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命本官严查此案, 倘若案情属实,即刻将罪犯就地正、法, 但若有人栽赃陷害,那便是欺君罔上, 一经查明严惩不贷。关于昨晚树林里的凶案,你们有什么话说?”

赵廷隐办事雷厉,一到唐家堡就将唐辛夷和几名长老一齐押到青城县衙,先从赵霁昨夜遇袭的案子审起。

唐幽等人听说自家子侄埋伏在青城县外偷袭赵霁,都表现得十分惊异,坚称事前不知情,赵廷隐说:“死的大多是唐门的人, 主使者必然藏在你们这些管事的中间, 反正不可能是唐辛夷。赵霁是去替他求情,他傻了才会自断生路。”

唐幽苦道:“大人,草民从昨晚接到圣旨起就一直犯糊涂,圣旨上说唐辛夷勾结乱臣蓄意谋反, 恳请您先告知此案案情。”

赵廷隐拿起卷宗诵读, 内容正如黄筌昨晚所说:青城县令向朝廷告发唐辛夷谋反,并递交了他写给李仁罕党羽的谋逆信和送礼清单。

唐辛夷矢口否认:“草民从未写过那封信,更没送过什么礼物,请大人明鉴!”

赵廷隐是个明白人,交给他一副纸笔,吩咐道:“你仔细听好,下面我念什么你就写什么。”

他拿出那封反书的原件当堂朗诵, 要唐辛夷一字不差地写下来,写罢将两封信件并排放在一张案几上,让众人做对比。

两封信件的字迹似到极点,经黄筌这位书画名家鉴定,确系一人所书。

“字迹可以模仿,但书写习惯仿不了,看这两封信上的墨迹,起笔转折都一样,老夫觉得就是同一人写的。”

唐辛夷看了反书上的字迹也惊疑,那一个个方块字熟得不能再熟,真是出自他笔下,不禁怀疑是不是被人用惑心术支配,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写出了这封信。

不能与反书瞥清关系,他的谋逆罪定会被做实,赵霁束手无策,眼巴巴望着商荣。商荣始终盯着那封反书。他与其他人不同,没看字,而是仔细观察写信的纸张。

一般纸张的肌理均匀相等,这封信的信纸却有许多细微的差别,不认真观察看不出来。

思维快速碰撞,擦出智慧的火花,他窥破这些杂乱纹理下的秘密,对赵廷隐说:“赵大人,草民觉得这封反书有假。”

赵廷隐问:“你怀疑有人模仿嫌犯的字迹?”

“不,这些字可能确是唐堡主亲笔所写,但这封信却是假的,请大人给草民一盆清水,草民这便为您解开骗术。”

赵廷隐即命人用洗脸的大瓷盆装了一盆水端上大堂,见商荣展开那封信要往水里放,急忙喝止:“你做什么?那封信是重要证物,不得损毁!”

商荣说:“大人,草民正要为您演示这伪证的制作方法,若您看了觉得草民是在毁坏证据,草民甘愿领死。”

旁边唐静急道:“大人,您别听信这小子的话!他和唐辛夷是一伙的,绝是在帮他销毁罪证!”

赵霁怒道:“老坏蛋,你终于不打自招了!是不是一早知道这信有假?”

唐静辩称:“王上开恩,只杀谋反之人,若你们毁掉证据,使案情无法查明,朝廷定要拿整个唐门治罪,凭什么让我们跟着你们送死!?”

他接着游说其他几名长老,极力将他们拉入自己的阵营。

商荣冷嘲道:“诸位太爷进退一体,看来昨晚的刺杀事件还真值得深究了。”

长老们既不愿受牵连,又不想给人以串通一气的印象,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仍是唐幽最狡猾,向赵廷隐进言:“赵大人,草民们相信朝廷会给众人一个水落石出,大人要审讯,草民不敢隐瞒,至于如何查案,这不是草民们应该过问的,大人尽可照章审理,不用管旁人的说辞。”

赵廷隐问商荣:“你先说说这书信有何蹊跷。”

商荣说:“这书信每一个字所在的纸张纹理都与其他部位有差别,草民判断这封信上的字是从不同文书上剪帖拼凑,再裱糊到一张纸上的。”

他拿着书信请赵廷隐重新过目,赵廷隐与黄筌和其他几位官员一道检查,信纸纹理的确有微小的差别,斟酌后,赵廷隐做出定夺,亲自将信纸浸入水盆,不久信纸上的纸片相继剥落,散成了碎片,正如商荣所说,是用许多剪贴字拼凑成的。

能大量收集唐辛夷笔迹的无疑是他身边的熟人,如此一来又有一个疑点直指唐门内部,几位长老疑三疑四,怀疑那内鬼就在身旁。

赵霁见唐辛夷洗清一项罪状,高兴万分,听赵廷隐对同僚们说:“可惜那王县令死了,不然提来审问,想必能查明这封伪造信的来历。”

忙禀报:“赵大人,草民昨夜听那唐潇说,青城县令还活着。”

官员们很重视这一线索,忙找县衙的人来询问。

那家丁说:“王大人是在书房遇害的,整间屋子都烧毁了,我们扑灭大火,去火场查看,他已经被烧成了灰,只剩下几块焦黑的骨头。”

仅凭几块遗骸无法确认死者身份,因而很难判定唐潇的话是真是假。

商荣思索片刻,禀报:“赵大人,草民有个法子或许能辨认出死者是否是王县令。”

他刚刚识破书信的骗局,证明了自身才智,赵廷隐愿意让他一试。一行人来到公署后的住宅。那火灾废墟尚未清理干净,商荣让家丁指认出王县令的死亡地点,清扫上面的积雪和瓦砾,铺上厚厚一层木炭,又让人制作了一件特殊道具一块刚刚用红油漆漆好的门板。

准备就绪后他点燃木炭,猛火烧炙了半个时辰,然后迅速用铁耙剥开木炭,重新清扫地面,再将油漆门板放倒其上,过了一盏茶时分抬起木板,着地的一面起了惊人变化上面出现一个高约七尺体型肥胖的人形。

众人连忙求解,商荣说:“人体焚化时体内油脂会溢出来渗入地面,重新加热地表,这些油脂又会浮出来,沾了油的地方比别处温度高,而油漆遇热也会融化,温度不一样,融化程度便不均匀,即会随之烙印出人体形状。”

赵廷隐大赞他心思巧妙,问他如何想到这个办法。

赵霁听商荣说是从熬猪油产生的灵感,暗暗自豪:“家里都是我负责做饭,他下厨的次数那么少,还能想出这点子,真是个举世难得的聪明人。”

赵廷隐叫来王县令的家人,问他们这门板上的人形像不像他。

家人们说:“我家老爷体型瘦小,个头也没这么高。”

一名衙役提供线索:“对面街上有个开面馆的店主失踪两三天了,这门板上的人体形倒跟他很接近。”

不管这猜测正确与否,有一点可以肯定,前晚的死者不是王县令。

商荣再度进言:“唐潇断言王县令未死,想必知道他的下落,说不定那晚就是他把王县令救走藏了起来。”

赵廷隐点头:“本官也这么认为,可那唐潇已死,有什么办法能找到王县令呢?”

商荣说:“唐潇生前可能将王县令托给旁人照料,他提前向赵霁通风报信,就不会让唐门的人知道他的行动,八成会请普通平民帮忙。大人不妨立即在城内张贴缉捕告示,上面刊登唐潇的头像,出重金悬赏,若数日内能有回音,王县令便有着落了。”

官府采纳了他的建议,三天后当真有个路人来揭榜,这人家住城外五里的虹口村,说:“五天前的晚上一个长得很像逃犯的年轻人扛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中年人来到小人家里,自称是叔侄,说他叔叔中了剧毒,他急着去找解药,求小人暂时代为照料,临走留下十两银子,说好七天之内回来。小人信以为真,每日小心照顾病人,那人能吃能睡,就是神智痴傻,问他话也不回答,不知是被什么毒害成那样的。”

赵廷隐料想那病人就是王县令,忙派人去接,官兵出发时一伙歹人抢先来到虹口村,企图杀人灭口,岂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去便中了埋伏。

商荣苗素早算准贼人们会密切关注官府的动向,也派了人紧密监视,就在揭榜人的家里与这伙人短兵相接,一举将其歼灭,随后将王县令送到青城县衙。

经查证,那些行刺的贼人都是唐静的亲信,而王县令中的是唐门特有的迷药“乱魂香”,服下解药,过半天便恢复意识。

赵廷隐主持严审,一番拷问下王县令如实招供,背后的诬陷者还真是唐门的四太爷唐静。他先以财色收买王县令,与他合谋捏造唐辛夷谋反的罪证,随后重金贿赂丞相张业,张业了解唐静的图谋后,在案件审理中只手遮天,诱骗孟昶草率断案,以置唐辛夷于死地。这毒计本来实现在即,却出现了两个变数:一是唐潇的临阵反水;另一个则是商荣等人突然插手,内外瓦解,终使阴谋功败垂成。

案件涉及当朝丞相,赵廷隐决定将一干人犯押回益州另外立案审理,命唐家人即刻废去唐静武功,将其党羽部从抓捕归案。

唐幽等人不敢怠慢,由长老会亲自处刑,挑断唐静全身筋脉,用铁链穿了琵琶骨交于官府,唐静自知死罪难逃,受刑后便咬舌自尽,想以此保住家人和亲信,凭他对唐门众人的了解,长老会和唐辛夷都做不赶尽杀绝的狠事。

然而他的判断跟不上形势,此时的唐辛夷身后已多了一个决策人,接到官府命令时,苗素就提醒他这是个斩草除根,立威集权的好机会,切不可错失。

唐辛夷与她约定以后本门的内外事务皆听其主张,内心也痛恨唐静一党,当即下令逮捕了唐静一房及当日袭击他的人,共计一百三十七口,不论老□□女统统废尽武功交与官府处置。

唐静的儿子们均不服气,行刑前长子唐巍当众大骂唐辛夷:“这个人有龙阳之好,根本不配做掌门!”

死寂的刑场立刻沸腾,唐巍一口气揭发:“婚礼前那天晚上,他与一个男人在卧房内行苟且之事,院子里的仆婢们都曾听见动静!”又对长老会叫喊,“诸位叔公不信,可叫唐二傻子来作证!”

唐二傻子是唐默的次子唐峪,此人天生痴傻,四十多岁的人神智不如五岁儿童,傻归傻,也有优点从不撒谎,有什么说什么,即便别人教他撒谎,他也会说:“是某某教我这么说的。”,因此常被人拉去作证,久而久之成了公认的最可信的证人。

唐门掌门的责任之一是“传递香火”,“断袖”、“龙阳”被视作不务正业,贻害子孙的恶癖,当年唐幽是众兄弟中最具才干的,就因为有这毛病失去竞选资格,唐辛夷若步其后尘,必被剥夺地位。

赵霁身在现场,听到这消息唬得愣头呆脑,赶忙望向唐辛夷。见他面色如赤,神色慌张,也惶灼地看向他,眼神似乱麻,瞧一瞧就会被缠住。赵霁急急收回视线,焦心热中地想:“糖心多次向我表述衷肠,背地里却与别的男人欢好,他竟是这种朝三暮四的人吗?还是因我对他冷淡,才另寻慰藉?哎呀,这些都无关紧要,这隐秘一暴露,他非但做不成掌门,连容身之处都没了。”

商荣冷眼旁观,清楚明白地看到他二人的反应,猜疑像蛀虫微微啃咬心田:“姓唐的一出事就盯着赵霁,是在心虚惭愧么?赵霁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多少还是有些失落吧,看来他对唐辛夷的心思并不似他说的光明磊落。”

那唐峪不久即被带到,唐幽代表众人审问他:“二傻子,掌门大婚前夜,你可去过他的居所?”

唐峪憨傻点头:“去过。”

“天都黑了,你去那里做什么?”

“是巍大哥领我去的。”

人们听了方知唐静一房时刻监视着唐辛夷的举动,发现把柄便找唐峪去做目击证人,但这已不是重点,假如唐辛夷真与男人淫、乱,他这个掌门立马就得下台。

唐幽又问:“那你当时都听到什么?看到什么?”

唐峪笑道:“我听到掌门在卧房里嗯嗯啊啊的叫唤。”

为了形象传达讯息,这傻子还当场学了两声,听到那滑稽猥琐的呻、吟,许多人禁不住失笑,又随即紧紧闭嘴,严肃地目光似纷飞的碎石不断砸向面红耳赤的掌门人。

唐峪接着说:“我听了一会儿犯困,想回家去,可巍大哥不许我走,硬要我陪他守在旁边屋檐下。到了下半夜,一个人从掌门屋里溜出来,悄悄跳墙走了。”

“那人是谁?”

“天太黑看不清。”

“男的女的?”

“个子挺高,腿挺长,应该是个男的。”

一锤定音,四下哑噤,独唐巍放声大笑:“唐辛夷,这下你无话可说了吧?就算我们犯了死罪,也轮不到你处置,你这个荒淫无耻的贱人没资格再留在唐门!”

忽然,一阵粗粝的笑声压住他的叫嚣,人们徇声望去,一个身穿天青色锦袍,脸上罩着半截银质面具的公子哥走出人群来到刑场中央,长老们还认得,这就是婚礼当天来抢亲的少年秦小山。他好像是商荣赵霁的朋友,官兵来犯那晚同他们一道救下唐辛夷,这几日也一直留在唐家堡。

唐幽预感这小子又要挑事,客气道:“秦公子,敝派正处理要务,还请你回避。”

苗素笑道:“二太爷有所不知,这事离了我没法处理。”

“此话怎讲?”

“那晚与唐堡主欢好的人正是我。”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喧腾中唐巍的嗓门独树一帜,怒骂:“你这淫贼还敢公然亮相,败坏我唐门声誉,真该死!”

苗素手一扬,抛出流云锁,锁头系着一块流星锤,啪地击落他两颗门牙。

唐家人见他动手,就想一拥而上。

苗素突然改用本音说话:“我是唐堡主明媒正聘的妻子,难道不能和自己的丈夫亲热?”

她内力浑厚,一开口满场洞悉,人们听这公子乍然发出娇滴滴清亮亮的少女嗓音,一时都成了唐峪的同类。

苗素摘下面具,笑着冲长老们打招呼:“几位叔公可还认得我?”

当年她在唐震灵堂上盗心查疑,破解卢氏死因,带头设计杀死丁阳,这三件惊人之举深入人心,如今长大成人,众人也还辨得出相貌,唐幽近前诧叹:“苗大小姐,真的是你!你不是……”

他本想说:“你不是离家出走了么?”

这是天枢门和唐门共守的秘密,可不能拆了自家的台。

苗素嘻嘻一笑,走到唐峪跟前说:“这位叔叔,你好好认认,那晚你看到的人是不是我。”

说罢退后几步转了个圈,又高高跃起做出跳墙的姿势。

她的身量与寻常男子相比也算高挑的,足有七尺五寸,蜂腰猿臂,腿长如蟹,扮起男人总能以假乱真。

那晚唐峪只看到模糊的身影,双目忽眯忽瞪着苗素端详一阵,觉得长手长脚,越看越像,憨笑点头:“没错,没错,就是你。”

唐巍怒斥:“不对!我看得清清楚楚,那真是个男人,绝不是这不要脸的丫头!”

他没了门牙,说话关不住风,气急败坏时越显狼狈,苗素正色道:“你偷窥人家夫妻的房事,还拉了人陪你一块儿看,究竟谁不要脸!?”

又对唐幽说:“二叔公,我知道此事不光彩,若不是这厮含血喷人,我也犯不着当众出来澄清。您不妨再审审唐掌门,那晚跟他在一起的人是不是我。”

唐幽一张老脸架不住他们折腾,迫于形势,尴尬无奈地遥问唐辛夷:“辛夷,苗大小姐说的话可属实啊?”

唐辛夷在风尖浪口上跌宕起伏,别无选择地忍辱点头:“是。”

四面又现哄笑声,不过人们的表情都轻松多了,苗素是唐辛夷将过门的未婚妻,小两口提前圆房有失礼数,却并非不可原谅的大事,顶多落一段风流笑柄罢了。

唐幽等人不解,问苗素:“苗大小姐,你既与辛夷相爱,那日婚礼为何女扮男装来胡闹,还打着抢亲的名义,唬得我们手足无措?”

苗素嘿嘿道:“我那是跟唐掌门开玩笑,头天我让他跟我比武他不肯,我就想用这法子捉弄他一回,顺便为婚礼助助兴,这事我大哥也知道的,不信你问他。”

苗秀被这妹妹耍得焦头烂额,只想赶紧了结她的亲事,卸掉这个大包袱,总归脸已丢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唐家人早知苗素顽劣调皮,做出这些荒诞事并不奇怪,如今谋反风波过去,能顺顺利利办完掌门人的婚事,方可挽回对外形象,都不打算再行计较。

赵霁心想:“苗素这丫头反应神速,好歹救住了场,我本来还想劝糖心别跟她成亲,可照目前的情形看糖心还非娶她不可了,这都是天意吧。”

唐巍见苗素蒙住众人,直着脖子叫骂不休,苗素袖口闪出白光,流云锁蛇窜过来在他喉间轻轻一擦凿开一道血泉,骂声戛止,四众木然。

苗素的表情从春夏转入寒冬,风仪严峻地呼斥道:“此人参与谋反陷害掌门,证据确凿,罪该万死,我与唐掌门今日完婚,就借这叛徒的血压压煞气,今后再有效尤者,皆是这个下场!”

凄风突起,彤云掩日,场上充斥肃穆杀伐之气,年少的掌门人端坐高台,眼神如刀似剑。在这不测之渊,不存之地,软弱仁懦是头号天敌,他必须高悬起铁血的吊桥,方能抵御城门外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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