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问过著名歌词作家萨米·卡恩这样一个问题:“最初是先有旋律还是先有歌词?”

他的回答是:“这两个都不是,最初得先有电话打进来。”

现在就有人打电话进来了,是乔·帕斯特马克。

“西德尼,米高梅从我这里买了《真宝》。我们想请你来写剧本,你时间排得开吗?”

当然排得开。

比利·罗斯的《真宝》于1935年在百老汇上演。比利·罗斯是百老汇的顶尖制片人,做什么事情都是大手笔。他把四十三街的跑马场剧院改得像一个马戏团的帐篷,观众围坐成一圈,看着“圆形竞技场”上的演出。吉米·杜兰特和保罗·惠特曼主演,本·赫特和查理·麦克阿瑟编剧,罗杰斯和哈特作曲,乔治·艾博特导演,所有的人都是顶尖高手。

音乐剧上演后,好评如潮,但是有一个问题:该剧的制作成本太高,连收支持平都不可能,更别提盈利了。五个月后,《真宝》停演了。

我最近一次进入米高梅片场是差不多十年前了。从外面看起来,一切都没怎么变。很快我就知道自己的这个判断错得有多离谱了。

乔·帕斯特马克一点也没变,还是跟原先一样意气风发。

“我已经签下了桃乐丝·黛、玛莎·雷伊、吉米·杜兰特。为了签下桃乐丝,我让她的丈夫马丁·梅尔彻当了合作制片人。导演是你的老朋友查尔斯·沃尔特斯。”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合作拍摄了《万花锦绣》之后,我和查尔斯就再也没见过面了。

“男主角是谁?”

帕斯特马克面露踌躇之色,“还没有定,不过有一位在百老汇演《凤宫劫美录》的演员应该是合适的人选。”

“他叫什么名字?”

“理查德·波顿。我想请你和沃尔特斯一起飞回纽约,去看看他。”

“乐意之至。”

午餐时分我去食堂用餐时,内心大受震动。食堂主管还是以前的那个波琳。我们相互打了招呼,她要安排我就座时,我问她:“编剧席在哪边?”

“没有编剧席。”

“我们……”我说,“那我第一个入座吧。”

她看了看我,“谢尔顿先生,这样恐怕您会感到孤单的,您是今天片场唯一的一位编剧。”

从一百五十位编剧到“您是今天片场唯一的一位编剧”。过去这十年来,好莱坞经历了怎样的沧桑巨变啊。

接下来,我花了几天的时间弄出了《真宝》电影剧本的大纲。周五,我和查尔斯·沃尔特斯飞到纽约去看理查德·波顿。

《凤宫劫美录》是一部皇皇巨作,朱莉·安德鲁斯和罗伯特·顾雷特也是主演,导演是莫斯·哈特。波顿的表现非常出彩。

公司已经安排了演出之后我和查尔斯·沃尔特斯跟波顿共进晚餐。我们在萨蒂餐厅等到了他。理查德·波顿确非等闲之辈——为人坦率,待人真诚,威尔士人的魅力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他博览群书,很有智慧,头脑开放。现在的波顿还不是大明星,不过以后肯定会是的。

我还没有时间把我的剧本大纲写下来。我对他说:“我现在还没有成文的东西,不过我可以给你讲讲这个故事。”

他笑着说:“我最爱听故事了,请讲。”

《真宝》是一个浪漫爱情故事,背景是两个马戏团的相互竞争。我把故事讲完后,波顿变得非常兴奋。

他说:“我很喜欢,而且我非常希望能够跟桃乐丝合作。给我经纪人打电话,让他签约吧。”

我和查尔斯对视了一眼。我们找到合意的人选了。一切准备就绪。

第二天早上,我们回到了好莱坞。乔·帕斯特马克让班尼·索恩去签下跟波顿的合约。索恩打电话给波顿在好莱坞的经纪人休·弗兰奇,安排了一次会面。

互致问候之后,休·弗兰奇说:“理查德给我打过电话了。他非常喜欢这部片子,希望能尽快开拍。”

“好,那我们签合同吧。”

休·弗兰奇问:“片酬呢?”

“两千美元。这是他上一部片子的酬劳。”

经纪人说:“班尼,我们的要价是两千五。”

老练的谈判专家索恩发火了,“我们凭什么要给他涨钱?他现在还没那么出名呢,这个角色对他来说是个突破。”

“班尼,我得告诉你——有另外一部片子也在找他。他们愿意付两千五百美元。”

索恩毫不松口,“很好。让他们付钱好了。我们另找贤明吧。”

就这样,理查德·波顿没有演《真宝》,而去演了《埃及艳后》,遇到了伊丽莎白·泰勒并坠入爱河,在好莱坞风流韵事画卷中加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在我看来,如果索恩当初愿意多付那五百美元,理查德·波顿会出演《真宝》,然后跟玛莎·雷伊步入结婚礼堂。

我们后来签了斯蒂芬·博伊德,影片开拍了。这是一个完美的阵容。桃乐丝·黛是吉蒂·万德一角的不二人选,斯蒂芬·博伊德非常优秀,玛莎·雷伊是个开心果。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吉米·杜兰特。

杜兰特最初是一位钢琴演奏家。他开了一家夜总会,跟另外两位演奏家杰克逊和克雷顿组成了一支表演队。深入了解了杜兰特后你就会发现,每次他决定单飞时,他都不会忘记提携过去的搭档。他很喜欢讲自己过去的故事,我从来没听他对任何一个人有过微词。

我的剧本获得通过,片子开拍了。拍摄过程一切顺利。《真宝》上映后获得了编剧协会奖的年度最佳本土音乐剧奖提名。

我的经纪人山姆·韦斯博得打电话给我。

“西德尼,我们刚刚把派蒂·杜克卖给了美国广播公司。”

这个名字我当然知道。十二岁时,派蒂·杜克得到了《奇迹缔造者》一片中海伦·凯勒的角色,让整个百老汇为之倾倒,电影上映后又夺得了一尊奥斯卡奖。

山姆说:“我们已经分到了一个时段,每周三晚八点。名字想好了,就叫《派蒂·杜克秀》,其他一切也都准备就绪了。但是还有一个问题。”

“那我不明白了,如果一切都准备就绪,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呢?”

“我们没有剧本。”

原来他们卖的只是派蒂·杜克的名号而已。

“我们想请你来写剧本。”

“抱歉,山姆,”我说,“我没法答应。”

60年代早期,在电影界工作的人是看不起那些在电视圈混的人的。电视刚刚兴起的时候,广播公司的人曾经去找过电影公司。他们说:“我们有了一种很好的新的推广手段,不过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来制作节目。大家合作如何?”

答案很简单。电影公司有自己的推广渠道,那就是剧院,而且多数电影公司都拥有自己的院线。他们认为这种新兴的技术不过是一种昙花一现的时髦玩意儿而已,他们不想跟它有什么瓜葛。电影公司对电视非常反感,他们甚至在新片公映之前不允许片中的明星出现在电视上。

我也深受这种态度的影响,而且跟德西那次失败的合作让我记忆犹新,所以我很自然地说:“对不起,山姆,我不做电视的。”

他沉默片刻,“那好吧,我理解。不过你愿意出于礼节跟派蒂共进午餐吗?”

这事我看没有任何坏处。而且,其实我很好奇,很想见见她。

我们约在了布朗德比饭店的一个包厢。陪同派蒂的是威廉·莫里斯事务所的四位代理经纪。她当时十六岁,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矮小,而且看起来非常地弱不禁风。她坐在了我的旁边。

“认识你非常高兴,谢尔顿先生。”

“我也很荣幸,杜克小姐。”

我们一边用餐一边交谈,她不再像刚开始时那么羞涩,但是脆弱依旧。吃饭时,她会握住我的手,我知道她是多么地渴望能够得到关爱。

派蒂的身世非常坎坷,很像是查尔斯·狄更斯小说中描写的情景。她母亲精神不正常,父亲是个酒鬼,最后抛弃了他们一家人。七岁的时候,派蒂就开始住到了她的代理人约翰·罗斯和他的妻子埃塞尔的家中,他们当时住在一个冰冷的小公寓里。派蒂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的家。

在《派蒂·杜克秀》播出之前,约翰·罗斯还是个苦苦挣扎的三流代理人。他的委托人都是些小角色,其中有一位名叫雷·杜克的年轻演员。

有一天,杜克来找罗斯,问罗斯是否可以代理他的妹妹安娜,安娜当时没有任何表演经验。罗斯见过这个七岁的小姑娘后,同意做她的经纪人。

几个月后,安娜家里的状况已经恶化到无法忍受的地步了,罗斯夫妇同意她搬过来跟他们合住,很快给她改名叫派蒂。这是罗斯的决定,她宣布:“安娜·玛丽已经死了,现在你叫派蒂。”

约翰·罗斯在报上看到百老汇要排一部名为《奇迹缔造者》的音乐剧,他觉得派蒂·杜克是又瞎又聋又哑的海伦·凯勒一角的绝佳人选。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训练派蒂。最后她击败了一百位女孩,赢得了这个角色,自此他们的生活彻底改观。音乐剧上演后,约翰·罗斯那位默默无闻的小委托人一夜之间大红大紫。

开始有人通过罗斯来请派蒂,酬劳是每周数千美元。罗斯再也不用去敲制片人的门,恳请他们雇用自己的委托人,相反,是制片人、导演和电影公司主管对罗斯趋之若鹜。这样的好运气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

午餐结束后,我发现自己已经深深地被派蒂吸引了,她身上有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我问她:“今晚来我家,跟我和乔亚共进晚餐如何?”

她满脸喜色,“我太高兴了。”

乔亚跟我一样深受派蒂的吸引。她活泼又可爱,整个晚上,我们都被她逗得笑个不停。

我和乔亚正说着话,突然发现派蒂已经离席了。我起身去找她。她正在厨房里洗碗。这下我被彻底征服了。

“派蒂,我答应给你写剧本。”

她热烈地拥抱着我,小声说道:“谢谢你。”

我决定,既然我要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一部电视剧中,那我就必须能够控制这部电视剧的质量。我跟制片人召开了首次会议。

“西德尼,你愿意写剧本,我们都很高兴。”

“谢谢。”

“除了创作之外,你还是编审,监督其他的编剧。”

“我不需要其他的编剧。”

他们瞪着我,“什么?”

“我既然打算参与,我就打算自己亲手来写。”

“西德尼,这是不可能的。我们一共有三十九集,每周一播啊。”

“我想要全部自己来写。”

他们惊骇地面面相觑。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为何有此反应。从来没有过谁独力承担一部每周半小时的喜剧剧集的编剧工作。

“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我说:“没有。”

“那就签约吧。”

几个月之后,我才知道,在跟我签约的同时,他们也签下了另外四位编剧,所以每次我去找他们说“下周的剧本我没写出来”时,他们总是能够及时给我一个剧本,说:“请过目。”

派蒂尚未成年,加利福尼亚对于童工的法律非常地严格,所以我们决定将剧集放在纽约拍摄。在纽约,制片人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未成年人的时间。我、乔亚和玛丽又搬回到了纽约。

为派蒂·杜克写剧本是一个挑战,因为我不想浪费她那卓越的才华。我想到了一个办法,让她一人分饰两角——两姐妹:一个是富有活力、个性爽直的纽约女孩,另一个是她来自苏格兰的端庄贤淑的妹妹,她们在出生后就分开了。

制片兼导演比尔·阿什尔提议,把两姐妹改成表姐妹,这样就可以解释她们之间为什么相隔如此遥远了。我接受了这个提议。

《派蒂·杜克秀》在二十六街一个老旧的电视演播室内拍摄,距离我原来干过引座员和揽客员的那家剧院只有十二个街区。周边的环境不是很好。有一天,我们聘请了一位秘书,从早上九点开始上班。十点钟,一只大老鼠从她的脚上爬过,十二点,她出去吃午饭时,有陌生人找她搭讪,一点钟,她辞职不干了。

我提前写好了六集剧本。现在终于可以开拍了。一切都很顺利。

公司请了威廉·斯加勒特演派蒂的父亲,吉恩·拜伦演派蒂的母亲,保罗·奥凯弗演派蒂的哥哥,埃迪·安珀尔盖特演派蒂的追求者。

拍摄的第一天,派蒂带大家举行了一套仪式,后来这成了每天的例行公事。每天早上,开始拍摄之前,所有的演员和工作人员排队高唱:“早上好,早上好。我们容光焕发,各就各位。”

这幅景象真是有趣:这些饱经沧桑的剧组人员,有些连胡子都没刮,多数人都穿

着T恤,排成一排认真地唱着儿歌。表面上看起来,派蒂是最最走运的电视明星。直到三年之后我才了解到她的真实生活状态。

让一个演员分饰两角有一个潜在的危险:如果观众区分不出这两个角色,这种混淆会是很致命的。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我们给派蒂准备了休闲随意的服装,而凯茜的衣服则要随意得多。为了进一步确保不会发生混淆,我在台词和情节上做了安排,把派蒂塑造成一个精力旺盛、爱好交际的女孩,凯茜则是比较保守、传统。

看了第一天的样片之后,我就知道所有这些防范措施都是多余的。派蒂塑造角色根本不需要依赖服装和台词,她能够非常自如地在两个角色之间转换。

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跟美国广播公司来解决。公司指派了一位爱管闲事的小伙子作为联络人,我管他叫托德。每个周一的上午,他都会来我办公室,每次他一见我头一句话就是:“我看过你最近的剧本了。太糟糕了。肯定要给公司惹来麻烦。”

到我们要给第一集录音时,我终于忍无可忍了。

公司邀请到了曾获奥斯卡奖的天才作曲家西德·拉明为剧集作曲。第一次录音好了之后,我和西德站在舞台一边谈话。我看到托德急急忙忙地往我们这边走了过来。他来到西德面前,大声说道:“您的音乐是整部剧集中唯一值得称道的东西。”

当天下午,我给公司一位主管打了电话。

托德就此销声匿迹,我也终于耳根清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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