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如漆, 云迷雾锁,积雪盈尺的官道上, 赵霁正驰电奔雷地赶路,业已出青城县三十里, 再有大半个时辰就能到达益州。

突然,身后钻出一声尖锐刺耳的怪啸,携风卷电飞向他,赵霁知是厉害暗器,急忙侧身斜纵数丈,脚尖将一落地,又有怪音厉嘶而来, 敌人非止一个, 逼得他连连闪纵,雾气沉沉,看不见偷袭方位,心理更平添几分恐惧感。他抓起一团雪使劲扔出, 引开敌方, 按住衣摆无声地朝反向躲避,藏到一棵大树后。

随着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雾中接连闪出十几条暗影,赵霁通过他们的进攻判断这些人出自唐家堡,估计是奉唐静命令潜伏于堡外,此刻接到消息赶来阻拦他。

他原想借助浓雾掩护偷偷离去,走出十几丈, 大风忽起,雾气像大团棉花随风移动,暴露出他的形影。几个贼人就在身旁不远处搜寻,见了他放声大喊:“这小子在这儿!”

无数暗器破空袭来,赵霁赶紧钻入密林,在树木间绕行奔窜。贼人们幽灵般追赶包抄,手间不时撒出五彩的光点,他纵有灵蛇捷猿的身手也免不了中招,短短片刻已挨了几枚梅花钉、铁蒺藜、柳叶镖,幸亏有避毒功护体,否则早已丧命。

情势凶险,停下搏斗是自动取死,他奋起逃跑,钻入前方雾阵,群贼视觉受阻,暂时停止进攻,小心翼翼进入雾中追捕。

赵霁躲在树后东奔西窜杀死几个人,风吹雾动,好几次猝然对敌,不停在鬼门关前打转。

再次侥幸逃生后,他在一株大树树干上看到一个斗大的蜂巢,想起蓝奉蝶教他的“虫媒”之术,忙临危施展出来。

这秘技他曾试验过几次,确实灵验,但这隆冬季节里野蜂休眠,不知管不管用。

发功后他周身透出浓烈的蜜香,也引起了附近贼人们的注意,纷纷朝香味的来源投掷暗器。赵霁已跃上树梢,那些暗器击中蜂巢,打碎外壳,野蜂们恰在此时被“虫媒术”唤醒,向侵犯者发起怒攻。

巧的是这些蜂是剧毒的虎头蜂,因“头大如虎,凶猛如虎,斑纹如虎”而得名,蛰人剧痛,同时被三只以上蛰中便有死无生,且最喜攻击黑色物体,这下穿黑衣的贼人们都遭了殃,树林里回荡起桀桀鸟鸣般的惨叫。

赵霁趁机逃跑,一个鬼影突然闪到,右手一势“仙人指路”,激起令人齿酸的锐音,直指他的“心俞”重穴。他飞身躲避,又遭七道鬼影夹击,这八人身形如魅,武功奥绝,似跗骨之蛆紧咬住他不放,看身手不是唐家堡的人。

赵霁急于赶路,被他们缠住,胸口像压着重石毛躁烦乱,就想使出“炽天诀”来对付。倏尔,第九道黑影持械插入战团,双刀交错如飞,眨眼之间劈出数十招,刀刀朝向另外八个黑衣人。赵霁纳闷谁会赶来助阵,猛听到唐潇低吼:“这些人我来应付,你快走!”

“唐木头,你……”

唐潇不等赵霁询问,抓住他的胳膊朝远方弹射,跳跃中悄声传话:“青城县令还没死。”

手臂猛挥,将他远远送出去。

赵霁空翻几周,落在树枝上,听前方厮喊声剧,唐潇正与敌人展开残酷的拼杀,也不知能否抵御。

这时暗器声死灰复燃,逃脱毒蜂追咬的唐门杀手已加入围攻行列,若留下助阵必是场持久战。时间紧迫,赵霁狠心丢下唐潇孤军对敌,火速离开战场向目的地狂奔。

他走后,唐辛夷想出面安抚堡内的家人宾客,苗素建议:“你在唐门有什么亲信吗?先把他们召集过来吧。”

这问题难住唐辛夷,他少小继位,完全仰赖三叔公唐默扶持,唐默死后便不确定还有谁能够誓死效忠了。长老会这些老狐狸各自为阵,底下的估计也人心难测,在这波谲云诡的关头,身边竟找不出一个放心信赖的手下。他又一次懊悔当这个堡主,凭他的小脚根本驾驭不了这只大鞋。

苗素猜到是这样,这个未婚夫就跟东汉末年那些小皇帝一样,空顶着一个掌门头衔,既无才能又无实权,攥住他就能狭天子以令诸侯。

假做好意说:“这会儿想弄死你的人太多,你还是别露面了,等赵霁搬回救兵再说吧。”

午夜过后商荣见气温越来越低,那些昏迷在露天的人恐会冻死,请苗秀找来天枢门的人帮忙,将他们全部抬入室内。

搬运中唐辛夷发现唐静及其一房的人都不见了,商荣对他说:“昨夜唐潇约赵霁见面,说有人要加害你,我们分析幕后黑手或许就是他的祖父唐静,这假设若成立,那么诬陷你谋反的人也是他。”

唐辛夷惊怪:“小霁昨晚和唐潇见过面?什么时候的事?”

商荣说:“他约赵霁子时见面,但快过寅时才到场,说了两三句话就匆匆走了。”

“那小霁是准时去的?”

“是。”

唐辛夷回忆昨夜赵霁正好是子时左右去到他的卧房,可能为躲避商荣查问,故意说错约见时间。他本来怨恨商荣,今日对方奋勇搭救,又令他转生感念,心想:“我先时识人不清,没看出这人的侠义心肠,此番蒙受大恩,当设法报答。他是小霁的师父,我若想和小霁长相厮守,不能不经他同意,不如先把昨晚与小霁定情一事告诉他,求他允许,他若不答应我便诚恳乞求,随他提什么条件都满足。”

想罢横下一条心,拦住商荣说:“我想求你一件事。”

商荣以为再没有别的事能比眼下公然违抗王命更危险的了,爽快地让他直说。

“我……”

唐辛夷犹豫数息,话语似小鸡破壳,刚露出个尖喙,附近骤然喊声大作。

“唐家堡内的人都听着,天亮前交出反贼唐辛夷人头,可免死罪!”

领兵将帅怕耽搁圣旨,亦怕担上害死钦差的罪责,将屠刀丢入对方阵营,迫使其自相残杀。

数万名士兵的呼啸似狂风卷地,震动了所有受困者,激发出他们求生意识。当即就有一批人赶来动手,这些大概都是唐静一党,蓄谋篡权已久,官府的命令正好给他们口实。

一场大规模的追杀行动在唐家堡内上演,商荣、苗素、唐辛夷三人分别架着黄筌、唐幽、陈公公且战且逃,与上百名武林高手殊死周旋,危机感比五年前遭遇丁阳追杀时强烈百倍。

不同的是三人的武功也今非昔比,一个剑术超绝,镂月裁云逐电光,白雪为屏画红梅;一个奇招迭出,霜刃流光千人杀,笑看庭际刀剑鸣;一个暗器精熟,金鳞银星追风影,妙手开出千树花,都已是独当一面的少年豪侠,又手持重要人质,猎人们想要屠龙捉凤甚难得逞。

唐家堡陷入混乱时赵霁来到蜀王宫,夜半时分直接求见恐会受阻,于是先潜入后宫去找费初蕊,他前日去过费妃的宫殿,还认得路径。

费初蕊刚安歇不久,见他悄然潜入吓了一跳,听完原委劝说:“王上对李仁罕深恶痛绝,与之沾边的疑党都难脱罪,你插手此事,恐惹祸上身。”

赵霁苦苦求告:“孩儿当年遇害离家就与那唐堡主结识,相互救助扶持,是孩儿的患难之交,如今他蒙冤受屈,孩儿岂能置之不理?求您为孩儿行个方便,说服王上重新派人彻查案件,他若当真谋反,孩儿愿一同领死。”

费初蕊苦盼他多年,重逢后真想捧在手心里疼爱,耳根子很快软了,允诺道:“你是我儿子,为娘不会不管你。眼下王上或已就寝,你未必求见得到,就是见到也未必能如愿,我说不得要冒个欺君之罪成全你,你先出宫去,过半个时辰再叫人来通报。”

赵霁依言出宫,半个时辰后去宫门求见,果然顺利在费妃宫殿里见到孟昶。

原来费初蕊假装心疼病发作,宫人们见她病情严重,赶忙去王上寝宫禀报,孟昶听说爱妃病发将死,披发跣足慌张赶来,急请御医诊治。

费初蕊趴在他膝上垂泪道:“臣妾命浅福薄,怕要辜负龙恩了,这几年在王上身边享尽荣华,心满意足,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我那孤苦伶仃的儿子。”

孟昶心痛难当,极力安慰她,赵霁恰在此时求见,怎不被他当做天赐灵药,立刻宣来与贵妃相见。

母子默契地演了一出苦肉计,孟昶见费初蕊病症减缓,以为是赵霁的功劳,欢喜下就要重赏他。赵霁趁势道出请求,费初蕊也在一旁帮衬:“臣妾几年前无故中毒,多亏那唐堡主进献老熊掌配药解毒,臣妾听说他年少忠厚,大概做不出图谋篡逆之事,或许真是遭人陷害也未可知。”

孟昶说:“这案子是张业负责查办的,依呈上来的折子看罪证确凿,昨夜青城县县衙突发大火,告发唐辛夷的王县令被活活烧死。张业连夜奏报,说唐辛夷想借婚礼掩护聚众造反,朕因此才紧急派兵镇压。”

赵霁禀告:“王上,唐辛夷与天枢门的千金早有婚约,婚事已筹备数月,邀请众多江湖朋友参加,真要谋逆,断不会如此大张旗鼓地张扬。方才圣旨一到,唐门众人俱逼他自戕,他连自己的门人都降伏不了,哪儿来的底气造反呢?草民已得到情报,此系唐门内部争权夺利引发的阴谋,求王上再派官员审讯调查。”

孟昶听他说起唐门的派系斗争及唐潇传递的讯息,寻思:“惩处反贼向来宁枉勿纵,但若有奸贼利用朝廷借刀杀人,那更是罪大恶极,断不能容。”,故而点头道:“听你一说案情似乎有漏洞,那朕就再派侍中赵廷隐前往青城县彻查此案吧。”

赵廷隐是后蜀两朝重臣,为人正派,与赵霁的父亲同为武官出身,算同宗远亲,赵霁小时候还见过他。

赵廷隐夤夜进宫接下圣旨,其时丑时已过,赵霁想这老头儿若是坐着车轿带着随从慢悠悠颠过去,唐家堡早成瓦砾,忙对他说:“老伯父,青城县距此两百里,骑马坐车至少半日,绝然来不及。请让小侄背您赶路,最多一个时辰就能到。”

赵廷隐听说他跟随高人习得一身好本领,正想见识一下,打了个包袱裹起圣旨公文,披好毛皮斗篷爬在他背上。赵霁好似脱笼神驹一步十丈跃出,奔行速度赛过夸父追日,飞廉出巡,蓦然飙出一二十里。

那边唐家堡内已派人打着白旗去向官兵乞降,先头部队进入堡内,两方人协同搜捕反贼。

商荣等人在唐辛夷指引下躲入暗器房内的密室。这密室藏在库房的天花板上,入口极其隐蔽,无人指引看不出来。眼下知道密室所在的唐门长老们都因“纸醉金迷散”昏睡不醒,其他人在暗器房搜了好几遍也无所收获。

密室隔光隔音,苗素掏出一颗夜明珠照明,问商荣和唐辛夷是否受伤。

“我们都没事,待在这儿应该能安全躲到小霁回来。”

三人无心交谈,闷坐半晌,苗素发觉唐辛夷的视线像毛绒绒的猫尾巴扫在她脸上,质问:“你干嘛老盯着我?”

唐辛夷咬着嘴唇反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商荣行侠仗义他还能理解,却猜不透苗素的动机,这丫头幼时就很乖戾邪性,为抗婚离家出走,又跑到婚礼上砸场捣乱。她这么讨厌他,怎会冒死相救呢?

苗素见谈判时机已到,开门见山说:“我想当唐门的掌门夫人,当然得让你活着。”

“什么?”

此言一出,商荣也很惊讶。

苗素问唐辛夷:“你见过我大哥,觉得我比他谁更聪明能干?”

唐辛夷还在发懵,窘迫道:“我不了解令兄,可论头脑本事能赶上的你不多。”

苗素笑道:“我大哥那脓包占着长男的便宜做了天枢门的继承人,我样样比他强,却成了泼出去的水,你说这多不公平。我在我爹跟前发过话,今生定要出人头地给他看,以前嫌你没用不配做我的夫婿,这次来了才知道你这堡主其实是个傀儡,说倒台就倒台。”

唐辛夷难耐羞辱,促声打断:“我知道自己没用,但也轮不到你来嘲笑。”

苗素嘻嘻一声,凑到近处说:“我们来做笔交易吧,我帮你降伏部众,让他们老老实实效忠你,条件是你把唐门交给我来管理。”

唐辛夷被她露骨的野心激怒,愤懑驳斥:“你想在我唐门垂帘听政?我怎会把祖宗的基业交到一个外人手中?”

苗素像个老练的商人踌躇满志道:“你目前就是个空架子,即便平安躲过这一劫,仍旧难以服众,再遇叛乱小命难保,你死后唐门会落到什么人手中就难说了。”

她慧眼如炬,早已洞穿唐门内部的纷争,字字说到唐辛夷的痛处。他现在手无实权,纵有赵霁相伴,奈何他也不擅谋略,治不住老奸巨猾的门人。苗素与他有婚约,只差拜堂就能成为掌门夫人,夫妻利益相同,或许能收买她辅佐自己,她野心再大终是女人,须得借助他的存在发号施令,武林不是庙堂,讲实力更讲道义,唐门存在百余年,她若学武后改朝换代,名门正派也不会认可。

冷静分析后,他决定认真谈一谈这笔交易。

“你……你说得有道理,我可以让你做堡主夫人,但不想让你做我的妻子。”

苗素嘿笑:“我只要夫妻之名,谁要与你行夫妻之实了?成亲以后咱们各过各的,你要找情人尽可随意,相应的也别来约束我。”

“……你得发誓不颠覆我唐门的祖训传统,不得利用唐门行不义之事。”

“我要的是扬名立万,威震江湖,自会让手下门派昌盛壮大。”

“你不会伺机加害我吧?”

“哈哈,少了做掌门的丈夫,夫人也会一道失势,杀鸡取卵的蠢事我是不会做的。”

“……那就一言为定。”

二人的对话听得商荣心惊,他原先也认为婚姻是你情我愿的买卖,与赵霁相好后方知同心爱之人成亲才是最幸福的,眼下苗素和唐辛夷为了各自的利益缔结姻缘,能有美好前景?

他想苗素固执任性,必不听劝,跟唐辛夷又没什么情分,只能让赵霁去说。

少时,室内透入浓烟,外面的人搜不到他们开始放火烧屋,这帮人达成协议,倘若黄筌、陈公公身亡,就把责任全推到反贼身上。

三人不得不带着人质凿破房顶继续逃亡,埋伏在附近的弓箭手和唐家人已拉开弓弦,扣住暗器,准备集中武力绞杀。

锵锵锵!

潮水般的喊杀声里刺入钲、铙、铜锣的鸣响,这是收兵的指令,赵霁背着赵廷隐从驻军处一路狂奔高喊而来。

“王上有旨,收押人犯,重新彻查!”

…………………………………………

云散日出,雪原上铺满橙红金光,世界晶莹圣洁。赵霁带领商荣和十几个唐家人来到夜间鏖战的树林,此处尸横遍地,血迹宛然,最大的一处战场七零八落躺满碎尸,已变成狼群的餐桌。

人们赶走野狼,逐个检查尸体,其中二十余具果是唐家堡的人,每一房的都有,包括几位长老的子侄。

莫非长老会集体叛变?

比预想更糟糕的情况令赵霁愁眉锁眼,焦虑中验尸的人又有了新发现,一具黑衣无头碎尸的颈项上挂着一块赤金护身符,在场一人说道:“这护身符是去年暗器比赛的奖品,赤金的共有五块,分别铸有龙、凤、麒麟、貔貅、乌龟五吉兽图案,这块金龙纹的颁给了大赛第一名,当时拔得头筹的人正是唐潇。”

赵霁听到这里瞪大双眼,紧急观察那惨不忍睹的尸块,不止脑袋,四肢和腰部以上都不知散落到何处,只剩光秃秃的躯干,孰难相信这是那玉树临风的英俊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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