……”

“那我们带她回家,我们会找保姆二十四小时看护,所有的设备……”

“谢尔顿先生,这是行不通的。必须送她去专门针对此类问题的看护中心。我们建议您把她送去帕默纳附近的一个看护中心,他们有能力照顾这类病患。”

我和乔亚对视了一眼,乔亚说:“那么我们现在可以去看她吧。”

“最好不要去。”

我们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那你的意思是……”

“她快要死了。很遗憾。你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她祈祷。”

要怎样为即将夭亡的孩子祈祷呢?

我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医学杂志,查找关于脊柱裂的文章。结果是非常不容乐观的。玛丽问我们亚历山德拉在哪里,我们只好告诉她宝宝病了,不能马上回家。

我再也无法安然入睡。我的脑海中萦绕着这样的景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亚历山德拉痛苦地躺在摇篮里,没有人抱她,也没有人爱她。好几次我在半夜醒来时,看到乔亚独自待在空荡荡的婴儿房里哭泣。不过希望还是有的。有记录显示,有些罹患脊柱裂的孩子也长大成人了。亚历山德拉需要特别的看护,这一点我们自己其实也能够做到的,我们可以竭尽所能。沃森大夫的看法是不对的。医学奇迹每天都在发生。

每次看到有文章说新出了某种绝症的特效药时,我就把文章拿给乔亚看,“看,这种药昨天还没上市呢,如今却可以拯救成千上万条生命了。”

乔亚也会寻找那些有关医学突破性发现的文章。“这篇文章说,新的科学发现即将改变整个医学的面貌。没有理由找不到治好我们宝宝的办法的。”

“当然没有理由。她的身上有我们的基因,她肯定能坚强地活下来。现在她要做的就是坚持一段时间。”我迟疑了一下,“我想我们应该带她回家来。”

乔亚的眼里闪耀着泪光,“我也是这么想的。”

“明天一早我就给沃森大夫打电话。”

我往沃森大夫办公室打了电话:“沃森大夫,我想跟你谈谈亚历山德拉的事情。我和乔亚想……”

“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谢尔顿先生。昨天半夜,亚历山德拉夭折了。”

如果说这世上存在地狱的话,那么这地狱就存在于痛失爱子的父母亲的心中。我们的悲痛难以言表,这种悲痛永远无法磨灭。我们多么希望看到亚历山德拉和玛丽在我们的精心呵护下茁壮成长,拥有精彩、幸福的人生啊,这样的憧憬在我们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可是,亚历山德拉永远都不能欣赏到日落、不能徜徉在美丽的公园,她不能看到鸟儿在空中飞翔、不能感受到夏日煦暖的微风,不能品尝到冰淇淋蛋筒的美味、不能看电影看戏,不能穿漂亮衣服、不能开车。她永远无法体验爱情的喜悦、无法生儿育女。这些都永远无法实现了。

通常都认为

,随着时间的流逝,痛苦自然就会淡化。可我们的痛苦却是越来越强烈。我们的生活似乎已经停滞不前。如今我们唯一的慰藉就是玛丽了,我和乔亚发现自己对孩子的保护过头得都有些可笑了。

有一天,我问乔亚:“我们领养一个孩子怎么样?”

“现在还不想。”

几天后,她跟我说:“也许我们是该领养一个孩子。玛丽应该有个弟弟或妹妹。”

我们跟沃森大夫商量这事儿。刚刚有位即将毕业的大学生找过他。这个女孩子马上就要生孩子了,但是她跟男朋友分手了,所以想找人收养自己的孩子。

沃森大夫说:“孩子的母亲很聪明、很有魅力,家境也很好。我想这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我和乔亚、六岁的女儿开了次家庭会议。我们跟玛丽说:“你投的是决定票。你想要一个弟弟或是妹妹吗?”

她想了想,说:“小宝宝不会死吧?”

我和乔亚对视了一眼,我说:“不会死的。”

她点了点头,“那好吧。”

事情就这么定了。

我去做了各项财务上的安排。

三周后的某个凌晨,沃森大夫打来了电话:“你们有一个健康的女儿了。”

我们给她起名叫伊丽莎白·爱普丽尔,这个名字用在她身上真是再贴切没有了。宝宝很漂亮、很健康,眼睛是褐色的。我觉得她有着迷倒众生的微笑,不过乔亚说这不过是我自己的想象罢了。

终于可以把伊丽莎白·爱普丽尔带回家了,我们的生活重新上了轨道。我和乔亚开始计划伊丽莎白的未来了。在我们看来,伊丽莎白·爱普丽尔就是我们的亲骨肉,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我们要送她去最好的学校,让她自由选择喜爱的职业。我们欣喜地看到,玛丽对她也是关爱有加。我们把原先买给亚历山德拉的各种漂亮的小衣服给伊丽莎白穿上。我们给她买了颜料和画板,说不定她有艺术天赋呢。以后还要让她上钢琴课。

几个月过去了,伊丽莎白·爱普丽尔显然也非常喜欢她的姐姐。每次玛丽走到她的摇篮边上时,她就咯咯笑个不停。我和乔亚的选择是正确的。她们俩会相亲相爱、一起成长。

再过一周,伊丽莎白·爱普丽尔就满六个月了。沃森大夫打来了电话。

我说:“大夫,你的选择是英明的。这是我见过的最幸福的宝宝了。我们的感激之情也是难以言表的。”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说:“谢尔顿先生,宝宝的母亲刚刚打来电话,她想要回自己的孩子。”

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们收养了伊丽莎白,爱普丽尔……”

“很遗憾,本州法律规定,将孩子交由他人收养的母亲在孩子出生的前六个月之内可以改变主意。孩子的母亲和父亲决定结婚,自己抚养孩子。”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乔亚,她脸色煞白,我以为她要晕过去了,“他们——他们不能抢走我们的孩子。”

可是他们可以这么做。

第二天,伊丽莎白·爱普丽尔被抱走了。我和乔亚都无法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玛丽泪流满面,哽咽着说:“只要她能活着,就很好了。”

我已经记不起来接下来那几个月里,我们是如何经受住了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不过总之我们还是挺过来了。我们在宗教科学教会找到了慰藉,这个教会跟任何的教派无关,是宗教与科学的理性结合,它所崇尚的和平与善良的理念正是当时的我和乔亚所最最需要的。我们接受了两年的实践培训,这对我们的康复非常地有效。我们依然能够感受生命中的那个空洞,不过,无论我们是否做好了准备,生活还是得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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