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滴血雄鹰 第六章 狄仁杰鬼村里捉“鬼”
天空飘着小雨,闷雷不停地滚过。恩济庄村口处一条人影边跑边高声喊叫:“钦差大人来了!钦差大人来了!大家快去迎接!”
随着一阵阵犬吠,村中登时沸腾起来。家家门户大开,村民们纷纷跑出了,争先恐后地涌向村口。庞三抓住对面而来的那个报信村民:“小六子,是那位狄大人吗?”村民点点头,庞三拔脚向村口跑去。
锣声阵阵,狄公的钦差大驾摆在恩济庄的村口。仪仗大旗上,红火焰儿、裹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抓鬼大臣”。村民们围在队列四周,纷纷议论着:
“‘抓鬼大臣’。这名字真有意思!”
“狄大人还真来了,咱们恩济庄算是有救了!”
“是呀。这位大人说话算数,还真把咱小老百姓的事儿放在心上!”
“听说这位狄大人是两朝元老、当朝宰相,是个大大的忠臣!”
那位村中长者回过身,冲众人高喊道:“乡亲们,狄大人为咱恩济庄抓鬼而来,咱们跪下迎接呀!”村民们登时“忽啦啦”跪了下来,在长者的带领下高喊:“恩济庄全体村民,恭迎抓鬼大臣大驾!”
钦差队列中,一顶蓝呢大轿的轿帘一掀,曾泰快步走了出来。村民们都愣住了。“不是狄大人!是县太爷!”
庞三哼了一声道:“我就说,人家宰相那么大的官儿,怎么会把咱们小老百姓放在眼里?我看这位狄大人呀,是害怕厉鬼不敢来了,这才让县太爷前来糊弄!”话音刚落,人群中登时发出一阵嘘声。
曾泰快步走到村民们面前大声道:“乡亲们,大家请起!”
庞三高声喊道:“那位狄大人怎么没来?是不敢来了吧!”
钦差卫队的队长一声大喝:“放肆!还不住口!”
庞三冷笑一声,对村民们道:“看到了吧,我早就说过,当官儿的不会管我们的,要想活命还得靠自己!”
站在前面的长者犹豫着问曾泰:“太爷,狄大人为何没有来?难道,他真的是畏惧厉鬼?”
曾泰破颜一笑,摆了摆手,冲大家道:“乡亲们,大家听我说,狄大人早就来了!”
村民们愣住了。长者奇怪地问:“早就来了?”
曾泰点点头:“正是。他老人家现在青阳岗上,江家庄坟地!”
一阵闷雷滚过天际。一双脚静静地站在江小郎的墓碑前,正是狄公。他的脸色肃然,静静地站在雨中,身后是李元芳和卫士们。
狄公轻声道:“江小郎,江小郎,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竟然如此神秘?今天,该让狄某见识见识了!”
李元芳道:“大人,动手吧。”
狄公点了点头。李元芳冲身后的卫士们一挥手,大喝一声:“放倒墓碑,掘开坟地!”
卫士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墓碑推倒……
武则天无精打采地靠坐在床头,双目失神地望向空中。脚步声响,太平公主在春香的陪同下走进殿来。春香刚想张嘴说话,公主轻轻挥了挥手,春香赶忙退出殿去。
太平公主走到武则天床前,轻轻叫了一声:“娘。”
武则天浑身一抖:“啊,是你啊。”
太平公主问:“您在想什么?”
武则天长叹一声:“连日为恶鬼所缠,无法入睡。你说,我还能想什么。现在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太平公主坐在武则天身前,轻轻叹了口气道:“娘,幽冥之事有时是无可奈何的,您可一定要想开呀!”
武则天苦笑道:“想开?我早已想开了!我十六岁入宫,从才人做到皇后,历经血腥磨难,最后成为九五之尊。世态炎凉,人心叵测,我早已看得明明白白。什么大奸大恶、酷吏强官,乃至悍将宿敌,一一倒在我的手下!想不到,到了迟暮之年,竟为厉鬼所治,也只好让人贻笑大方,当作笑柄了!”
太平公主道:“娘,您别这么说。也许,王知远会想出办法。”
武则天摇了摇头:“他如果能够想出办法,就不会连续三天无影无踪了。今晨,我派人到他府中传唤,家人说他三天前就不知去向了。想来是无法替我解忧,怕我降罪责罚,故此逃之夭夭。”
太平公主倒吸一口凉气:“逃走?”
武则天点点头:“狄仁杰说他能够抓鬼,现在想来也不过是戏言而已。他宅心仁厚,是为了安慰我罢了。事到如今,我也认命了,娘这一辈子经历了大悲大喜,酸甜苦辣都尝了个遍,可以说死而无憾,只是,有一件事令我放心不下。”
太平公主问:“是什么?”
武则天道:“我死后,谁继大统?”
太平公主一愣:“当然是太子入统。”
武则天摇摇头道:“太子懦弱,无能驾驭朝政。”
太平公主一惊:“您的意思是要废太子,立武三思为嗣?”
武则天苦笑了一声:“傻丫头,太子岂能随意废立?而且,朝中众臣还位李唐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我也不能过分拂逆群臣之意。再说,三思是个匹夫,我死后,他怎能对付这些李唐老臣?不说别人,就是狄仁杰、张柬之这二人,一阴一阳,他就无法应付!”
太平公主道:“那,您是什么意思?”
武则天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我并没有什么意思。有时候,我真想……”
她的眼睛看着太平公主。
公主问:“您想什么?”
武则天道:“我真想立你为嗣。”
公主愕然,忽而笑道:“娘,您开玩笑。”
武则天摇了摇头:“我的所有儿女中,只有你和我的禀性最为相近,雷厉风行,果敢坚毅。而且,你姓李,也是先皇之女。”
公主低下了头。武则天不无遗憾地说:“可你毕竟是个女儿之身,名不正言不顺呀。”
公主抬起头来:“娘,您也是个女人。”
武则天点点头:“话虽如此,可事情却没有那么简单。儿呀,如果你是个男人,娘会毫不犹豫地立你为嗣。”
公主笑道:“好了,娘,您怎么还当真了。”
武则天也笑了,她轻轻拍了拍太平公主的头。脚步声响,一名内侍飞奔而来:“陛下,国师王知远在殿外求见!”
武则天一惊,与太平公主对视一眼,冷冷地道:“失踪了三天,又突然出现,我倒要看看,他有何话说。叫!”
王知远快步走了进来,双膝跪地,叫了声“陛下”。
武则天抬起头来:“你是说,你已经想到了办法?”
王知远道:“正是。”
武则天的眼睛亮了起来:“平身。”
王知远站起身。武则天迫不及待地道:“快说说看。”
王知远道:“这几天,臣回到首阳山中,找到了老师虚谷子,我二人经过慎思,琢磨出了一套驱鬼法器,可使恶鬼无法进入殿中。”
武则天问:“哦?是什么法器?”
王知远道:“现在殿外。”
武则天大声道:“拿进来。”
脚步声响,几名内侍抬着一根沉甸甸的铁棍走进来。
武则天一愣:“这就是法器?”
王知远点了点头,接过铁棍,指着缠绕在铁棍上的铜丝道:“陛下,现在正是洛阳的雷电之月。臣的这套法器就是要利用这根铁棍,导引空中雷电下击,再通过铜丝传导至殿门之上的磁铁,一旦恶鬼进门,必遭雷电轰击,而烟消云散。如此,可保殿内平安。”
武则天与太平公主对望了一眼,将信将疑地道:“这能管用?”
王知远道:“陛下如果不信,可以今晚为限,试验一下。如果平安过夜,就说明此物有用。”
武则天点了点头:“事到如今,也只有死马当活马治了。你即刻安装吧。”
王知远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黄铜头罩,头罩上贴满了黄纸所绘的驱鬼灵符,对武则天道:“陛下,这是我师虚谷子亲手制作的安神罩,上面是李靖、钟馗、姜尚三位前辈大师的驱鬼灵符。临来前,老师吩咐,请陛下入睡前将此物戴在头上,便可以保证陛下远离噩梦。”
武则天一喜:“哦,真的就这么灵?”
王知远点点头:“陛下可以一试。”
太平公主赶忙过来接过头罩,递到武则天手中,武则天翻来覆去地看着。
王知远道:“此物虽不起眼,却能接收天地间的能量,实乃我道家至上法门。”
武则天点点头:“今晚试一试,但愿能够有用。”
江小郎的墓坑里,楠木棺材被两根粗绳索吊了上来,轰然一声落在地上。
李元芳走到狄公身边道:“大人,江小郎的棺木已经起出!”
狄公大步走过去,一挥手道:“开棺!”几名卫士手持利斧走上前去,迅速起下棺盖上的铁钉。“吱呀”一声,棺盖推开。李元芳和卫士们发出一阵惊呼。
狄公走上前看:棺中空空如也,哪有江小郎的尸体!
恩济庄狄公住处,院门外站满了卫士。狄公缓缓地踱着。李元芳和曾泰静静地望着他。狄公停住,回过身来:“六十年前的那个夜里,江家大院大小三十余口被杀,可偏偏户主江小郎没有死。这说明了什么?”
李元芳沉思着。曾泰一头雾水,摇了摇头:“真是不可思议。”
狄公道:“案子发生后,县里派县丞前来查案。几天前,你对我说起,那个县丞还活着,是叫高如进,对吧?”
曾泰点点头:“正是。”
狄公道:“江家大院的惨案和江家庄的地址就是他告诉你的?”曾泰点点头。
狄公道:“那么,这个高如进既然奉命勘察现场,怎么会没有发现,尸体中缺了户主江小郎?”
曾泰道:“想是尸身被斩去了头颅,无法辨认吧。”
狄公摇摇头:“不对。据高如进所说,他率人遍查附近的山峦、村庄,最后在西林中一座荒废的将军庙中找到了死者的头颅和手臂。几十颗头颅,数十条手臂被供在将军庙的神位前,那景象惨不堪言,令人不寒而栗。高如进是这样对你说的吧?”
曾泰钦佩地道:“恩师真是好记性,一字不错。”
狄公道:“这个高如进既然在将军庙中找到了江家大院中死者的头颅,他就应该发现其中没有江小郎。这一节,他为什么隐去,不对你说?”
曾泰不由得一惊:“您的意思是……”
狄公摆摆手:“我们先不要妄下评断,继续沿着案子的线索向下走。据高如进所说,此案持续了四个月,竟没有任何进展;后来,一位走方的道士来到县里,告诉他此乃厉鬼作祟,阴兵杀人。第二天便发生了江家庄大火,与此同时,西林中的将军庙也起火焚烧。等他率人赶到时,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那么,据他所说,那场大火是在江家大院血案四个月后才发生的,对吧?”
曾泰点了点头。狄公道:“于是,这里出现了两个疑点:第一,如果说真的是厉鬼作祟,阴兵杀人,那么,为什么不在屠杀江家大院的同时,烧死岗上的江姓之人,而要等到四个月之后才动手?”
曾泰点点头。
狄公接着道:“第二,如果说宇文承都的厉鬼是为了报仇而杀掉了江姓之人,那为什么独独放走了最大的仇家——江小郎?还有,人们修建庙宇就是为了供奉神位香火,如果说宇文承都真有魂魄存在,那么,西林中的将军庙无疑就是他的家。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家焚毁?这一切,既不符合阳间的逻辑,也不符合阴间的逻辑。乍听起来并无破绽,似乎还颇为合理,可仔细推敲之下,却是漏洞百出。”
李元芳恍然大悟:“大人,六十年前的这桩案子也不是厉鬼所为,而是一个杀人灭口的大阴谋!依卑职想来,六十年前的江家庄惨案与最近发生的滴血雄鹰案,一定有着某种关联。”
狄公点点头:“说得好,与我所想一致。看来,我们要马上行动!”
武则天寝殿外,一根长长的铁棍矗立在雨中,闪电不停地在铁棍上方亮起,铜丝导电,猛击在附着在殿门上的一块磁铁上,发出一阵阵“啦啦”的响声,冒起一片片蓝色的火苗。殿门上方高悬一面照妖镜,下面贴满了驱鬼符。
殿内,武则天靠在床头,恐惧地望着门前。春香走过来,手里捧着一个托盘,盘上放着一碗安神汤和那个黄铜头罩。春香道:“陛下,该安寝了。”
武则天点头。春香拿出银牌在汤内试了试,而后将安神汤端了过去。武则天伸手接过,一饮而尽,将空碗放回托盘。春香又递过头罩,武则天戴在头上,长叹一声道:“也不知这东西管不管用。”
春香道:“陛下放心,婢子就在这里守着,只要陛下再发噩梦,婢子立刻将您唤醒。”
武则天点点头,缓缓躺下。
当天夜间,武则天静静地躺在床上,睡得非常香甜,发出一阵低低的鼾声。一条人影落在她的身上,正是春香。她静静地望着武则天,脸上露出了一丝冰冷的笑容。
夜,一辆马车飞驰而来,停在史馆门前。狄公和李元芳下了车,快步走进史馆,一名官员将狄公和李元芳迎进正堂。官员双膝跪倒,叩下头去:“卑职麟台著作局郎朱洗叩见国老。”
狄公赶忙将他扶起来:“请起,请起。”
朱洗道:“傍晚接到少监大人的通报,得知国老要来史馆查阅旧档,不知国老要看哪一库?”
狄公道:“武德初年至贞观十年间右卫的档案。”
朱洗道:“大人请随我来。”
厚厚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偌大的旧档库中立着数十个博古架,上面堆满了发黄的档案籍册。朱洗举着风灯寻找着标签,最后将他们俩领到一个格子前,这里存放着武德初年到贞观十年间右卫的旧档。
长条书案上堆积着各种规格的旧档。狄公和李元芳翻阅着。忽然李元芳停下来道:“大人,这儿有江小郎的名字。”
狄公抬起头道:“念。”
李元芳道:“这里记载,江小郎是高祖武德六年加入右卫的。当时,官拜游击将军。”
狄公道:“还有什么?”
李元芳道:“两年后,积功至汉阳将军。太宗贞观初,江小郎忽然失踪。”
狄公吃了一惊:“忽然失踪!书中没有记载他失踪的原因?”
李元芳道:“应该有。”说着,他翻过一页,忽然惊叫道:“大人,你来看!”
狄公快步走过去。李元芳把书递到他跟前,只见书中竟然缺了两页。狄公倒吸了一口凉气,仔细地看着,纸茬呈锯齿状,一看就是被人撕扯下去的。他摸了摸茬口道:“刚撕下没有多久。”
狄公稍一沉吟,接着道:“据恩济庄庞九叔所说,江小郎是在贞观初年解甲归田,率旧部建起了江家庄。而档案中所记,江小郎在贞观初年忽然失踪,两下印证,看来江小郎并不是解甲归田,而是因为一个不可告人的原因,从右卫军中逃走,并带走了一批旧部。”
狄公看了看手中的缺页,眼睛一亮:“缺掉的这两页,一定就是他逃走的原因。看来,这就是本案的关键!”
李元芳感到懊丧,说道:“我们的对手很狡猾,抢先我们一步,毁掉了证据。”
狄公冷笑一声:“你错了。他正好传递了一个相反的信息,这个信息将会断送他们的计划!”
李元芳一头雾水。狄公淡然一笑:“如果不是看到这两张缺页,我是绝对想不到的!”
李元芳道:“大人,卑职愚钝,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狄公道:“到了明天,一切就都清楚了!”
与此同时,曾泰在永昌县衙查阅旧档。公案上的旧档堆积如山,曾泰坐在案后细细地翻阅查找着。地上摊着一片籍册,十几名书吏双膝跪地,不停地检索。忽然一名书吏叫道:“太爷,这儿有江小郎的名字!”
书吏端着籍册大步走了过来,曾泰迅速接过,仔细地看了一遍,猛地抬起头:“备轿!”
狄公和李元芳回到府上,曾泰已经在那里等了好些时候,他焦急地在屋中徘徊着。狄公和李元芳推门进来,曾泰立即迎上来:“恩师,您可回来了!我从河南县历年旧档中找到了几点可疑之处!”
狄公道:“哦?”
曾泰道:“第一点,是贞观八年,曾有一批右卫军官来到河南县,要求地方官协助其追查江小郎的下落,当时是县丞高如进接待的他们。第二点,江家大院血案发生四个月后,又有一批右卫军官来到河南县,查找上一批军官和江小郎的下落。学生认为,这中间似乎有些不妥。”
说着,他拿起书案上的旧档递了过来,狄公接过,迅速看了一遍,破颜一笑:“一切都明白了!看来,六十年前,发生在江家庄的血案,马上就可以结案了!”
李元芳和曾泰莫名其妙。
第二天,狄公带着李元芳、曾泰,前去拜访高如进。
高家大院前,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仆人模样的人露出头来:“哟,是太爷呀!”
曾泰站在门前,身后跟着狄公、李元芳和几名衙役。曾泰道:“前辈在吗?”仆人道:“在,在。太爷请到花厅用茶,小人马上去通禀。”说着,打开门,将曾泰等人让进屋里,请他们在花厅里坐下,又赶忙为他们备茶,然后进里面去通报主人。
狄公轻轻啜了口茶,将茶杯放在桌上。曾泰和李元芳心里纳闷,莫名其妙地望着狄公。曾泰低声问道:“恩师,到现在学生也不明白,咱们为什么要来找高如进。”
狄公道:“一会儿,你们就明白了。”
话音未落,脚步声响,高如进在仆人的搀扶下走进花厅。曾泰赶忙起身道:“前辈。”
高如进赶忙道:“不敢劳动太爷,快快请坐。”
狄公大剌剌地坐着,一动都没有动,斜着眼看了高如进一眼问道:“你就是原河南县丞高如进?”
高如进一愣,问曾泰道:“这位是……”
曾泰道:“当今宰辅,狄仁杰,狄国老。”
一听这个名字,高如进登时浑身一抖,颤巍巍地跪了下来,叩下头去:“草民高如进,不知国老驾到,有失迎迓,望乞恕罪!”
狄公从鼻子眼里嗯了一声道:“你叫高如进?”
高如进赶忙道:“是。”
狄公一阵冷笑:“你不姓高,也不叫高如进。你,是江小郎!”
此言一出,简直就是一个晴天霹雳,将屋中所有人都震惊了。高如进吓得面如死灰,他看了曾泰一眼,强作镇静地道:“国、国老玩笑了。”
狄公一声嗤笑:“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和你开玩笑!你就是前右卫汉阳将军、江家庄江姓族长——江小郎!”
冷汗从高如进的额头渗下来,他结结巴巴地道:“国老,草民原河南县丞高如进,这一点很多人都能作证。”
曾泰转向狄公:“恩师,他确实是高如进。”
李元芳低声道:“大人,是不是搞错了?”
狄公徐徐站起来,对高如进道:“在贞观初年以前,世上根本没有高如进这个人!”
高如进的身体开始发抖。李元芳和曾泰对视一眼,如坠五里雾中。
狄公的目光利剑一般望着高如进:“江小郎!贞观初年,你因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率部下逃离了右卫军中,来到河南县,在邙山深处建起了江家庄。当时,除了你的部下外,没有人见过你的真面目,也没有人知道江小郎这个名字。你怕右卫追查,化名高如进,买通当时的官吏,替你增补了身份文牒,将家人留在江家大院,而你便住进了县城之中,再也没有回过江家庄。两年后,也就是贞观三年,你混进县衙,坐上县丞的位子!”
高如进听罢,不寒而栗,但依然佯装糊涂:“国老说的,草民不明白。”
狄公冷笑一声:“是吗?那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了!是不是因为时间太长,还是你的年纪太大?哼!贞观八年,右卫得知了你的下落,便派出军官前来河南县追捕,没想到的是,接待这些军官的人,竟就是你本人!难道这件事,你也忘了吗?”
这几句话一出,高如进不禁一声惊叫,一屁股坐倒在地,冷汗滚滚而下。
五十多年前的那一幕,突然闪现在他眼前——
河南县衙二堂上,高如进和军官们围坐在桌边,高如进看着军官们的公文,而后抬起头道:“哦,诸位将军都是右卫军中的监察使?”一名军官点了点头。
高如进问:“那诸位,到此何干呀?”
军官道:“几年前,卫中汉阳将军江小郎率部叛逃,据说是藏在河南县中。因此,我等前来,请县丞大人协助查找。”
高如进猛吃一惊,双手颤抖起来,但他故作镇静道:“你们怎么知道这个江小郎在河南县?”
军官道:“是他的家人通过秘密途径传出的消息。”
高如进暗暗一惊,但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你们认识这个江小郎吗?”
几名军官面面相觑,摇了摇头。高如进松了一口气:“诸位将军放心,我一定全力协助!”
狄公接着说:“过了几天,你声称找到了江小郎的下落,把军官们骗到江家庄,住进了你从没有住过的家——江家大院……”
高如进颤抖着,几十年前腥风血雨的一幕,顿时在他眼前展开——
江家大院正房。高如进对军官们道:“诸位将军,已经查清,江小郎就住在这个江家庄里。但是,他现在出门去了,听村里人说明天才能回来。因此,诸位便请在此等候,一旦江小郎回来,我马上前来报信。”军官们点了点头。
当天夜间,一条黑影飞也似的来到一户门前,推开门走了进去。正是高如进。正房中,几个村民打扮的壮汉围坐在炕桌前,低声说着什么。门声一响,高如进快步走了进来,房里的人起身道:“小郎,出什么事了?”
高如进道:“右卫监察使追到了河南县!”
那几人大吃一惊:“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的下落?”
高如进哼了一声:“据说是我的家人暗传消息引右卫前来。”
那几人大惊:“什么?”
高如进镇定地笑了笑:“别紧张,我已将那几名军官骗到了江家大院中,今夜就要把他们给解决了!”
一人问:“怎么解决?”高如进咬牙切齿地道:“鸡犬不留!”
外面大雨倾盆,雷鸣电闪。几个黑衣人闪到大院门前,为首者轻轻一挥手,几人纵身一跃,跳进院中……
高如进浑身颤抖,上下牙关不停地击打着。
狄公轻蔑地一笑道:“当天夜里,你的部下趁着大雨潜入江家大院,杀死了院中所有的人!”
曾泰和李元芳听得目瞪口呆,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狄公望着高如进:“还要我继续说吗?”
高如进体如筛糠:“别、别说了,我、我就是江小郎!”
曾泰和李元芳一声惊叫,不约而同地站起来:“你、你真的是江小郎?”
高如进点点头:“我就是右卫汉阳将军——江小郎。”
狄公微微一笑:“既然你肯承认,就说明还有悔过之心。下面的事,你自己说吧!”
高如进点头:“是!是!江家庄血案四个月后,河南县又来了一批右卫军官,他们拿出州刺史行文,严令县里十日之内找到前次失踪的军官和江小郎。我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万分惶惧。我想,看来朝廷是绝不会放过我的,连我的家人都出卖了我,住在江家庄中的那些旧部就更不能信任了。他们熟知我过去的一切,一旦露出马脚,我就彻底完了。于是,一条毒计在我脑海中形成了:我先找到一个叫虚谷子的道士,命他散出风去,就说四个月前的江家庄血案是宇文承都的厉鬼所为,因为,我所有的部下都知道我与宇文承都的恩怨。他们闻说此讯后,深信不疑,非常惶恐。我又花大价钱雇来一批职业杀手,而后用计将查案的右卫军官骗到西林将军庙中,将彼等伏杀,而后,放火将庙烧毁;随即又率人趁夜来到江家庄,纵起大火,将住在岗上的所有江姓旧部全部烧死。”
听了江小郎的自述,李元芳不再相信厉鬼报复之说了。他倒抽了一口冷气,愤愤地大叫:“杀人灭口!”
狄公咬牙切齿地叱道:“好歹毒的计策呀,亏你想得出来!”
高如进的头深深地埋在地下:“此事结束后,草民心中的惶惧无法用语言形容,这件事折磨了我一辈子呀!”说着,他低声抽泣起来。
狄公问:“你为什么要从右卫军中逃出来?”
高如进道:“贞观初年,军中查出我参与侯君集谋反,因此派人侦讯,我见势不妙,便在营中设伏,杀死了前来侦讯的检校右卫将军孙大晟,而后率部逃走。”
狄公点了点头。曾泰呆了半日,这时才如梦方醒。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真想不到,六十年前的疑案竟然真的被破解了!恩师真乃神人也!”
李元芳道:“大人,您是怎么想到高如进就是江小郎的?”
狄公淡然一笑:“说起来很简单。本来我并没有想到江小郎还活着,但昨晚我们在麟台查证时,发现涉及江小郎的旧档被人撕去了两页。”
李元芳点点头:“而且,是最关键的两页!”
狄公问李元芳:“他为什么要撕去这两页?”
李元芳迷茫地摇摇头。
狄公道:“我们昨晚到麟台查证,是突然决定的,绝不可能有人知道。这就说明,做这件事的人并不是为了阻止我们查案。那么,他是为了什么呢?”
李元芳双眉紧锁,又摇摇头。
高如进忽然说道:“是为了要挟草民就范!”
李元芳和曾泰一惊,抬起头来。高如进道:“半个月前,草民家中来了一个人……”接着,他描绘了当时发生的一幕——
深夜,高家正房,一个紫衣人坐在八仙桌旁,门声一响,高如进快步走了进来。紫衣人问:“你叫高如进?”
高如进点头:“尊驾是……”
紫衣人摆了摆手:“你不要管我是谁。我来是要给你看一样东西。”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两张发黄的纸片,放在桌上。
高如进满腹狐疑,走过来拿起纸片,定睛一看,登时双手发抖,呼吸加快。他抬起头来:“这、这是什么意思?”
紫衣人阴阳怪气地道:“江小郎,六十年前,你做的那件事情,以为我不知道吗?”
高如进大惊失色,颤声问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紫衣人道:“别紧张,只要你肯合作,我绝不会把你的老底抖搂出来。更不会把你交给官府。”
狄公点了点头:“他撕下两页旧档,就是为了以此为据,要挟高如进,迫其就范。我也正是由此判断出,江小郎一定还活着,因为,世上绝不会有人会对一个死去几十年的人发生兴趣。那么既然江小郎还活着,一定已经是九十多岁高龄。这样的人在永昌县只有六个,其中之一便是高如进。他也是唯一与此案有关的人物。果然,当我回到家中,曾泰拿来了旧档,告诉我,当年右卫军官曾到县里追查叛将江小郎,而接待他们的人正是高如进本人!两下印证,于是我断定,高如进就是江小郎。”
李元芳长长出了口气:“绝对的推理!”
曾泰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慨叹道:“天下能行此事者,唯狄师一人耳!服了,服了!”
狄公的目光转向高如进:“那个紫衣人要你怎样与他合作?”
高如进道:“他让草民将六十年前江家庄血案的细节详详细细地述说了一遍。临行前对我说,一旦有人问起此事,让我一口咬定是宇文承都的厉鬼冤魂所为。他还威胁草民说,如将此事泄露出去,便会将我送交官府!”
狄公点点头:“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
高如进道:“国老请说。”
狄公道:“这个紫衣人是怎么知道,当年江家庄血案是你做的?”
高如进长叹一声道:“国老还记得,那个帮我散布风声的道士吗?”
接下来,他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描绘了一遍——
夜,高家正房。高如进小心翼翼地道:“我能问个问题吗?”
紫衣人道:“那要看我能不能回答了。”
高如进问:“你们是怎么知道江家庄血案是我干的?”
紫衣人笑了:“还记得当年那个替你散布风声的道士吗?”
高如进猛吃一惊:“虚谷子!”
紫衣人点了点头:“正是。”
高如进发抖了:“他、他还活着?”
紫衣人点点头:“是的,他活得很好。当年事情完结后,你想杀他灭口,没想到被他逃脱了,对吗?”
高如进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
紫衣人挖苦道:“我真的很佩服你,一件大案作下来,竟没有丝毫破绽!如果你再年轻几岁,我一定会请你出山,重操旧业。”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狄公轻声道:“虚谷子,虚谷子。”他叫高如进起来,高如进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狄公静静地思索着,脑海中飞快掠过一组组画面,忽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上阳宫寝殿内,武则天缓缓睁开两眼,轻轻咳嗽了一声。帐外马上响起了脚步声,紧跟着帐幔卷起。春香笑吟吟地望着她。
武则天道:“什么时候了?”
春香笑道:“已是午时了!”
武则天一惊:“我睡了六个时辰?”
春香道:“是呀。陛下,昨天晚上,您睡得好沉呀,连个身都没翻。”
武则天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我终于睡了个好觉。看来王知远的法器和头罩起作用了!”
春香连连点头:“国师的办法真灵!昨天夜里,殿内安静极了。”
武则天坐起身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我要好好封赏王知远!”
恩济庄村前空场,用圆木搭成一座高台。村民们围在台下,议论纷纷:
“听说狄大人要给咱们一个交代。”
“难道,他真的抓住杀人厉鬼了?”
庞三挤进人群,向高台上望着,轻轻“哼”了一声道:“故弄玄虚!当官的都一样,能为咱老百姓卖力气?我看啊,他这是想不出办法,才搞这个玄虚糊弄咱们!”
突然有人喊道:“看,来了!”人群争先恐后地向高台拥去。
在钦差卫队的簇拥下,狄公和曾泰大步走上高台。狄公对曾泰使了个眼色,曾泰冲下面一挥手喊道:“带上来!”
衙役们押解着高如进走上台来。狄公徐徐走到台前,大声道:“众位乡亲,今天我为大家带来了一个人。”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狄公回手一指身旁的高如进:“可能你们并不认识他,但是,他的名字对于恩济庄的人来说,却早已是如雷贯耳了!他,就是江家大院的主人——大名鼎鼎的江小郎!”
此言一出,台下登时炸了窝。“什么,江小郎?他不是在几十年前就被鬼杀了吗?”
“说不定真的是他。听说昨天狄大人在岗上打开了江小郎的坟墓,发现里面是空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狄公挥了挥手,人群渐渐安静下来。狄公道:“乡亲们,六十年前,发生在江家庄的血案,并不是什么厉鬼作祟,阴兵杀人!那是一场人为的惨祸,一个巨大的阴谋!这个阴谋的主使人,便是江小郎!”
台下,人群又骚动起来。庞三喊道:“狄大人,我们怎么知道,这个老头儿是不是江小郎?”
狄公道:“经过审讯,江小郎已对他的罪行供认不讳!”他转向江小郎:“江小郎,你亲口对大家说吧!”
高如进道:“乡亲们,六十年前,我为杀人灭口策划了江家庄血案,一场大火烧死了一百多口人!我、我是江家庄的罪人!乡亲们,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吧!”说着,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台下顿时大乱。众人边向前拥着边高喊道:“打死他!打死他!”人群围上来,砖头瓦块横飞,砸在高如进身上,高如进的额头登时鲜血长流。狄公一挥手,卫士们迅速将高如进围了起来。
狄公喊道:“乡亲们,大家冷静!冷静!听我说!”
台下渐渐安静下来。狄公道:“当年,江小郎为了掩盖犯罪真相,编出一套厉鬼作祟的故事,哄骗村民,致使此案成为一个无头悬案!其实,鬼是不存在的,六十年前是这样,六十年后的今天仍然是这样!”
“难道,那个杀死庞九叔的无头厉鬼也是人吗?”人群中传来一声叫喊,正是庞三。
狄公道:“当然是人!”
庞三冷笑道:“大人是无法抓鬼,因此才用这番话搪塞我们吧?!”
曾泰一声怒吼:“大胆刁民,竟敢如此无礼!来人,给我拿下!”
卫士们一声大喝,冲上前去,将庞三按倒在地,村民们大惊失色。
狄公赶忙道:“住手!放开他!”卫士们放开了他。
狄公微笑着道:“你不相信本阁,没有关系。今天我之所以在此筑台,就是要告诉乡亲们,本阁要在恩济庄里抓‘鬼’,让你们亲眼看看这个所谓的无头厉鬼,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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