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府正堂上,狄公在换官服,狄春手忙脚乱地帮他系着革带。

曾泰手托乌纱站在一旁道:“恩师,见到皇上您怎么说呀?”

狄公淡然一笑:“你放心,对付皇上我还是颇有心得的。”

李元芳推门进来,手里托着一大摞公文道:“大人,这是河东、陇右和剑南三道刚刚送来的‘滴血雄鹰案’的详细资料。”

狄公问:“哦,怎么说?”

李元芳道:“资料记载,这三道发生的血案,死者也是被斩去了头颅和左臂。”

狄公愕然:“和这里一模一样?”李元芳点点头。

狄公大惑不解:“为什么?难道河东、陇右、剑南三道,也有类似江小郎这种情况,因而招致了恶鬼的报复?”

李元芳道:“宇文承都死后,部下散落在全国各处,因此,发生这种情况是极有可能的。”

狄公点点头:“看来,这个恶鬼并不太好对付。对了,元芳,还有一件事。”

李元芳道:“请大人吩咐。”

狄公道:“你马上到国史馆,找到负责修撰《隋书》的秘书少监郝大人,调集所有与宇文化及、宇文承都父子,以及与前隋骁果卫有关的隋代史料,我晚上要用。”李元芳点头。

一名随从从外面走进来报告:“大人,轿子备好了!”

狄公点点头,走出正堂。

上阳宫武则天寝殿中,武则天靠着床头,眼皮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她使劲地睁开,不让自己睡去。春香端起茶碗道:“陛下,喝口茶吧。”

武则天摇摇头,向窗外看了看:“天已大亮,我可以睡了吧。”

春香道:“国师说,要陛下巳时安寝,最为安全。现在离巳时还有一会儿。陛下,再等一等吧。”武则天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此时,在御厨房里,一只手打开一个白纸包,将里面的药末倒进了碗里……

又过了片刻,春香站起身来道:“陛下,巳时已到,服完安神汤后,您就可以安寝了。”武则天点头。

殿门开启,内侍捧着托盘走到御榻前,双膝跪倒:“请陛下服用安神汤。”

春香从怀里掏出一面小小的银牌,在汤碗里插了一下,而后端起汤碗递到武则天面前。武则天伸手接过汤碗,一饮而尽。不一会,武则天双目紧闭,已经沉沉入睡。春香放下帘幔,轻轻走出寝殿。

通往上阳宫提象门的天街上,两侧的铺户纷纷下板开张。远远地,一顶蓝呢官轿在仆佣的簇拥下径奔提象门而来。狄仁杰坐在轿中沉思着。良久,他张开右手,手中握着那根在恩济庄江家大院正房前捡到的竹管;他的目光望着竹管,眉头凝在了一处。

轿帘打开,狄公低头走下大轿,忽然他觉得身前有人,赶忙抬起头来,张柬之站在面前。

狄公一愣:“柬之!”

张柬之微笑拱手道:“怀英兄。”

狄公道:“你也要进宫?”

张柬之点了点头:“本来是要到观风殿奏事的,可内侍传旨,说皇上批阅奏章,通宵达旦,刚刚睡下。”

狄公一愣:“哦?看来我来得不巧了!”

张柬之道:“小弟本想回府,正好看到兄台的官轿向提象门而来,因此,特意在此等候。”狄公点了点头。

张柬之道:“你我二人虽同为宰辅,但一守内史,一守鸾台,相见机会无多,今日恰逢,该当好好倾谈一番。”

狄公抬起头,微笑道:“言中有骨。看来你是有话要和我说。”

张柬之点点头:“狄怀英果然了得,一目洞穿人心!”

狄公道:“今日,皇帝不能听政,最清静的地方就应该是朝房之中了,你我二人就到那里一叙如何?”

张柬之道:“正合我意。”

偌大的朝房中空无一人。房门一开,狄公和张柬之走了进来。张柬之关上房门,向尽里面的一间屋子一伸手,微笑道:“还是老规矩,阁房议事。阁老请。”

狄公也笑道:“阁老请。”

张柬之道:“阁老资深位重,权掌中书,理当先行。”

狄公道:“阁老深孚众望,门下充要,还是你先。”

二人哈哈大笑,狄公一把拉住张柬之的手道:“一番繁文缛节,你我弟兄何须如此?走!”说罢,二人携手同时走进阁房。

武则天躺在床上沉睡着,呼吸非常平稳。一阵微风吹来,拂动帐幔。武则天的脸上漾起了一丝微笑。她开始进入梦境——

上阳宫御花园中,春光乍好,群芳争艳、鸟语花香,真可谓“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春燕啄新泥”。武则天带同内侍和众臣走在花丛小径上,心情显得格外轻松,不时与身旁的狄公、张柬之、武三思等人说笑闲谈。

一片乌云从天际飞来,转眼将阳光遮住。突然平地里一声焦雷,惊天动地,武则天大吃一惊,抬起头来……

睡梦中,武则天的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忽然,喉头发出“咯”的一声轻响,身体抽紧了,武则天又回到了梦境——

明朗的晴空刹那间乌云滚滚,将天空染成一片墨色。武则天脸色陡变,回过头来,正想吩咐内侍回宫,然而,她的身边竟空无一人,群臣和内侍竟在转瞬之间不见了踪影。武则天目瞪口呆,一股凉气骤然间袭上了她的脊背,她浑身一抖,立刻飞跑起来,嘴里高喊着卫士们的名字……

武则天的身体在床上翻动着,手脚不停地在空中抓着、蹬着,嘴里高声叫喊:“来人!来人哪!”

春香和内侍闻声,一拥而入。春香伸手撩开帐幔,只见武则天在床上不停地翻腾着。春香大惊,连声高叫:“陛下,陛下。您醒一醒,醒一醒!”

武则天翻了个身,又陷入梦境中——

她飞跑着穿过一道道花丛,花园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影,她失声大叫着。一阵阴风悄然而起,风中带来一点隐隐约约的呼喊:“陛下,陛下!”武则天猛地停住脚步,高喊道:“春香,春香。朕在这里!”忽然,周围响起了一阵恐怖的笑声,武则天猛回头,身后的一朵黄菊竟变成了一张丑恶的脸,两片绿叶在刹那间化作一双怪手,闪电般地缠上身来,将武则天死死地捆住。

春香使劲抓住武则天挥舞的双手,不停地喊道:“陛下,你快醒醒啊!”她回头对身后的内侍高喊道:“快去请太医!”

两名内侍飞跑而去。殿内只剩下了春香和另外一名内侍。武则天的脸憋得通红,手脚不停地挥舞蹬踹,浑身用力挣扎着。春香一个人竟无法制住她。可奇怪的是,床旁的内侍站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春香一人忙活,竟没有丝毫过来帮忙的意思。

武则天喘了口大气,又翻了个身,继续做她的梦——

黄菊顿时化作丑脸慢慢地向武则天靠近,武则天嘴里不停地大叫,拼命挣扎着。那丑脸越来越近……

御床旁那名内侍的丑脸俯在武则天脸的上方,静静地望着。武则天拼命地叫喊,挣扎。内侍的脸上露出一种嘲弄的冷笑:“药起作用了!好了,春香,放开她。让她自己玩一会儿吧!”春香微微一笑,放开手。武则天的手脚马上又舞动起来。内侍和春香快步离开寝殿。

梦中,武则天在花园里飞跑着,花园里娇艳的鲜花,竟都变成了鬼怪,狂笑着向她扑来。武则天惊恐万状,拼命地奔跑着,身后,花怪们穷追不舍。忽然面前出现一朵硕大的牡丹,武则天停住脚步,随即身后的声音消失了。她徐徐回过头来,身后的花怪们消失得无影无踪,花园又恢复了正常,鲜花依然娇艳。武则天长长地舒了口气,抬起头望着眼前这株一人高的牡丹道:“你救了朕,朕定有封赏。”说着,她伸出手扶着牡丹的花干,大口地喘息着……

武则天渐渐安静下来。一双脚缓缓走到床边,正是春香。她望着床上的武则天,脸上冷若冰霜。忽然,武则天又进入梦境——

武则天手扶花干不停地喘息着,突然手一震,她连忙抬起头来,那牡丹的花瓣竟然慢慢地绽放开来。武则天惊讶地睁大双眼,只见绽放的花蕊上站着一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武则天自己。

她吓得目瞪口呆:“你、你……”花蕊上的武则天板着脸冷冰冰地说道:“贱人,还我的女儿!”说着,双手一展,两道红绫急奔而出,缠住武则天的脖子。红绫很快收紧,死死勒住武则天的脖子……

武则天躺在床上,一条枕巾缠在她的脖颈上,两端竟捏在她自己的手里。她的两手不停地抓着,带动枕巾一点点收紧,她的脸涨得通红,呼吸越来越困难。

殿门“砰”的一声打开了,太医风春来在春香和内侍的簇拥下冲了进来。众人奔到床前,立刻看到了眼前的景象。

风春来惊叫道:“快、快把枕巾拿下来!”

春香和内侍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武则天手中的枕巾扯了下来。然而,武则天仍旧红头涨脸,双手在空中不停地抓挠着。

风春来迅速打开医箱,从里面拿出金针。

与此同时,阁房中,狄仁杰与张柬之谈论着武则天的病。

狄公猛地抬起头来:“什么?皇上又犯病了?”

张柬之点了点头:“正是。昨天夜里,皇上又被恶鬼缠身,差一点就驭龙宾天了。”

狄公倒抽了一口凉气,忽然,他明白了:“柬之,今日你之所以到观风殿奏事,实际用意是来探探虚实,‘观观风’的吧?”

张柬之伸出了大拇指:“狄公神算!”

狄公道:“难道宫中真的闹鬼?”

张柬之点点头:“听说,昨夜皇上急召国师王知远入宫,命他驱鬼镇魔……”

狄公问:“结果呢?”

张柬之冷笑一声:“世上岂有鬼哉。所谓鬼怪都来自于人的内心,王知远之流不过是在君前妖言惑众,以博取信任罢了!”

狄公连连点头:“柬之此言,深合我心。那么,你说皇上为什么会连连发病?”

张柬之道:“这还不明白?大限将至。”

狄公摇头:“还不至于吧。几天前,我为皇帝诊脉,她的脉象可洪博有力得很呀。”

张柬之笑了笑:“那都是假象。怀英兄请想,一个身强体健的人,怎么会闭上眼就有恶鬼前来索命,这分明是皇上龙体羸弱,已到了油尽灯枯之时,才会屡生幻象!”

狄公抬起头来道:“你的意思是,皇上看到的,都是幻象?”

张柬之道:“这是当然。以此看来,皇帝时日无多了。我看,你我弟兄也要做好准备。”

狄公一惊:“此言何意?”

张柬之笑了:“怀英兄这是明知故问了。”

狄公笑了笑:“我知道,你是想趁此之时,扶太子正位,还李唐神器。”

张柬之点点头:“正是。我已打算好了,一旦皇上宾天,我马上命禁卫军守住宫门,秘不发丧,而后,率兵剿灭武氏宗族,扶太子正位。而今,朝中重臣有很多是兄长的弟子门生,只要怀英兄振臂一呼,众臣会立刻响应,则大事可成。”

狄公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何尝不想如此。然而……”他深深吸了口气。

张柬之道:“怀英兄有何顾虑?”

狄公抬起头道:“现在恐怕还不是时候。”

张柬之一愣:“哦?为什么?”

狄公道:“以我看来,此事定有蹊跷。”

张柬之问:“蹊跷?”

狄公点点头:“以我的观察,皇上还远远没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她头脑睿智,言辞锋利,条理清晰,绝不是个将死之人表现出来的状态。柬之,我们绝不能轻举妄动!万一堕入他人彀中,你我送命事小,陷太子于死地,那可是万死莫赎了!而今天下,能奉李唐正朔的人已是凤毛麟角,所以,一切要谨慎小心!”

张柬之道:“可是,武三思也已经动起来了。”

狄公淡然一笑:“梁王者,匹夫也!让他先动起来,我们在暗中观察。只要控制住李多祚、敬晖、桓彦范这些禁卫军领袖,就不怕武三思翻起天来。如果皇帝真的宾天了,我们立刻部署行动也不为迟。万一这里面有埋伏,动的是武三思,而不是我们。太子也会平安无事。”

张柬之缓缓点头:“有道理!怀英兄,目前皇上的身体状况不明,小弟有一事相求。”

狄公道:“让我进宫看一看端倪。”

张柬之点头:“正是。你与皇上的交情非比寻常,只有你能胜此重任!”

狄公点点头:“我正要进宫面圣。”

寝殿上,太医生风春来将一根金针下在了武则天的眉心处。

武则天的双手僵在空中,仿佛死死地抓住了什么,身体木然不动,红头涨脸,嘴角吐着白沫。

风春来坐在一旁,焦急地望着她。忽然武则天大叫一声,头一歪,双手重重地垂了下来。霎时间,一动不动,仿佛铁铸的一般。风春来大惊,跳起身来,手放在她的鼻端,一片冰凉,武则天已没有了呼吸。风春来连退三步,脸如土色,颤抖着道:“皇、皇帝宾天!”

春香和内侍登时跪倒在地,哭声一片。就在此时,一名内侍飞奔进来喊道:“风太医,狄仁杰大人就在殿外!”

风春来叫道:“快、快请他进来!”

狄公快步走了进来。风春来带着哭音道:“国老,皇上、皇上宾天了!”

狄公大吃一惊,奔到床头,抓起武则天手腕把了把脉,回过身来,一声怒吼:“都给我住嘴!”春香等人立时闭上嘴。

狄公伸出手,缓缓拔下皇上眉心的金针,对风春来道:“扶皇上坐起来。”

风春来跑过来,将武则天扶坐起来。狄公来到武则天背后,抡起拳头狠狠地砸在她后心上。风春来大惊:“国老,这、这可是忤逆之罪呀!”

狄公没理他,连砸数拳,武则天“啊”的一声,重重地喷出了一口浊气。殿上众人都傻了眼,瞠目结舌,登时一片寂静。

狄公对春香道:“取参汤来。”春香飞跑而去。

狄公跟风春来合力将武则天的身体往上拉了起来,武则天靠坐在床头,双目紧闭,呼吸时快时慢。狄公轻声叫道:“陛下,陛下。”武则天一动不动,就像没听见一样。狄公回过头来问内侍道:“皇上临睡前吃了什么?”

一名内侍道:“只、只喝了一碗安神汤。”

狄公一怔:“安神汤?喝一碗安神汤怎么会如此昏迷?”

内侍道:“这、这、这咱家就不清楚了。”

狄公问:“药碗在哪里?”

内侍四下看了看,指了指桌上。狄公转身走到桌旁,拿起药碗,里面空空如也。狄公从怀里掏出手帕,在药碗里面抹了一下,而后将手帕折起,放入怀中,回过头,对内侍们道:“你们到外面守候,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我要为皇上治病。”

内侍应声赶忙退出去,关上殿门。

狄公望着风春来道:“你知罪吗?”

风春来如五雷轰顶:“国老此话从何说起?”

狄公道:“皇上明明是闭气引发的昏迷,你身为太医,难道连这都不懂?”

风春来的脸色变了。狄公严辞呵斥道:“不望不切,不诊不断,竟在殿中高喊什么‘皇帝宾天’,你是何居心!”

风春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卑职该死!卑职该死!卑职是惊恐过度,脑海里一片空白,绝不是有心做这等逆天之事,望阁老明察!”说着,他痛哭流涕。

狄公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谅你也不敢做这等大逆的勾当!若不是看在你曾救过皇上的分上,今天,你这颗项上人头就要搬家了!”风春来连连叩头。

狄公转身走到武则天床前道:“请皇上醒来。”

风春来猛吃一惊,目光转向武则天。武则天长叹一声,缓缓睁开双眼,望着风春来。风春来的身体颤抖起来,牙关击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武则天哼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

狄公道:“陛下,您好一点儿了吧?”

武则天点了点头。狄公对风春来道:“还不下去!”

风春来这才明白,狄公又一次救了他的性命。他站起身,连忙逃出寝殿。

武则天道:“怀英,什么也逃不过你的眼睛。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狄公微笑道:“是陛下的脉象告诉我的。”

武则天微微点了点头:“好一场噩梦呀!本想白天睡觉不会受恶鬼所扰,可想不到,这一场噩梦,竟险些要了朕的性命!多亏你及时赶到。看来,这些逆鬼不将我折磨致死是不会罢休的。”

狄公道:“我听说,昨夜陛下已召国师王知远进宫了,他有什么办法?”

武则天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怀英,你是怎么知道我病重的?”

狄公道:“臣并不知陛下染疾,而是到宫中找陛下奏事的。”

武则天点了点头:“我现在这个样子,连命都快保不住了,哪还有心思听政啊!以后再说吧。”

狄公叹了口气:“宫中恶鬼作祟,宫外冤魂猖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武则天一愣:“什么宫外冤魂猖獗?”

狄公道:“陛下现在身心疲惫,就不用这些琐事来烦您了,以后再说吧。”

武则天道:“不,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狄公道:“永昌境内,出现了一个无头厉鬼,已杀死多人,村民惶惧不已。”

武则天倒抽了一口凉气:“有这等事?”

狄公点点头:“有人亲眼见到了这个无头厉鬼。”

武则天颤抖着道:“它是什么样子的?”

狄公道:“身披重铠,手提金,颈上没有头颅。”

武则天吓得魂灵出窍,愣了很久,才道:“怀英,现在你相信世上有鬼了吧。”

狄公道:“还是陛下英明啊!怀英心悦诚服。不过,臣今日之所以来见陛下,就是想告诉您一件事。”

武则天问:“什么事?”

狄公道:“臣已有抓鬼之法。”

武则天一愣:“你开玩笑?”

狄公道:“臣岂敢如此忤逆,所言句句是实。”

武则天笑了:“怀英,连国师王知远都对付不了宫中的恶鬼,你却说自己可以抓鬼?”

狄公也笑道:“不如这样吧,而今殿上无人,你我君臣就打个赌,陛下封臣为‘抓鬼大臣’,到永昌办案。如果臣抓住了作祟的厉鬼,那就说明,臣真的有这个能耐。那么,臣既然能对付永昌之鬼,宫中之鬼就不在话下了!陛下就许臣到宫中捉鬼。如果臣抓鬼失败,甘领重罚!”

武则天被逗得破颜一笑:“君前无戏言!”

狄公斩钉截铁道:“臣愿立生死状!”

武则天点点头:“也罢,朕就封你为‘抓鬼大臣’,使职差遣,到永昌办案。圣旨即刻下达。”

狄公离座,双膝跪倒:“谢陛下隆恩!”

夜,狄公在自己的府邸埋头于陈旧的史书籍册,仔细阅读着。忽然,他的目光被书上一行注释小字所吸引:“骁果军者,隶右屯卫,乃上之亲勋卫率。开皇三年,文皇帝集骁卫与果毅军,并为骁果卫,拣军中壮士充任,以血鹰刺左臂……”狄公抬起头来,轻声道:“血鹰,血鹰……”忽然,他的眼睛一亮:“滴血雄鹰”!他赶忙低下头继续往下看。

那注释写道:“……开皇六年,大将军元胄反,为文皇所执,斫其颅,斩其左臂以祭大纛。骁果卫遂律此……”狄公心里顿时豁然开朗,抬起头,小声道:“斫其颅,斩其左臂,以祭大纛”!

门“吱呀”一声开启,李元芳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一见狄公的脸色,他登时一愣,赶忙站住。狄公深吸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书卷道:“元芳,进来吧。”

李元芳回手关上房门:“大人,您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狄公点点头道:“在这本《开皇实录》中,我终于找到了‘滴血雄鹰’!”

李元芳一惊:“真的?”

狄公道:“书中记载,前隋文帝杨坚开皇三年,杨坚将原来的骁卫和果毅军合并,组成了骁果卫。挑选军中壮士充任士卒,在左臂刺上一只血鹰作为标志……”

李元芳愕然:“血鹰?”

狄公点点头:“就是滴血雄鹰!”

李元芳道:“啊,我明白了,这就是西林将军庙正殿基石上为什么会有雄鹰花色的原因。这只滴血雄鹰乃是骁果卫的标志!”

狄公点头。李元芳道:“厉鬼杀人后,在案发现场所绘的滴血雄鹰,就是要告诉人们,它就是骁果卫的领袖——宇文承都!”

狄公轻轻叹了口气:“这本书中还说,开皇六年,骁果卫大将军元胄造反,被隋文帝杨坚抓住,杨坚斩下了他的头颅和左臂,祭奠骁果卫大旗。从此以后,骁果卫便以此作为一种仪式,只要遇到背叛者,便斩其头和左臂以示惩处!”

李元芳一声惊叫:“斩人头颅和左臂是,是骁果卫的仪式?!”

狄公点点头:“看来,宇文承都的厉鬼正是沿袭了骁果军这一残酷的仪式,将背叛他的人杀死后,斩去头颅和左臂,以奉血食。这个案子每一步都是那么若合符节,毫无破绽,看来,这真是一桩鬼案。”

李元芳咽了口唾沫,没有说话。狄公道:“若说官道和恩济庄发生的血案还不足以证明这一点的话,这本《开皇实录》所记,却绝不会有半点虚言!”

李元芳问道:“大人,我们该怎么办?”

狄公长叹一声:“我已在恩济庄的百姓和皇上面前夸下海口,声言自己能够捉鬼。那是因为,我从没相信过,这个案子真的会是一桩鬼案。可我错了,现在看起来,发生在四道十州的滴血雄鹰案就是一桩幽冥厉案!不好啊,我狄仁杰一生谨慎,想不到这一次却要声名扫地了!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李元芳颤声道:“明日到恩济庄,对百姓言明,幽冥之事,有谁能说得清楚。这并不是大人的错。”

狄公摇头:“就是百姓能够放过我,皇上也不会放过我的。她已下旨封我为‘抓鬼大臣’,前往恩济庄办案,如果无功而返,你想她会怎么样……君前无戏言呀!”

李元芳开始感到情势极其严峻,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狄公站起身缓缓地踱着步。窗外亮起一道道闪电,雷声滚滚而过。狄公收住脚步,嘴里念念有词:“左臂!左臂!”

忽然,他的眼前掠过一幅幅画面:官道旁的麦地里,江小郎的无头尸体躺在护田的稻草人下;稻草人那颗用南瓜做成的脑袋……狄公的嘴唇有些颤抖了,他低声道:“如果这一次我再出错,那就一切都完了……”

李元芳站起身道:“大人,您说什么?”

狄公抬起头:“叫醒曾泰,我们马上出发!”

雨越下越大,伴随着一阵阵惊雷闪电。一辆马车在街道上飞驰着。车内,狄公紧闭双目,静静地思考着。对面的厢座上,李元芳和曾泰惴惴不安地望着他。忽然他睁开双眼,轻声道:“应该不会有错。”

李元芳和曾泰会意地互视一眼,笑了笑。不一会儿,马车已经停在永昌的官道旁。

官道旁的麦地里,那个护田的稻草人依旧站在雨中,那颗南瓜脑袋已被雨水淋得褪了颜色。一道闪电亮起,南瓜上挖出的嘴和眼睛显得异常恐怖。

狄公走到稻草人面前,静静地望着它。身后,李元芳和曾泰猜不透狄公的意图,一脸茫然。曾泰问道:“恩师,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狄公没有回答,伸手抹去脸上的雨水,慢慢走到稻草人面前,闭上眼睛,似乎是祷告着什么。闪电骤然亮起,狄公的双眼睁开了,他伸出手,插进稻草人的嘴里,不停地掏摸着。李元芳和曾泰大吃一惊,但谁也没敢做声。

狄公的手缓缓抽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块白色长方形的牌子。

李元芳和曾泰惊讶得只管瞪大着眼睛。狄公将牌子拿到眼前,就着闪电的光亮辨认。这是一块象牙雕成的腰牌,上面用隶书写着两个醒目的大字:“内卫”;背面用楷书写着几个小字:“内卫府阁领孙殿臣”。

狄公长长地出了口气。大雨落在他的身上,他浑然不觉。

紫霞观正殿外矗立着一根长长的铁棍,铁棍上方缠绕着一圈圈铜丝,铜丝向下延伸着,将到接地之处,便有兽皮包裹,就像是现代的电线一般。长长的铜丝一直延伸进正殿之中。殿内,一个瘦骨嶙峋的年轻人静静地躺在云榻上,头上戴着一个黄铜铸成的网状罩子,包裹着兽皮的铜丝接在罩子上。国师王知远坐在蒲团上,紧张地望着这个年轻人。

殿外,一道长长的闪电凌空击下,正与铁棍相接,“啦”一声,电流顺着铜丝冒着蓝色的火花向下窜去。殿内那年轻人身子猛地弹了起来,黄铜头罩发出一阵阵“嚓嚓”的响声。王知远站起来,快步走到云榻旁,只见年轻人的身体在电流的击打下不停地抽搐着,脸色由白变红,由红变紫。

又一道闪电掠过,年轻人的身体重重地摔倒在云榻上。王知远伸手探了探他的鼻端,已经没有了呼吸。王知远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狄公一行回到书房,从袖子里摸出那块象牙腰牌,李元芳拿到手里一看,不由得一声惊叫:“内卫?!”

曾泰触电般地跳起来,从李元芳手中抓过腰牌,定睛一看,脸色登时大变:“真、真的是内卫!”

狄公缓缓回过身来,说道:“这个所谓的死者江小郎,其实是一名内卫首领,他的真名刻在腰牌的背面。”

曾泰赶忙翻过腰牌,念道:“‘内卫府阁领孙殿臣’。他叫孙殿臣!”

狄公点点头:“是的。内卫府阁领,官儿不小啊!”

曾泰跟李元芳互相看了一眼,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结结巴巴道:“这、这怎么会跟内卫扯上了关系?”

狄公道:“左臂!是左臂提醒了我。”

曾泰越发莫名其妙了,问:“左臂?”

狄公点点头:“是的。你曾做过内卫,左臂上有什么?”

曾泰答道:“梅花刺青。”

狄公道:“这就对了。本来,我已认定此案是厉鬼作祟,可是一道灵光照亮了我的脑海,那就是左臂!当时我想,假设凶手不是鬼,而是人,他假托前隋旧事,以厉鬼为幌子,肯定是要企图掩盖事实真相。那么,他要掩盖的究竟是什么呢?”

曾泰与李元芳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狄公道:“当然是死者的身份。凶手在杀人后,将头颅斩下,这一点很好理解,是为了令我们无从辨认死者的身份。可是,他为什么还要将死者的左臂斩下呢?”

李元芳跳了起来:“因为,死者都是内卫,左臂上有那朵尽人皆知的梅花刺青!一旦被人发现了这朵刺青,那么,死者的身份也就彻底暴露了!”

狄公破颜一笑:“不错。想到了这一点,我忽然灵机一动,想到官道上的那名死者临死前一定是为我们留下了什么?”

曾泰问:“为什么?”

狄公道:“还记得你我在官道勘察现场时,说过的那番话吗?”

曾泰想起来了当时与狄公的对话——

狄公问:“东都城门何时关闭?”

曾泰道:“按常理说,东都城门在丑末关闭,辰时开启。”

狄公点头:“因此,我们可以断定案发时间就在这两个时辰之间的寅时和卯时。”

曾泰一拍脑门:“卑职愚钝,恩师所言极是。”忽然他又摇了摇头:“不对……有一点说不通啊?”

狄公问哪一点,曾泰道:“既然城门已经关闭,那么死者即使赶到,也无法叫开城门,这种行为恐怕有些不合情理吧。”

狄公点了点头:“问得好。依你之见呢?”

曾泰沉思良久,摇了摇头:“还请恩师开导。”

狄公道:“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死者有办法叫开城门进入城中。”

曾泰愣住了:“这么简单?”

狄公道:“有时候,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往往是最简单的。”

狄公问曾泰:“那么死者用什么办法叫开城门呢?”

曾泰摇了摇头。狄公道:“那办法就在你的手中。”

曾泰低头一看,手中握着那面象牙腰牌,这才茅塞顿开:“对,用这块内卫腰牌绝对可以在任何时候叫开城门!”

狄公点头:“想通了这一点,我越发认定,上一次勘查现场时,一定在哪一点上有所疏漏,致使我们没有发现最重要的证物。于是,我的脑海里不停地过着当时的情景。忽然我想到了一个最可疑的地方。”

曾泰问:“什么地方?”

狄公道:“麦田里的稻草人。”

李元芳茫然,好奇地道:“稻草人有什么奇怪?”

狄公道:“稻草人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死者在仓皇逃命之时,为什么会停在稻草人的前面?”

李元芳一愣:“也许是凶手从后面追上了他,将他杀死在稻草人前的。”

狄公斩钉截铁地说:“绝不会!如果是你说的那样,死者的尸体一定是面对稻草人,扑倒在地的。但是,我们勘察现场时发现死者的尸体却是背对稻草人,这就说明,死者死前是面对凶手而立的。这就说明,他一定是停在了稻草人跟前,迅速将可以表明其身份的东西,就如孙殿臣的象牙腰牌,塞进稻草人的嘴里,尔后回过身来,面对已经逼近的杀手。”

李元芳和曾泰惊讶地张着嘴,脸露钦佩之色,专心地听着。

狄公继续道:“所有这些在我的脑海中都是一闪而过,因此,我做出了再勘现场的决定。其实,我也不敢肯定我的判断就是准确的,所以,并没有告诉你们我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李元芳道:“可事实再一次证明,大人推断如神。这一块腰牌的出现,彻底打碎了鬼怪之说。大人,卑职等未经详查,便妄下断论,干扰视听,请大人恕罪!”

狄公笑了笑:“畏神惧鬼之心人皆有之。找到这块腰牌之前,我也几乎相信了厉鬼作祟这一推断。可是,最细微的细节却在这时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一块内卫腰牌终于令我拨云见日。”

曾泰也连忙道:“学生万分惭愧!”

狄公道:“好了,就不要自责了。此案设计之奇,真是亘古未有。从各个细节入手将人引进幽冥之境,真可以说是大师的杰作呀!”

李元芳笑道:“只可惜大师碰到了大人!”

狄公淡然一笑。忽然,他沉吟道:“内卫是皇上最亲近,也是最信任的贴身侍卫。如果说河东、陇右、剑南三道和这里所发生的血案中的死者都是内卫,那就说明,这个计划是一个针对皇上的大阴谋!”

曾泰道:“可是恩师,难道说,恩济庄中死去的那三位老者也是内卫?”

狄公摇摇头:“绝不会!这个案子另有蹊跷之处。要想查清滴血雄鹰一案,就必须先破解六十年前发生在江家庄的血案!”

李元芳和曾泰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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