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恩济庄。一道道闪电在山顶亮起,雷声滚滚而过,雨越下越大。狄公住处厢房里,方根生静静地躺在炕上,头顶和胸前插满了银针,一名衙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打盹。

正房内,大雨敲击着窗棂,闪电在窗纸上频频划过,滚滚的雷声似乎为这个小山村带来不祥的预兆。狄公、李元芳、曾泰、何云围坐在方桌旁。曾泰跌足长叹道:“短短几天之内,永昌县境内竟接连发血案,学生这京县县令怕是做到头儿了!”

狄公莞尔:“发案不怕,只要能破案,你这官就还能往上升!”

曾泰摇了摇头:“这几件案子蹊跷诡异,几日调查下来,竟毫无端倪,连恩师出马尚且如此,就不要说学生了。我看,要破此案难上加难!”

狄公问:“为什么?”曾泰道:“不知怎么回事,学生觉得此案扑朔迷离,好像是冥冥之中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支配着。”

李元芳抬起头,似乎想说什么,可又咽了回去。狄公猜到了他的心思,看了他一眼道:“元芳,你想说什么?”

李元芳叹了口气:“卑职与曾兄有同样的感觉,一种不祥的预感!”

狄公道:“哦?说出来听听。”

李元芳踌躇道:“卑职怕说出来于事无补,反而影响了大人的判断。”

狄公破颜一笑:“这就是今天你在案发现场欲言又止的缘故?”

李元芳点点头。狄公道:“但说无妨。”

李元芳咬了咬牙,似乎是下定了决心道:“那卑职就说一说。”

狄公点点头。李元芳道:“我知道,大人从不相信鬼怪之说。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连环相套,奇诡无比,用曾兄的话说,似乎件件都是冥冥之中早已安排好的:从官道上那位早已死去的所谓‘死者’江小郎,到前隋骁果军的专用蹄铁,诡异无比的汉代宝马,将军庙中树洞里死者的头颅和左臂,一切都与几十年前发生在江家庄的惨案惊人地相似,这不能不令人不寒而栗啊!因此、因此……”

狄公道:“你认为,这一切都是厉鬼所为。”

李元芳低下头道:“卑职妄言,大人恕罪。”

狄公的目光转向曾泰:“你也这么看吗?”

曾泰点头:“以恩师洞察之细,推理之强,竟找不出丝毫人为的破绽,难道这还不说明问题吗?”

狄公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曾泰接着道:“恩师还记得吧,上午我们在将军庙正殿基石上发现的那个雄鹰花色,竟与血案现场的滴血雄鹰一模一样,这种可怕的巧合,再精明的策划者也是想不出来的!所以,所以,学生认为李将军之言甚为有理。”

狄公问何云道:“你说呢?”

何云沉吟片刻道:“卑职不敢妄言。只是前隋骁果军的专用蹄铁和汗血宝马,用常理是绝对解释不通的。”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陷入了沉思。

忽然门外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紧跟着,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曾泰说了声:“进来”。

一名班头快步走了进来道:“奉太爷之命,去请庄中的长者前来问询,可所有人都好像是见了鬼一样,能躲的都躲了起来,躲不了的不是装病,就是推说有事不肯前来。小人无奈只得瞪起眼来,取出铁索,硬拿了三个老汉到此。请太爷恕罪。”

曾泰望着狄公,狄公徐徐点了点头。曾泰道:“罢了,请他们进来。”

门声一响,几名捕快押着三位老汉走进门来。其中就有那位“九叔”。曾泰道:“去掉铁锁。”班头赶忙取出钥匙将锁打开。

曾泰道:“好了,你们下去休息吧。”众捕快一齐退了出去。曾泰看了看三位老汉,板着脸,故意打起官腔道:“今天,传唤尔等,乃为昨夜恩济庄中所发之血案,尔等为何百般推诿,不肯前来?”

九叔赶忙道:“太爷,草民等非是不肯前来,实在因家中有事。”

“砰”的一声,曾泰狠狠一拍桌子,把九叔吓得浑身一颤。

曾泰指着他骂道:“大胆刁民!公然抗拒官府查案,难道不知国法森严吗!”

三位老汉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草民不敢。草民不敢。”

曾泰看了狄公一眼,狄公微笑着点了点头。曾泰道:“起来。”

三人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

曾泰哼了一声:“不是看在你三人年迈的分上,今天这一顿板子你们算是挨定了。实话告诉你们,庄中发生血案,尔等谁也逃不了干系!说实话的一切都好商量,倘若支支吾吾,藏头露尾,隐瞒真相,那就休怪本官不讲情面!尔等听清楚了吗?”

三老汉连忙躬身:“草民明白。”

曾泰嗯了一声,目光望向狄公。狄公轻轻咳嗽了一声道:“你们选出一人与本官说话,不足之处另外两人补充。”

三位老汉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个自告奋勇。曾泰不耐烦了:“有什么好看,又不是上刑场。快一点!”

那另外两个老汉对九叔道:“九哥,你代表吧。”九叔无奈地道:“那就由小人回大人的话吧。”

狄公点了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九叔回道:“小人庞九公。”

狄公问:“多大年纪?”

九叔答道:“今年七十八岁了。”

狄公问:“世居于此?”

九叔答道:“正是。”

狄公道:“好,我来问你,这个恩济庄与青阳岗上的江家庄有何关系?”

九叔道:“回大人的话,恩济庄就是江家庄。”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狄公道:“哦?那么为什么要改名为恩济庄?”

九叔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了。江家庄原来分为岗上和岗下,岗上所住都是江姓,而岗下所住,都是庞姓。”

狄公点点头:“后来,为何改名?”

九叔长叹一声:“武德六年,庄中失火,将岗上的江家人全部烧死,只剩下了岗下的庞姓村民,至此江家庄才改名为恩济庄。”

狄公长长地出了口气:“是这样。那么,为何失火?”

九叔道:“这个草民就不太清楚了。”

狄公冷笑一声:“不太清楚?我劝你实话实说,免得皮肉受苦!”

九叔的脸色变了,赶忙道:“草民真的不知道。”

狄公又是一声冷笑:“我跟你提一个人,也许你能想起来。”

九叔紧张地问道:“谁?”

狄公道:“江小郎。”

九叔一声惊叫,连退数步,浑身不住地打颤。曾泰把脸一沉,道:“我看你这老朽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扑通”一声,九叔跪倒在地:“二位大人在上,不是草民不讲实话,实在是不敢说呀!”

狄公道:“哦?为什么?”

九叔哆哆嗦嗦道:“只、只怕会招来恶鬼。”

一声霹雳在门外响起,李元芳、曾泰、何云三人浑身一抖,面面相觑。

狄公道:“真是一派胡言!你以为如此便可搪塞本官?六十年前,江小郎一家遇害而死,尸体被人斩去了头颅和左臂,后在西林中将军庙的供台前发现。四个月后,江家庄忽然起火,将庄上的江姓村民烧死十九,与此同时,将军庙也失火焚烧,尔等便庸人自扰,说什么厉鬼作祟,阴兵杀人。真真是无稽之谈!”

一番话将九叔惊得坐倒在地:“大、大人都知道了?”

狄公点点头道:“怎么,你还不肯说实话吗?”

九叔狠狠地一咬牙:“也罢,草民就豁出去了。大人说的一点也不错。草民三人就是青阳岗上那场大火中的江家幸存者!”

所有人都惊得瞠目结舌。狄公问道:“你不是姓庞吗?”

九叔摇了摇头:“草民三人都是江姓的后生,当时十八岁。起火那天晚上,草民三人在岗下贪耍,住在一个庞姓村民的家中,这才逃过了一劫。”

狄公点点头:“原来是这样。那么,你们为什么要改姓庞?”

九叔的嘴唇颤抖起来。狄公对李元芳使了个眼色,元芳赶忙起身给三位老人端来了椅子。三人坐了下来。

狄公道:“不要着急,慢慢说。”

九叔摇头叹息:“这就要从这江家庄的来历说起了。前隋末年,天下大乱,有一位勇将名叫宇文承都,不知几位大人可曾听说过?”

狄公看了看李元芳三人,只见三人面色发绿,李元芳的嘴唇在微微颤抖着。

狄公点了点头:“宇文承都是前隋炀帝驾下的骁果军中郎将,本官知道此人。”

九叔道:“我们江姓的族长江小郎就是宇文承都军中的将领。”

狄公大吃一惊:“江小郎是宇文承都的部下?”

九叔点点头:“正是。当年,宇文承都率军退到洛阳附近,被窦建德的大军所围,他跨着巨马,挥动掌中的凤翅锍金,敌军在他马前一个个倒下,地上血流成河。宇文承都勇冠三军,乃是沙场悍将,几次交战令窦建德损兵折将,于是窦建德便派人暗地潜到营中找到了江小郎……”老人将当年发生的事件描绘了一番——

深夜,营帐中。江小郎望着对面的使者:“你是什么意思?”

使者道:“将军,而今你们兵少粮缺,已经被窦王大军所围。宇文承都虽然是勇冠天下,但他即使浑身是铁,能捻几根钉啊!你们的败局已定,只是迟早的事情。将军,应该为自己的后路打算打算。”

江小郎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使者道:“素闻将军与承都有隙,不如趁此机会袭杀此贼,投靠窦王,必获重赏。”

江小郎道:“你要陷我于不义吗?”

使者笑道:“将军千万不要执迷,目前的状况,你比谁都清楚,如不尽早选择,窦王大军到时,可就是玉石俱焚啊!”

江小郎踌躇着。使者望着他。忽然,江小郎道:“好,我答应!”

使者大喜,轻轻一拍桌子道:“好。痛快!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马上向窦王报告!”

江小郎笑了笑道:“贵使不要着急,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宇文承都乃当世勇将,要杀他谈何容易,因此,我要向你借一样东西。”

使者道:“说吧,不管借什么,我都答应。”

江小郎狞笑着:“我要借你的项上人头!”

使者一愣。没等他反应过来,江小郎纵身而起,寒光一闪,使者人头落地。

九叔道:“江小郎持使者的首级去见宇文承都,说明前事。宇文承都深为感动,不但重赏了江小郎,还将自己的贴身卫队交给了他。于是,几天后的一个夜里——”

宇文承都人不卸甲,躺在帐中熟睡,凤翅锍金立在一旁。

帐外,值夜的卫士在不停地巡逻。远处,一条人影慢慢地走过来,正是江小郎。两名卫士躬身道:“将军。”江小郎点了点头,突然从身后抽出一把钢刀,寒光一闪,两名卫士无声地倒在了地上。

江小郎闪电般蹿进营帐中,来到熟睡的宇文承都床前,慢慢举起掌中的钢刀。就在此时,帐外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喊杀声,窦建德率大军杀到。宇文承都从梦中惊醒,睁开双眼,见江小郎站在他面前,双手高擎钢刀。宇文承都张大了嘴想说什么,江小郎手中刀猛劈下去。

狄公长叹一声:“我明白了。这个江小郎好深的心计呀!”

九叔道:“江小郎杀死宇文承都后,将首级交给了窦建德。窦王大喜,将承都的首级传令六军,身体埋葬在了西林之中。”

狄公点点头。李元芳问道:“西林中的将军庙,真的是宇文承都的葬身之所?”

九叔点点头:“是呀。当时,窦建德重赏江小郎,并将他留在麾下。听老人说,江小郎杀死宇文承都后,连续数月被噩梦所缠。他请来了一位道士,道士说宇文承都失去了首级,魂魄便无法进入冥界,更无法轮回托生,因此,阴魂不散,化作厉鬼,早晚有一天会回来找他。江小郎非常害怕,急忙派人去找承都的首级,可没想到,首级已被窦建德纵火焚为灰烬。”

狄公道:“想来这江小郎弑主求荣,心中不安,才会产生幻象。”

九叔一脸认真地道:“大人,鬼是真实存在的!”

狄公笑了笑:“好了,你继续说吧。”

九叔道:“后来,窦建德被我大唐所灭,江小郎率部下反正,投入了右卫麾下,积功做到了游击将军。武德三年,天下初定,他便率一些不愿在军中的部下回到了河南县,建起了这座江家庄。当时,他的部下大部分是早年从家乡跟随他出来的江姓本家。建庄之时,又收留了附近的很多庞姓流民。因此,江家庄分为岗上和岗下,岗上是江姓,岗下是庞姓。江小郎就自然成为了族长。奇怪的是,他的家却并不在岗上,而是建在了岗下。”

狄公一惊:“哦?就是六十年前发案的那座江家大院?”

九叔点点头:“正是。今天早晨,你们去过了。”

狄公问:“你是说,江家大院就是发生血案的那座荒废院落?”

九叔惊讶地道:“是呀,怎么,你们不知道?”

狄公摇了摇头。李元芳等三人面面相觑;曾泰的手微微发抖,轻声道:“太可怕了!”

狄公看了三人一眼,轻轻咳嗽了一声问道:“这江小郎为何要把院子建在岗下?”

九叔道:“我也曾问过父母同样的问题,父亲说他是为了躲避宇文承都的鬼魂前来纠缠,因此,才把家建在庞姓聚集的岗下。没想到,他还是没有逃过厉鬼的追杀。六十年前的一个雨夜里,江家大院三十余口全部被杀,尸体被斩去了头颅和左臂,紧跟着就发生了岗上大火。”

狄公点了点头:“江家的族人只活下了你们三个?”

九叔长叹一声:“是呀。开始,我们还都没有想到是厉鬼作祟,可是,不久县衙中传来消息,捕快们发现江家人的头颅和手臂被供奉在将军庙里宇文承都的神位前。岗下的庞姓人不知内幕,也还罢了,可我们三个仅存的江家后生却忽然想起了老人们生前说过的话:‘早晚有一天,宇文承都会回来寻找自己的头颅,杀死所有姓江的人。’这话真的应验了。果然,几个月后,衙门里来人说,这案子是厉鬼复仇,杀死了江小郎和所有江姓族人。”

狄公双眉一扬:“衙门里派来的人是这么说的?”

九叔点了点头:“是啊。”

狄公道:“你能肯定?”

九叔道:“当然。”

狄公道:“连岗下庞姓人都不知道宇文承都之事,衙门里的人是怎么知道的?他们不知道宇文承都之事,又怎么会说出厉鬼复仇的话来?”

九叔道:“听说是县丞请来了一位道士,道士请缨占卜后对他说的。”

狄公点头:“原来如此。你继续讲吧。”

九叔道:“此言一经传开,江家大院立刻就成了村中禁地,老人们说,任何踏入大院之人,都会被厉鬼认为是江家之人,而惨遭杀害。也正因如此,草民为怕厉鬼寻仇,这才改了姓氏。”

狄公点点头。曾泰倒抽了一口凉气道:“恩师,一切都明白了。”

狄公道:“什么明白了?”

曾泰道:“昨晚死在江家大院中的那些人,肯定是为避大雨误入鬼宅,因而被宇文承都的鬼魂认为是江姓之人,这才遭遇不幸的。”

九叔道:“太爷说的极是,草民也这么想。真想不到,时隔六十年,这厉鬼竟然又回来了!”

李元芳忽然问道:“那么,西林中的将军庙是何人、何时所建?”

九叔想了想道:“据老人们说,将军庙是江小郎亲自率江家族人所建,具体是什么时候草民想不起了。”

李元芳点了点头。狄公道:“你见过江小郎吗?”

九叔摇头:“我从没见过他。”

狄公道:“哦?他不是你们江姓的族长吗?”

九叔道:“此人的行踪非常诡秘,自从建庄后几乎从没在家中住过。因此,除了江姓的老人外,认识他的人可以说是寥寥无几。”

狄公道:“那么,江家大院被杀的三十多口中有他吗?”

九叔点点头:“当然有。正是因为他忽然回到了江家庄,厉鬼才会动手的。哼,就是他连累了所有江姓族人一起送命!”

狄公点头道:“好,你说的这些很有价值。多谢三位老人家。这就请回吧。”

九叔又惊又喜:“怎么,不、不带我们到衙门去了?”

狄公笑了:“无缘无故怎能带你们到衙门,今晚不过是问问情况罢了。来人!”

班头快步走进来。狄公道:“送三位老人家回去。”

班头答应着道:“三位请。”九叔等三人起身走出房外。

狄公站起身来,缓缓地踱着步。很久,他回过头来,望着李元芳等三人。只见李元芳两眼望着空气,木然不动;曾泰张着嘴,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何云的手指在桌上不停地画着,眼光却直愣愣地盯着墙角,一动不动,显然也在沉思。狄公轻轻咳嗽了一声。曾泰一抖,醒过味来,他四下看了看:“怎么,他们走了?”

狄公点头:“觉得怎么样?”

曾泰的目光看看李元芳:“还是让李将军先说一说吧。”

狄公道:“元芳。”

李元芳一动不动。狄公提高了声音:“元芳!”

李元芳猛醒过来:“啊,大人,恕元芳无礼。”

何云也收回了目光。狄公道:“元芳,你说说,有什么想法?”

李元芳叹了口气道:“可怜宇文承都,一代名将,竟惨死在这等宵小之手!”

狄公一愣:“这就是你对案子的看法?”

李元芳赶忙道:“啊,大人是问这案子?”

狄公感到奇怪,看了他一眼:“元芳,你今天是怎么了?”

李元芳道:“没什么,想到了一些往事。”说着,他长叹一声:“大人,事到如今,您不应该再否认厉鬼作祟这个事实。幽冥确实是存在的,鬼怪就在我们身边!”

一声惊雷在屋外炸响。

曾泰道:“恩师,李将军言之有理呀!事到如今,恐怕只有这一种解释了。”

狄公两眼望向窗外道:“难道真的是我错了?不,我还是不相信世上真的有鬼怪存在!”

一道闪电划过窗前,焦雷轰隆隆地响起。

大雨哗哗地下着,雷鸣电闪震动着大地。村口,四个马蹄溅起了一片水花。马尾左右甩动,发出一阵轻微的沙沙声。那双穿虎头镔铁护甲的脚轻轻地磕击着马腹。“刷”的一声,一道青光闪过,半月形的头垂了下来,在闪电映照下发出一阵阵寒芒。

马停在一座小院的门口。马上人的双脚重重地落在地上,慢慢地向院门走去。镔铁护甲发出“咯吱吱”的响声,在这静夜中显得格外恐怖。屋内一片漆黑,九叔早已熟睡,静静地躺在炕上。闪电在窗前骤然亮起,一个无头人影清清楚楚地印在窗纸上。

狄公住处。厢房中,方根生一声大叫,从炕上坐起身来,两眼惊恐地四下看着,不停地喘着粗气。狄公等三人听到方根生的惊叫声,赶忙打着雨伞走到门前,推门而入。方根生坐在炕上,吓得浑身乱颤,迅速向墙角缩去。狄公和颜悦色道:“别害怕,我们只是来看看你。这位就是永昌县县令,曾大人。”

方根生颤抖着望着眼前三人,点了点头。狄公在炕沿上坐下,李元芳回手关上了房门。曾泰走到方根生面前,面带笑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方根生哆里哆嗦地道:“小、小人方根生。”

曾泰点了点头:“哪里人氏?”

方根生道:“江南东道,颖州人氏。”

曾泰道:“来永昌县做什么?”

方根生道:“到隔壁的来庭县小杨庄投亲。”

曾泰道:“既然是到来庭县,应该走官道才对,怎么走到了这里?”

方根生道:“小人听说穿过恩济庄背后的邙山,就到了来庭县。小人贪图近路,这才走到这里。”

曾泰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了狄公。狄公轻轻咳嗽了一声道:“方根生,昨天夜里,你在村西头的江家大院里看到了什么?”

一声霹雳在门前响起,方根生一声惊叫,登时脸色煞白,浑身不停地颤栗。狄公安慰他:“不要害怕,你现在非常安全。把你看到的都说出来。”

方根生的牙关不停地击打着,哆哩哆嗦地道:“鬼,鬼,无头厉鬼……”

狄公惊呆了,望着李元芳和曾泰。二人轻轻叹了口气。狄公问:“你真的看到鬼了?”方根生点点头。

狄公又问:“鬼是什么样的?”

方根生道:“没有头颅,穿着铠甲……”他讲述了昨夜亲历的一幕——

黑夜,大雨倾盆。江家大院正房内一片漆黑,方根生摸黑走了进去。忽然脚下一绊,身体摔在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一道闪电亮起,他发现手上竟满是鲜血;又是一道闪电亮起,他身下竟是一具无头尸体!方根生发出一声惨叫。轰隆一声炸雷,屋内的油灯竟然亮了起来。方根生颤抖着回过头,忽见对面墙壁上用鲜血画着一只巨大的雄鹰,墙角边隐隐约约站着一个人。方根生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浑身扑簌簌地颤抖着道:“小人方根生,路过此地,是、是、是前来借宿的,老爷饶命,饶命啊……”

屋中响起了一阵铁甲磕地的“喀喀”声。方根生慢慢抬起头来,展现在他眼前的是:老式的虎头镔铁护脚甲、老式的锁叶连环护腿、三层镔铁重铠、老式青铜护心镜、黑色的斗篷。一道闪电划过,方根生看到此人的脖颈上空空如也,没有头颅!方根生吓得魂飞魄散,瞳孔完全散乱。那无头厉鬼静静地站在他面前,手提一柄长大的奇形兵刃。又是一声惊雷。方根生双手抱头,一阵凄厉的惨叫,双眼翻白,昏死过去。

狄公听了方根生的叙述,不胜惊讶,呆呆地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方根生轻轻抽泣着:“小人当场昏死过去,后来,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李元芳叹了口气,提起桌上的毛笔,在纸上不停地画着。曾泰纳闷道:“你在画什么?”李元芳没有回答。不一会儿,他放下笔,将纸递到方根生面前道:“你看看这个。”

方根生伸手接了过来,突然一声惊叫,跪在炕上,不停地抖动着。狄公拿起那张纸,只见上面画着一只老式虎头镔铁护脚甲和一柄奇形兵刃。

狄公轻声问道:“元芳,这是什么?”

李元芳道:“那是在南北乱世和前隋时代流行在军中的老式虎头镔铁护脚甲。那件兵刃就是骁果军中郎将宇文承都的成名利器——凤翅锍金!大人,您现在明白了吧,这个无头厉鬼,就是宇文承都!”

一声霹雳,狄公一惊,手中的纸徐徐飘落在地上。

再说上阳宫武则天寝殿内,红烛高烧,一片光亮。武则天靠坐在床头,已经昏昏然睡去。床旁的椅子上,春香也迷迷糊糊地似睡似醒。殿门轻轻开启,一名内侍轻轻走到春香身旁,拉了一下她的衣袖。春香猛地惊醒。内侍小声道:“你怎么也睡着了!赶快叫醒皇上!”

春香一惊,站起身,走到武则天身旁,低声叫着:“陛下,陛下。”武则天浑身一抖,惊醒过来:“怎么了?”

春香赶忙道:“皇上忘记了,是您下的旨,只要见到陛下睡着,就立刻叫醒,否则又会被噩梦缠身了。”

武则天长叹一声,点了点头:“是的,我没有忘。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啊!”说着,她的双眼望向窗外。

窗外雨声阵阵,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武则天问:“什么时候了?”春香道已是五更末了。武则天点点头:“好了,再过一个时辰,天就亮了,朕终于可以睡觉了!”

恩济庄九叔家门前,小雨不停地下着。村民们将门前围得水泄不通。忽然身后有人喊道:“让开,让开!”李元芳带着几名衙役快步向院里走去。

炕上躺着一具无头尸体,正是九叔!先来的狄公和曾泰站在尸体前,静静地望着。曾泰痛心地长叹一声:“又是一个姓江的!如果九叔昨夜不和我们说起那番话,也许他就不会死了。好一个恶鬼呀,看来,它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姓江的人!”

话音未落,李元芳快步走进来,他看了看炕上九叔的尸体低声道:“大人,昨夜与九叔同来的那两名老者也被杀死在家中!”

狄公的眼中闪烁着愤怒的火焰:“什么勇将、名将,我看这宇文承都生前定是大奸大恶之徒,死后也是邪祟厉鬼,阴狠歹毒,只知滥杀这些无辜的村民!”他转过身来,胸有成竹地说道:“这厮生前是个为部下所杀的懦夫,死后还能怎样的凶狠?我就不相信,咱们这些活生生、有头有脑的人,会输给一个阴司恶鬼!走!”

说着,他一摆手,大步走出门去。

门口黑压压地跪满了人,正是以庞三和几位长者为首的恩济庄村民。一见狄公三人走出门来,村民们高声呼喊着:“太爷救命啊!”

狄公愣住了,目光转向身边的曾泰。曾泰赶忙道:“乡亲们,你们这是干什么?”

一位长者高声喊道:“几十年前,恩济庄惨遭恶鬼浩劫,岗上江姓人家一夜之间尽遭厉鬼杀戮!时隔六十年,想不到这个恶鬼又回来了。前天夜里,十几个误入江家大院的外乡人被杀;昨天夜里,庞九公和两位叔公又离奇死去。太爷,流血已经开始了!它绝不会放过恩济庄里的任何一个人,草民肯求太爷想个办法,否则,庄中老少绝无活命之理呀!太爷!”说着,他叩下头去。

村民们齐声高叫:“太爷救命啊!”

曾泰不知如何是好,面露难色:“老人家,不是本县不想管,是管不了啊!此案乃厉鬼作祟,乡亲们可能都听说过,阴阳有别,我一个阳间的官儿,管不了阴间的事呀!”

那位长者苦苦哀求道:“难道太爷就要舍我等而去!太爷在这里,厉鬼还如此肆无忌惮地杀人;如若太爷离开,小人们可就性命难保了!太爷,您救命啊!”地上跪着的村民们哭成了一片。

曾泰心里非常难受,却束手无策。狄公深深吸了口气,目光望着李元芳。

跪在前面的庞三突然跳起身来喊道:“乡亲们,求谁也没用,不如咱们自己组织起来,跟他妈这个恶鬼拼了!”

几个年轻人立即响应,喊道:“三哥说得对,跟他拼了!”

长者大声喊道:“庞三!你要为村里的老弱孩子们想一想!拼不过,你们这些后生一走了之。可老人们怎么办?娘儿们怎么办?孩子们怎么办?!”说着,他老泪纵横。

庞三也傻了眼,他急道:“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到底要怎么样?”

狄公缓缓走到人群前:“乡亲们,我说两句!”

村民们抬起头来,望着他。庞三看了看狄公问:“你也是当官的?”

狄公点了点头道:“乡亲们,我在这里给大家下个保证,明天我们一定会回到恩济庄,不管这个杀人凶手是人还是鬼,我一定要将他抓捕到案,明正典刑!给死去的人一个公道!让乡亲们安心!”

村民们将信将疑地望着狄公,面面相觑。曾泰、李元芳、何云也都被这番话惊住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狄公。

庞三道:“你是什么人,敢夸这样的海口?连县太爷都管不了的事,你能管?”

狄公微微一笑,刚要说话,曾泰斥道:“大胆,怎能如此和大人说话!”

庞三不禁一惊。狄公对他道:“你放心,我说过的话,就是铁板钉钉。我说能管,就一定能管!”

跪在前面的长者看出这位说“大话”的长者气度不凡,他试探着道:“大人,除非您能告诉我们,您是谁,否则草民们不敢相信!”

村民们也七嘴八舌地喊道:“对,你是谁,凭什么说这样的大话!”

“是不是看我们乡下人好骗,说大话糊弄我们?”喊声顿时响成一片。

曾泰立即高声怒叱:“大胆!大胆!你们要造反不成!”

狄公长叹一声,对曾泰道:“就把我的身份告诉他们吧。”

李元芳急了:“大人,您这次可是私自出京啊,万一走漏风声,被御史得知,那是要挨处分的!”

狄公看了看人群道:“现在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曾泰的眼睛望着狄公,狄公徐徐点了点头。他提高了嗓门:“大家安静!听本县说话!”

人群慢慢安静下来。曾泰略退了半步,躬身道:“这一位就是当朝宰相,狄仁杰,狄大人!”

此言一出,不但是下跪的村民们炸了窝,就连曾泰身后的县丞、县尉、衙役捕快也都惊得吐出了舌头。

县丞将信将疑,惊问曾泰:“这位真的就是大名鼎鼎的狄国老?”曾泰点点头。

县丞不禁一怔:“大人,狄国老是何等人物,怎能管咱这民间小案?”

县尉道:“那还不是咱大人的面子大,能把他老人家请来。”

曾泰道:“恩师最关心的就是民生之事,他曾说过,民生无小事。只要与老百姓有关,不论事情大小,他都会亲自过问。”

县丞和县尉连连点头。

这时,长者与狄公已经攀谈开了:“宰相大人,草民能不能问一件事情?”

狄公道:“老人家请讲。”

长者道:“十多年前,大理寺曾出了个月断万件积案的司刑卿狄大人,与您是什么关系?”

狄公笑了。李元芳道:“那就是你面前的这位狄大人!”

长者一声惊叫,跳起身来,对村民们喊道:“乡亲们,咱们有救了!”

村民们一愣。庞三问道:“四叔,为什么?”

长者高声道:“这位宰相大人就是原来大理寺中的那位神断!我听说他不但能审阳间的案子,还能审阴司,审冥界,审鬼魂!总之不管多难的案子到了他的手里,那都是小菜一碟!而且,狄大人身为当朝宰相,有他老人家撑腰,咱恩济庄的人算是有救了!”

说着,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砰砰”地磕起了响头。

村民们跟着跪下,连连叩头。

狄公道:“乡亲们,大家起来!起来!我有话说!”

村民们这才站起身来。狄公道:“我这次到恩济庄来,乃是私自出京,没有得到皇上的许可。因此,不能久住……”

村民们发出一阵失望的喊声。狄公道:“大家听我说完!我现在立刻启程回到东都,向皇帝请旨。明天,最晚后天,一定回来!”

村民们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你看我,我看你。

曾泰赶忙道:“这样吧,今天,我把县丞、县尉,以及随行的衙役捕快,全部留在恩济庄,保护乡亲们的安全!与大家一道等候我们回来!”

村民们爆发出一阵欢呼,似乎连雷鸣也变得十分微弱了。狄公低声对李元芳道:“民心可用啊!”

北邙山,霪雨霏霏,天色阴晦。一顶花呢小轿在一队卫士的簇拥下,沿着山路上的台阶来到一座道观门前的空场上。这道观很宏伟,观门前的牌楼雕龙刻凤,金碧辉煌,中间烫金大字写着:“敕建紫霞观”。道观的大门有三个门洞,一高两低,轿子就停在中央最高的那个门洞前。

轿帘打开了,一个身穿道服的人快步走了出来,这个人非常眼熟,正是太平公主。她整了整头上的紫金道冠,拂尘轻轻一打,抱在了怀中。

一名道童快步迎了出来:“公主。”

公主点了点头道:“上师在吗?”道童道:“正在等着公主。”

太平公主快步走进观中。国师王知远正盘膝坐在三清殿上的蒲团上。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太平公主闪身进来。王知远睁开双眼。太平公主笑道:“师兄,别来无恙啊。”

王知远笑答:“承公主挂念,知远一切安好。请坐。”

太平公主缓缓坐在了对面的蒲团上,微笑着问道:“怎么样了?”

王知远诡谲地一笑:“公主真是人中龙凤,女中豪杰,从此事一开始,每一个步骤便都在你的预料之中!”

太平公主笑问:“下面你想怎么办?”

王知远微微一笑:“一切都按计划行事!”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你的人都准备好了吧?一旦皇上宾天,我哥哥与武三思的争斗一起,我们就要立刻下手,绝不能有丝毫迟疑!”

王知远点头道:“只听公主一声号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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