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之亡地然后存, 陷之死地然后生。”,说来简单, 没有超乎常人的坚强毅力万难办到。假如今日唐辛夷孤身一人,大概会认命就戮, 天幸气数未尽,阴差阳错地送来几位贵人,赵霁当先冲宦官发难:“官府断案还得说案情摆证据,朝廷不能糊里糊涂定人死罪,总得给个说法!”

老宦官嗔怪:“你是哪里来的鼠辈,焉敢质疑王上的圣谕?当心置你个大不敬之罪!”

赵霁冷静一想,跟这拿鸡毛当令箭的太监理论毫无用处, 扶起唐辛夷, 想找唐门长老们商议对策。那几个老家伙已围上来,一张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像惯看沧桑变幻的砂岩,坚硬冷酷。

唐幽是族长,仍由他代表弟兄们表态, 以无奈的语气对唐辛夷说:“辛夷, 掌门人的职责之首便是坚守祖业,唐门百年香火绝不能就此断绝,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冰冷的字眼如同张弓待发的利箭,唐辛夷感觉自己就是个百发百中的靶子,怎么躲避都是徒劳。他自幼背诵唐门祖训,深知家族存亡远比个人生死重要,可是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 教他如何甘心?

赵霁见这些老头子不思同舟共济,反倒急于让唐辛夷做送神的纸钱,闪身挡住朋友,厉声斥责:“糖心是被冤枉的,你们不想为他洗冤,只一心逼他去死吗?”

唐幽阴沉道:“赵少侠,这不是你能插手的事,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我们是蜀国的子民,王上要赐死唐辛夷,不管他有罪没罪都得从命!”

老宦官听了嬉笑着拍巴掌:“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明白事体,这不懂事的小鬼目无王法,天生一副短命相。”

“相”字还未弹出舌尖,赵霁旋风般刮到,左手扣住他的右肩,一拉一拧,拖到墙边,右手持剑抵住他的咽喉,怒骂:“老阉狗,我不懂事,杀人倒是在行,看今日谁先死!”

他挟制了老宦官,急叫唐辛夷过去,唐辛夷知道这一抗旨就将祸及满门,矛盾重重间,几位长老突然暴起袭来,想一举制住他。

这几位长老都是唐门的顶尖高手,唐辛夷对付一个都够呛,慌乱中拼命后撤。唐静攻势最猛,一双手爪已够到唐辛夷衣袖,左边一道人影流星电奔射出,接连使出三式精绝剑招,不止逼退唐静,还止住唐幽和另外几名长老的攻势。

唐辛夷退得太疾,重心不稳几乎栽倒,右手腕被那人拽住,摇晃两下勉强站牢,抬头一看,这退敌救扶他的恩公竟是商荣。

赵霁见他仗剑应对几位长老,想过去帮忙,商荣沉声喝止:“看好那老太监,这里交给我处理。”

唐幽见他师徒铁了心维护唐辛夷,怨急斥责:“商少侠,这不是你们讲朋友义气的时候,事关我唐门的兴亡,请勿添乱!”

商荣松开唐辛夷的手腕,冷笑:“我不是这人的朋友,无所谓讲义气,江湖中人信条不过八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碰上冤假错案,势必一管到底!”

他虽急公好义,也是看着赵霁的情分,方才见他为了唐辛夷冲冠一怒劫持老宦官,商荣心中不是没有酸意,但更多的是欣慰。这小徒弟胆小怕事,为了道义二字也能舍身犯险,性格与他两样,信念却是一致的。

老宦官钢刃架颈,再不敢阴阳怪气,扯开公鸡嗓冲长老们吼叫:“你们还不拿下这几个反贼,真想诛九族吗?”

商荣不等敌人行动,抢先递出霜刃,身影如五岳纵横,剑光似四海崩腾,漫空狂啸,迅厉无俦。几位长老印象中他还是五年前乳臭未干的小杂毛,突见这炉火纯青的剑术,都激零零打个寒颤,进攻无门,反被逼得节节后退。

商荣脚下风生,一式“白鲸”向唐幽扑去,左手电光火石般扣住他右腕命脉,学赵霁刚才的动作灵巧拖拽,也将这老头儿绑做护身符。

“你还不赶快过来!”

“哦、哦!”

听到他的催呼,唐辛夷跳到赵霁身旁,他们绑架了传旨官员和唐家族长,与朝廷的骑兵、唐家人展开对峙。

上百人以一个直径不足三丈的半圆为界围住他们,像一群抢夺食物的豺狼。

唐静这匹老而弥狠的头狼恶狠狠叫骂:“唐辛夷,你贪生怕死伙同这两个小子坑害全族,想让唐家堡的人都为你陪葬吗?”

赵霁怒哮:“老混蛋你贼喊捉贼,我晓得这一切都是你搞的鬼!昨晚你孙儿唐潇已跟我交了底,你为了夺、权,向朝廷借刀杀人,丢尽我们武林中人的脸!”

不等唐静反驳,运气呐喊:“唐潇,你这个脓包,不是想救糖心吗!还不赶快滚出来帮忙!”

他修炼“炽天诀”以来内功一日千里,吼声震动地面,方圆十丈以内的人都觉一阵麻木从脚底直透天灵盖,预感要杀这小子必得费一番大周折。

谁知这麻木久久未退,还呈现泛滥叠加之势,一个人先噗通倒地,旁边人接续,很快人群就像塌陷的屋顶崩溃倒下,连那些骑兵胯、下的马匹也未能幸免。远处观望的人赶来查看,一近到三十丈内也头晕失觉,其他人见了再不敢靠近,现场只剩商荣赵霁还无异样。

“荣哥哥!”

苗素轻快地呼啸一声,从墙头跃下。

商荣喜道:“苗小姐,这些人都是你放倒的?”

苗素掸掸衣衫上的草木灰,洋洋一笑:“我点火熏了些‘纸醉金迷散’,本来早就预备有这一出的,所以刚才吃饭时悄悄在你们的粥水里下了解药。”

大军到来前堡内大肆燃放烟花爆竹,至今弥漫着浓烈的烟气,正好掩盖她熏药的气味,麻痹了那些中毒者。

她接下来问:“荣哥哥,现在该怎么办?带着姓唐的小子逃跑吗?”

商荣看了看满地层层叠叠的老少,叹气道:“我们救走唐辛夷,唐家堡定会被官兵夷平,得想个治标又治本的办法。”

苗素用脚尖轻轻踹了踹唐辛夷:“要治本就只能帮这小子脱罪了,可蜀王已下令赐死,除非他亲口收回成命,否则很难翻案啊。”

商荣略一思索,摸到怀里孟昶给的金牌,心生一计:“前儿在蜀王宫,蜀主赐我一面进出宫闱的令牌,赵霁的姨娘是他的宠妃,或许能通过她争取机会。”

取出金牌交给赵霁,让他马上赶回益州,求孟昶再派人彻查此案。

赵霁担忧:“突破官兵的包围圈不难,就怕他们见这边久久没动静,直接出兵攻打,那可如何是好?”

苗素说:“听说这次带兵的官员叫黄筌,那人是个很有名气的画手,狂热崇拜南朝画家张僧繇,若能将他绑到此地,我倒有个法子和他讲讲价。”

她让二人稍待,飞奔闯入远处的人群,片刻后拖着一个人回来,是她的大哥苗秀。

苗秀来时没料到好端端的喜事会变祸事,站在这堆烂摊子里,哪哪儿都割脚,一个劲儿埋怨苗素:“死丫头,你出门在家都闯祸,家里的祖坟一定出了问题,否则怎会生出你这么个小妖精!”

苗素白眼道:“大哥,现在不是发牢骚的时候,你都把花轿抬进门了,这姓唐的小子已算爹的女婿你的妹夫,你还不帮忙救救他。”

苗秀见唐辛夷事败,就想随机应变借她刚才的恶作剧推翻这门亲事,凑到她耳边说:“你不是不愿嫁给他么?正好趁这机会取消婚约,他犯了谋反重罪,人一死,量唐家人没脸追究咱们。”

苗素不在意唐辛夷死活,可听了这话直摇头,鄙夷讥讽:“大哥,人常说‘疾风知劲草’,我看再猛的风也吹不断你这棵油头滑面的墙头草。我之前是不想嫁给他,可这会儿改主意了,这唐家堡堡主夫人的位置我志在必得。这次我出嫁,家里都给准备了什么嫁妆?我那些玩物收藏都带来了吗?不会被你们几个瓜分了吧?”

苗秀皱眉:“谁敢占你的便宜,你屋里的东西爹都叫人整理好,不论贵贱全算在嫁妆里边,还另外给你赤金五千两再加三万雪花银,专门交代唐门的人妥善保管这些财物,等你出现再交给你,够宠你啦。”

苗素冷笑:“几百万的家产,他就给我这么点,打发叫花子呢。罢了,钱财我自己会挣,不稀罕他的,那幅张僧繇的《飞龙图》在不在?快些取来,今天我这掌门夫人做不做得成全看它了。”

她从小在家作威作福,苗秀也习惯听她指挥,连忙去取那幅画。

苗素对商荣说:“用那幅画贿赂黄筌,他准定能松口,我们去军营里把那老儿抓过来吧。”

商荣说:“这里须得有人留守,你和赵霁好好看住这些人,我一个人去。”

赵霁不放心,挨了几句训斥,只好听他的话以大局为重。

商荣让苗素给了些“纸醉金迷散”的解药,挑了一匹骏马喂下,牵着这匹马快步走出唐家堡。

百丈外的军阵里,三军严阵以待,将官刚刚传下号令,再过一刻不见传旨部队回来便发动全面进攻,踏平前方那片村镇。

夜如墨,月无踪,星失辉,孤魂野鬼般的幽蓝雾气四下游荡,浑身僵冷的士兵们已迫不及待想借厮杀热身取暖。剑拔弩张的一刻,远处雪地里响起迟缓的马蹄声,数十名弓箭手即刻出列警戒,箭头所指的夜雾中很快出现一个黑色的轮廓,只有马,不见人。

那马慢悠悠朝中军阵前走来,渐渐到了五丈地之外,压阵将领派人前去查看,几个军士刚刚走近,马肚子下突然钻出个人来,仿若一道寒光越过前沿的弓箭阵,直奔帅旗。

商荣踩着狂潮般的惊呼飞跃一座座人墙,宛如浪尖上的白鸥,江涛中的银鱼,沿路刀戟林立,斧钺丛生,到他脚下都成阳关大道。人们无法捕捉他时隐时现的身影,被他的脚尖踏中头盔也未有知觉,惊叫声此起彼伏,都以为遇上了鬼魅。

这套“逍遥流云步”是赵霁从蓝奉蝶那里学来转教给商荣的,运用时肋下生风,如驾祥云,顷刻奔至帅旗下,见战车上坐着一个穿三品文官朝服的白胡子老头,认定是黄筌,虹卷雪飞地扑上去点住穴道,扛在肩头电射返回。

旁边人眼前一花,已不见要员踪影,知是敌人掳走,顿时乱了阵势。

商荣防他们出兵追赶,一面逃一面纵声叫喊:“想让黄大人活命就别动手,天亮自会给你们答复!”

黄筌是朝廷钦差,出了闪失从军将官难逃罪责,主事将领收到商荣警告后果令军队不可放箭狙杀,下令全军压近百丈收缩包围圈,并派人回城禀报上峰。

黄筌被商荣一阵风似的吹进唐家堡,初时云里雾里,等见到入口处躺卧的人群,下意识当成了尸体,唬得咬舌瞪眼,抖衣而颤。

商荣向他抱拳致歉:“黄大人受惊了,我等并无歹意,只因唐堡主蒙冤,不得不请大人前来议事。我们武林中人宁可身亡,不可失名,这谋逆的罪名委实担待不起,还请大人海涵。”

苗素已救醒唐辛夷,在赵霁陪同下上前与黄筌交涉。

“黄大人,在下从未干过悖逆不轨之事,定是小人背后陷害,此刻更是一头雾水,还请您明示。”

黄筌身在敌营,身段自然矮三分,小心言道:“你是真不知情么?半月前青城县县令呈上密折,说你与李仁罕一党勾结,协助他们谋反,折子里还付有你写给李仁罕下属的投诚信和礼物清单。王上下令秘密调查,查证那封信确系你亲笔所书,那些送礼的赃物也都找着了,本想缓几日再处置,昨天傍晚青城县县衙突发大火,县令被活活烧死,万岁夜间得到奏报,认定是你们唐门干的,听说你今日成亲,怀疑你想借婚礼掩护起兵造反,即派我和陈公公领兵来此间将你赐死。你现下抗旨不遵,还绑架打伤朝廷官员,罪加一等,再不悬崖勒马定会株连九族。”

商荣打断他的恐吓,面不改色道:“谢谢大人为我们说明情况,前日在下在益州觐见王上,他许我随时面君的特权,还钦赐金牌一道。现在我让我这徒弟带着金牌去益州求见王上,恳请他重新彻查此案。这期间烦请大人下令约束外面的军队,勿让他们出兵。”

黄筌岂敢答应,忙说:“老夫只是小小的言官,哪儿来的权利指挥军队?”

商荣说:“大人贵为钦差,统兵将领不敢枉顾您的安危,只求您宽限一夜,我们保证在天亮前将您毫发无伤地送回去。”

黄筌仍推三阻四,苗素捧着一只长条形的锦匣过来,笑嘻嘻说:“黄大人,我这儿有样好东西请您过目。”

黄筌料想她要行贿,慌忙拒绝,苗素说:“知道您不稀罕金银珠宝,但是连张僧繇的真迹您也没兴趣吗?”

黄筌顿时愣住,她趁势上前搀住他的左臂,将他半拖半拽领进旁边一间屋子,打开锦盒,取出里面的画轴,徐徐平铺在案几上。

那是一幅水墨飞龙图,画卷宽五尺,长七尺,绢黄古旧,年代已然久远,画卷上四条巨龙张牙奋爪,鳞甲鲜明,仿佛随时会冲破画面腾空而去,恰是为“栩栩如生”四字坐注的。

那张僧繇作画从来不用墨笔立骨,总是直接施以水彩,画面具有强烈的立体感,极为写实,号称“笔才一二,象已应焉”,所独创的“没骨法”为后世画家推崇,唐朝画家阎立本和吴道子都远师于他。

黄筌亦是他的忠实拥趸,毕生仿效钻研这一技法。见这飞龙图笔触传神,灵气变化的妙处叫人品味不尽,除画祖张不详,谁人有此功力?

少年们见这老儿爬在案边全神贯注观摩图画,那痴迷狂喜的神情有如淫棍遇娇娘,饿汉见珍馐,看着看着竟老泪盈眶,激动得忘乎所以。

苗素嫌他耽误时间,提醒道:“黄大人,这画放在这儿,待会儿您爱看多久看多久,现在先谈正事好吗?”

黄筌点点头,退后一步,理正衣冠,庄肃凝重地朝画卷拜了三拜,问苗素:“这宝贝你是从哪里得来的?为何画卷上没有张祖师的落款?”

苗素娓娓道来:“相传张僧繇曾在金陵安乐寺一处墙壁上画了四条龙,四龙形态逼真,却都没画眼睛。游客看了可惜,请张僧繇补画龙眼,张僧繇推说画上眼睛龙会活过来,众人听了都不相信,一致请他为龙点睛,张僧繇推辞不过,只好提笔为其中两条补上眼珠。这一刹那,电闪雷鸣,风雨大作,二龙破壁而出,腾云飞入九霄,而另外两条没画眼睛的龙依然留在墙壁上。”

黄筌不住点头:“老夫知道,这故事叫画龙点睛,莫非这画上的龙就是张祖师当日所画?”

苗素说:“画龙点睛不过是世人为夸耀张僧繇画技而杜撰的典故,但张僧繇在安乐寺画龙确有其事。安乐寺后来毁于战火,人们以为寺中的壁画也随之湮灭了,有个人却不这么想,此人便是唐代画圣吴道子。他对张僧繇推崇备至,一开始学画便师效对方的笔法,并竭力搜集张氏真迹,尤其是传说中的‘四龙图’。他认为如此珍贵的画作不可能不为当时的寺庙主持所宝藏,便查阅金陵县志,找到那位主持的归葬地,雇了几个高明的盗墓贼,掘墓寻宝。”

黄筌听得入神,见她停顿,猴急追问:“然后呢?找着四龙图了吗?”

苗素指着桌上的画卷笑道:“要是没找着,您这会儿看的又是什么呢?吴道子算得没错,那主持果将壁画当做随葬品,装在三层宝匣里,再用石蜡厚厚密封,放于棺椁之内。”

黄筌又犯疑:“壁画是画在墙上的,如何又到了绢布上?”

苗素笑道:“您有所不知,古时有种专盗壁画的小偷,先用一种特质的药水浸湿纸张,蒙于壁上,待纸半干,轻轻一揭就将壁画揭掉一层,这样反复十几遍,可将原画完全剥离。再用秘法将这十几层纸张精确重叠,合为一幅,壁画就做成卷轴式的了。当年安乐寺主持正依靠此法保存了四龙图。吴道子掘墓盗宝,对此画爱如性命,终生携带。天宝之乱时,唐玄宗避迁蜀中,传召他入蜀做画,吴道子于途中感染瘟疫,死在了蜀地资阳县以北十五里的李家沟,尸身就地安葬,号为真人墓,四龙图及其来历也一并埋入墓穴。十几年前西蜀灭亡,蜀地动乱,有流民掘开真人墓,盗得此画,辗转落到一个古董商人手中,被家父以千两黄金的高价购得。现在愿当做见面礼送给大人,望大人可怜我等冤苦,借力搭救。”

宝剑赠烈士,香粉送佳人,礼物只要送对了,没有求不到的人情。黄筌这画痴收获至宝,玩命的勾当也敢掺和,当下一咬牙,应他们要求给三军统帅写了封“原地待命,天亮再议”的书信。赵霁带着信件金牌趁浓雾掩护冲入军中,将信丢进主帅营帐,穿过封锁线向益州城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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