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年六月,准假之后我马上飞回家,从法兰克福飞纽约,再到洛里。飞到的时候是星期五晚上,莎文娜答应要来机场接我,再一起去乐诺瓦拜访她的父母。这是出发前一天才给我的惊喜。我得说对于见父母我完全没意见,也相信莎文娜的爸妈一定是很好的人,不过如果我能决定,还是宁愿先跟莎文娜相处几天再去。如果有她爸妈在身边,很难真有时间好好厮守。虽然我们还没有肉体关系,就我对莎文娜的了解,我们大概也不会有,当然我还是希望有那一天。我是说,就算只是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如果我们在外面混到三更半夜,她父母会怎么想?虽然莎文娜已经是大人了,可是爸妈想到小孩,总是多少会担心。我非常确定莎文娜的爸妈一定会有话说,如果你了解我的意思,莎文娜永远都是他们心中的宝贝女儿。

不过莎文娜的解释的确有道理。我有两个礼拜的休假,如果计划在第二个周末回家看老爸,那就要在第一个周末跟她爸妈见面。况且,莎文娜对带我回家这件事非常兴奋,除了告诉她我一样很期待以外,好像也不能说什么。不过我还是纳闷究竟能不能牵她的手,也怀疑自己能不能说服她绕道回乐诺瓦,先去一些别的地方。

一等飞机降落,我满怀期待、心跳加速。不过不知道究竟要怎么反应。看到莎文娜要用跑的?还是要节制地慢慢走?还没想太多,我人已经在舷梯上往大厅去了。一开始没看到莎文娜,接机的人太多了。我再四处看了一次,看到莎文娜的身影在左边,忧虑顿时烟消云散,因为莎文娜一看到我,立刻冲了过来。还来不及放下行李,莎文娜就冲进我怀里,接下来的亲吻就像有一股魔力,立刻传递我们共有的语言和情感,等莎文娜抽开身,轻轻说"我好想你",霎时间,我觉得自己好像一整年都被切成两半,突然在这一刻又变得完整。

不知道站在那里多久,才往行李转盘走去。我握住莎文娜的手,心里很明白自己不但比以前更爱她,而且这份感情比我对世上任何一个人的都还要深。

一路上我们聊得很愉快,不过的确是绕了一点路。中途经过休息站,莎文娜停车,我们就在车里亲吻爱抚,好像出去约会的青少年一样,感觉棒透了,不过暂时这样就好。几个小时后我们抵达莎文娜的家,那是一栋双层的维多利亚式建筑,前面的门廊上是莎文娜的爸妈,站在那里迎接我们。我一下车,莎文娜的妈妈就过来给我一个拥抱,把我吓了一跳,然后还问我要不要喝啤酒。我拒绝她的好意,很清楚我应该是唯一喝酒的人,不过还是很感激这份心意。莎文娜的妈妈吉儿,就跟莎文娜没两样:友善、开明,不过比第一印象来得精明许多。莎文娜的爸爸也是,这次拜访其实很愉快。莎文娜总是握着我的手,看起来很自然,我当然是欣然从命。到那天晚上,我们两个在月光下散步好久。等终于回到家,感觉就像从来没分开过。

不用说,我当然是睡客房,也没想过会有别的可能。莎文娜家的客房很舒服,比我待过的任何地方都好很多。房间里的家具很典雅、床垫睡起来也很舒服。不过天气有点闷热,我把窗户打开,希望山边的空气会吹进来降温。这一天感觉起来很漫长,我自己时差还没调过来,回到房间一下就睡着了,不过一个小时后听到门嘎吱一声打开,我惊醒过来。探头进来的是莎文娜,穿着宽大的棉布睡衣和袜子,轻轻关上房门,踮着脚尖走过来。

莎文娜一根手指顶着嘴唇,要我安静。"我爸妈要是知道我这样,一定会把我杀了。"莎文娜轻声说。接着她爬上床躺到我身边,调整被子拉到下巴,好像在北极露营一样冷。我用手环住莎文娜,很喜欢她身体贴着我的感觉。

整个晚上我们就是不停亲嘴、谈笑,过了好久莎文娜才偷偷溜回房间。后来我又睡着,可能没等她回到房间我就睡得不省人事了。再度醒过来的时候,阳光已经照进窗户。我闻到早餐的味道飘进房间,穿上T恤和牛仔裤,下楼到厨房。莎文娜已经坐在餐桌边跟她妈妈聊天,她爸在一旁看报;我一走进去,就感觉到她父母在一旁的压力。我在餐桌边找位子坐下来,莎文娜的妈妈马上倒了杯咖啡给我,接着端过来一盘煎培根和炒蛋。莎文娜坐在我对面,冲过澡换了衣服,在和煦的晨光中看起来容光焕发、朝气蓬勃。

"睡得好吗?"莎文娜问着,眼里带着一抹顽皮的笑意。

我点点头说:"其实我还做了美梦。" "哦?什么样的梦?"莎文娜的妈妈好奇地问。

莎文娜在桌子底下踢我,不着痕迹地摇摇头。我得说她局促不安的样子让我很乐,不过该适可而止。我假装用力想了一下,然后回答:"嗯,我现在不记得了。" "这样很讨厌,"莎文娜的妈评论着,"早餐吃得还习惯吗?" "很棒,谢谢妳。"我看看莎文娜,"今天有没有什么计划?" 莎文娜两手靠着餐桌。"我们可以去骑马,你还可以吧?" 我迟疑了一下,莎文娜大笑。"没事的,我保证。" "说得容易。" 莎文娜骑的是麦德斯,她建议我骑一匹叫做胡椒的夸特赛马;胡椒平常是莎文娜的爸爸在骑。我们早上几乎都在骑马,在小径上漫步、在原野上奔跑,我在莎文娜的世界好好地探险了一番。莎文娜还准备野餐当午饭,我们找到一处可以眺望乐诺瓦的地方吃饭。莎文娜指出她上的学校和朋友的家。我了解到莎文娜不只是深爱这里,也从来不想住在别的地方。

一整天下来,我们花了七八个小时在马上。我尽了全力要跟上莎文娜,不过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虽然没摔得狗吃屎,不过有好几个紧要关头,因为胡椒玩性大起乱跑乱跳,让我得用尽全力才不致于摔下马去。一直到晚餐时分,我才知道自己的状况有多糟。我渐渐发现自己走路像鸭子,两腿内侧的肌肉酸痛不堪,好像被东尼海扁了几个小时一样。

星期六晚上,我和莎文娜去外面吃晚餐,去了一家小而美的意大利餐厅。晚餐后莎文娜提议要去跳舞,不过那时候我几乎是寸步难行了。走回车子的路上我一路跛行,莎文娜见状,脸上露出担忧的神情,伸出手拉住我。

她靠过来,抓住我的腿。"这样痛不痛?" 我的反应是痛得又跳又叫,不过莎文娜显然觉得很有趣。

"妳干嘛这样?很痛欸!" 莎文娜笑了。"只是检查一下。" "检查什么?我已经说了,腿很酸!" "我只是想确定一下,小女子我居然能让一个雄壮威武的大男人像这样尖叫。" 我揉揉自己的腿说:"对啦,不过不要再考验我了,行吗?" "好嘛,还有,对不起。" "妳听起来一点也不真心。" "我是认真的啦。只是看你这样满有趣的,你不觉得吗?我是说,我可是跟你骑一样久,我却一点事也没有。" "妳常常骑马啊!" "起码一个月没骑了。" "最好是这样啦!" "少来了,你就承认吧。这满好笑的,不是吗?" "一点也不。" 星期天,我跟着莎文娜全家上教堂。腿还是酸得不得了,接下来一整天都没做什么。就只能坐在沙发上跟她爸一起看棒球赛。莎文娜的妈妈端来一盘三明治。这场球最后打到延长赛,整个下午,我只要变换姿势,就忍不住皱眉头。莎文娜的爸爸很健谈,谈话内容从我的军队生活,到他指导的球队学生,还有对这些小孩的期望。我很喜欢莎文娜的爸爸。从我坐的地方,可以听到莎文娜跟妈妈在厨房聊天的声音。莎文娜不时晃进客厅,提着一篮洗好的衣服进来折,莎文娜的妈妈则是忙着继续洗下一摊。莎文娜虽是个大人,也仍旧是个大学生,还是把脏衣服带回家给妈妈洗。

那天晚上我们开车回教堂丘。莎文娜带我去她的公寓。房子里家具不多,不过看起来满新的,不但有瓦斯壁炉,还有一个小小的阳台可以俯瞰校园。虽然天气很温暖,莎文娜还是在壁炉生火。我们就坐在客厅吃起司配饼干;除了早餐麦片,这些就是莎文娜家里仅有的食物了。坐在那里的感觉非常浪漫,虽然我明白自己只要是跟莎文娜独处,不管做什么都会觉得浪漫。过一会儿,莎文娜走进卧室。等了一下她都没回来,我站起身去找她。莎文娜坐在卧室的床上,我在门廊上停住脚步。

莎文娜两手交握,深深吸口气。"所以……" "所以?" 莎文娜再度吸口气。"我想很晚了,我明天一早就有课。" 我点点头。"妳该睡觉了。" "对。"莎文娜点头,好像没想过这回事,脸转向窗户。透过百叶窗,我看到灯光从停车场照进来。莎文娜紧张的时候看起来好可爱。

"所以……" 我举起两手。"我睡沙发,可以吧?" "你不介意?" "一点也不。"其实我宁愿不要,但是我很了解眼前的情况。

莎文娜瞪着窗户,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我只是还没准备好。"莎文娜轻声说,"我是说,我以为我准备好了,而且我的确是想这样,前几个礼拜我就一直在想。你知道吗?我不但下定决心,而且觉得自己的决定很对。我爱你、你也爱我,彼此相爱的人就会做爱做的事。你不在这里的时候,这样说服自己很容易,可是现在……"莎文娜说不下去了。

"没关系。" 最后她终于转向我。"你第一次的时候怕不怕?" 我纳闷要怎么回答最好。"我想这种事男女不同。" "嗯,我想是吧!"莎文娜假装拉拉毯子,"生我的气吗?" "不会。" "可是很失望吧!" "嗯……"这样算是承认,莎文娜笑出声。

"对不起。" "不用道歉啊!" 莎文娜想想我说的话。"那为什么我老是觉得应该道歉?" "嗯,我是个寂寞的军人,记得吗?"莎文娜又笑了,不过声音里还是有掩不住的紧张。

"沙发睡起来不舒服,"莎文娜很苦恼地说,"太小了,你的腿根本伸不直,而且我也没有多余的毛毯;回家的时候应该多带几条,可是我忘了。" "这的确是个问题。" "对啊!"莎文娜说,我继续等。

"所以我想你应该跟我睡。"莎文娜大胆地说。

她还在继续天人交战,我继续等。最后莎文娜耸耸肩。"要不要试试看?我是说,纯粹只是睡觉。" "随妳,怎样都好。" 莎文娜的肩膀明显放松下来。"好了,就这么决定,给我一分钟换衣服。" 她从床上站起来,走过房间拉开一个抽屉,手上的睡衣跟在家穿的差不多;我离开卧房,回到客厅换上运动短裤和T恤。回到卧室,莎文娜已经在床上躺好了。我到另一边躺下,莎文娜摆弄了一下被单才熄灯,然后躺平瞪着天花板。我侧躺,面对莎文娜。

"晚安。"莎文娜喃喃说。

"晚安。" 我知道今天晚上是不用睡了,至少还要再过一阵子才睡得着,我太激动了。不过我不想翻来覆去,免得吵到莎文娜。

"嘿。"莎文娜最后又轻轻叫我。

"怎样?" 她转过来面对我:"只是想跟你说,这是我第一次跟男人睡在一起,我是说睡一整晚。这样是往前一大步,对吧?" "是啊,更进一步了。" 莎文娜轻摸我的手臂。"以后如果有人问,你就可以说我们睡在一起。" "没错。" "不过你不会到处张扬吧?对不对?我是说,我还有名誉要顾,你了解吧?" 我吞回一声大笑。"我会好好保密。" 接下来几天都很轻松自在:莎文娜早上去上课,大概午饭过后再一下就没事了。理论上这样我可以睡晚一点,每个军人讲到休假,三句不离晚睡晚起,但是经年累月下来,天亮前就起床已成习惯,改不掉了。我通常比莎文娜还早起,起来以后先煮一壶咖啡,再去街角的小店买报纸。有时候会买些焙果或牛角面包当早餐,不然我们就吃家里的麦片。这种日常作息总让我觉得像是在预习未来的生活,这种惬意的小小幸福感觉起来好像在作梦一样。

至少我是这样说服自己。在莎文娜老家的时候,她就是那个我认识的莎文娜。回到教堂丘的第一天晚上也是。不过后来……我开始注意到不同。我想我还没完全接受莎文娜其实不需要我,日子就过得很充实。冰箱上贴的日历几乎每天都排了活动:音乐会、演讲、不同朋友办的派对,有时候还会跟提姆共进午餐。莎文娜自己修了四门课,身为硕士研究生,她还负责教另一门课。每星期四下午,莎文娜跟指导教授一起进行个案研究,还跟我说很确定这篇论文一定能发表。莎文娜的生活就像她在信里告诉我的一样。她每天回到家,会进厨房弄点东西吃,一边告诉我今天在学校发生的事。莎文娜热爱自己做的事,声音里总是带着明显的自豪。她讲话的时候总是比手画脚的,我听她说,偶尔也问一两个问题,好让对话继续。

我得承认这听起来很平常,我也明白如果莎文娜什么都不讲,那才是问题。不过听越多,就越觉得自己好像陷入困境,就像是我一往左,莎文娜就往右,结果就是越差越远,即使我们之间的联系这么频繁,就算我们深爱对方,都无法改变这个状况。上次见面以后,莎文娜已经大学毕业,参加毕业典礼、跟同学一起抛了学士帽、在学校当助教、还搬进自己一手布置的公寓。她的生活已经进入一个新阶段,虽说我也是,但事实刚好相反,我的生活几乎没什么变化,硬要说点新鲜的,就是又学会组装两种武器,所以现在总共会组装八种;还有举重的重量多了三十磅。当然,我也尽了我的力量,让俄国人明白进攻德国得面对什么样的后果。

别会错意了,莎文娜还是让我神魂颠倒,有时候我也感觉到她的爱意,其实常常都是这样。对我来说,这一周过得很幸福。莎文娜去学校的时候,我会去校园散步,或在运动场附近的跑道慢跑,好好享受少见的空闲时间。在教堂丘第一天就让我找到一家健身中心,还能继续健身和运动。因为现役军人的身分,这家俱乐部甚至让我免费使用器材。每天莎文娜回家的时候,我大概就已经运动完、洗过澡,接下来就可以厮守在一起。星期二晚上,我跟莎文娜一群同学去城里吃饭。那天晚上很愉快,比我预期的好很多,我本来以为自己是跟一群知识分子打混,那种三句不离少年心理学的大学生。星期三下午,莎文娜带我去学校跟她一起上课,还介绍教授给我认识。后来跟另一群人见面,里面有几个是前一天晚上见过的。那天晚上我们买了外卖中国菜回家,坐在餐桌边的莎文娜穿一件那种吊带小背心,露出晒得很漂亮的肤色,让我吃得心不在焉,只想着这是我见过最性感的美女。

到星期四,我想跟莎文娜多多单独相处。所以决定要给她一个惊喜。莎文娜那天要上课,下午要做研究,所以我去了购物中心,花了好一笔钱买了西装和新鞋子,还跟卖鞋的店员打听,在城里一家最好的餐厅订位,心想这样就可以看到莎文娜好好打扮。那个餐厅就是那种五星级、菜色高级特殊、侍者穿西装上菜的正式场所。因为是惊喜,事前当然没跟莎文娜说。当她一进门,我才知道莎文娜又打算跟同一群朋友出去。她听起来这么兴奋,我也不想扫兴,就这么把计划吞回肚子里。

那天不只是失望,我是气得半死。对我来说,跟莎文娜的朋友出去是很好,不过每天都这样?我不确定。我们两个一年没见,在一起的时间也所剩不多,为什么还要跟别人出去?让我困扰的是莎文娜显然不这样想。过去好几个月以来,我总是想象见面以后会尽量腻在一起,好弥补分隔两地的时光。但是现在我得说自己是打错算盘了。所以说……意思是什么?我不像自己以为的这么重要?我不知道,但是心情很差是真的,其实我应该留在家里,叫莎文娜自己去就好。结果我还是去了,然后一整个晚上在旁边摆臭脸,拒绝聊天,有人看过来我就瞪回去。这一点我是很行,这几年来,我学得最好的就是吓唬人。整个晚上我都是这样难以接近。莎文娜很清楚我在生气,但是每次问我怎么了,我总是口气很差说没有,说自己没事。

"只是累了。"我说。

既然莎文娜想打破僵局,这样说总行了吧?莎文娜不时往我这里瞄,伸手握住我的手,还三不五时对我笑笑,心想我会看到,而且总是在我面前堆满零食和汽水。不过不用花多久,莎文娜就受够了我的态度,放弃继续讨我欢心。不是我要怪她,而是我表达得很清楚了。后来看到莎文娜也气起来,只让我有报复的快感。回家的路上,我们几乎没说话,睡觉的时候也是一人一边。第二天早上我已经好了,忘了昨天的不愉快。显然莎文娜还没有消气。我出门买报纸的时候,莎文娜没吃早餐就去学校了,我只能一个人喝我的咖啡。

我知道自己是太过分,打算等她回家就要好好弥补。也得好好承认自己的疑虑,还要告诉她昨天其实计划要共进晚餐,还有,要道歉。我满心以为莎文娜会谅解,然后我们就能尽释前嫌,共进浪漫晚餐。我以为这就是我们要的,因为接下来第二天就要去维明顿跟我爸度周末了。

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想见到爸。我猜爸也期待看到我,我是说用他自己的方式。爸跟莎文娜不一样,对我没有任何期待。这样说可能不公平,但是那时候莎文娜在我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不同。

我摇摇头,莎文娜,总是莎文娜。这次休假的每一件事、生活中的大小事,到最后总是跟莎文娜有关。

下午一点,我运动完洗了澡,整理好行李,打电话到餐厅重新订位。到那时候,我已经很清楚莎文娜每天的作息,知道她应该随时会进门。接下来没事了,我坐上沙发转开电视,游戏节目、连续剧、访谈节目、脱口秀。等待的时间很难熬,我老是往阳台瞄,看看莎文娜的车回来没,还检查行李两三次。我很确定莎文娜在回家的路上,最后还无聊到去清洗碗机。几分钟后,我第二次刷牙,再往外看一次。还是不见莎文娜。打开音响听广播,听了几首歌,转了六七个电台才切掉。我走到阳台,还是不见人影。已经快两点了,不知道莎文娜人在哪里,只觉得昨天的怒火又死灰复燃,强迫自己要冷静。我告诉自己说莎文娜应该有正当理由才这样,等自己又气起来,我得再告诉自己一遍同样的话。我打开袋子,拿出最新的史蒂芬金小说,给自己倒杯冰水,在沙发上瘫着看书。后来发现自己老盯着同一个句子,最后终于放弃。

又过了十五分钟,然后是半小时。等听到莎文娜的车子,我气得绷紧下颚、咬紧牙关。三点十五分,莎文娜推开门,脸上堆满笑容,好像什么事都没有。

"嘿,约翰。"莎文娜走到桌边放下背包,"抱歉我回来晚了,上完课有个学生来找我,说她有多喜欢我的课,还说因为我,让她想主修特殊教育。你相信吗?这简直太妙了。那个学生还说希望我给点意见,像是该修什么课、该选哪些老师等等……你该看看她听我说话的样子……"莎文娜摇摇头,"看起来真是……让人欣慰。那个学生很认真听我说的每一个字……感觉好像我真的有点贡献、帮助了别人。平常总是听到教授说这些经验,但是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能这样。" 我逼自己笑一笑,莎文娜以为我还想听,继续往下说。

"总之,那个学生问我有没有时间讨论一下,虽然我说只能讲个几分钟,结果最后越讲越多,最后干脆一起去吃午餐。那个女生很特别,只有十七岁,高中提前毕业。几个大学先修考试也都通过,所以现在是大二,她还计划要暑修,这样就可以更超前一点。我很欣赏她。" 莎文娜想听我热切的回应,但是我就是说不出话。

"听起来是很棒的学生。"最后我说。

听到我的回答,莎文娜才真正认真打量我,我也没试着隐藏自己的情绪。

"怎么了?" "没有啊!"我睁眼说瞎话。

莎文娜把包包放在一边,叹了一口气,好像被我搞得很烦。"你不想讲是吧?那就算了。不过你要知道,这样会让我很累。" "妳是什么意思?" 莎文娜突然转向我。"就是这个!你的态度!"莎文娜说,"约翰,要看穿你的心情不难,你在生气,可是不想告诉我为什么。" 我提高警戒,迟疑了一下没说话。等最后开口,我逼自己保持平稳。"好吧,我以为妳应该要早点回来。" 莎文娜两手一摆。"就只是这样?我解释过啦!不管你怎么想,我现在有责任要负。如果只是因为我晚回来,那好,我已经道过歉了,进门的时候我就讲了。" "我知道,可是……" "可是什么?道歉还不够?" "我没这样说。" "那是为什么?" 当我说不出话,莎文娜双手腰。"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好吧,我猜你还在为了昨天晚上生气。不过让我猜猜……我想你连那个也不想谈,对吧?" 我闭上双眼。"昨天晚上,妳……" "我?我怎样?"莎文娜打断我,开始摇头,"噢,不会吧,连这个也要怪我?我可是什么都没做。又不是我先开始的。昨天本来应该会很好玩,也应该要很愉快,可是你就是要坐在那边摆脸色,好像要赏每个人一颗子弹。" 莎文娜是太夸张了,不过也可能是事实,不管怎样,我继续保持沉默。

她继续说:"你知道今天我得帮你找借口吗?你知道我怎么想吗?这一年来我都跟朋友说你有多好、我对你的工作有多么骄傲,结果你表现出来的一面,却连我都没见过。你简直就是……一点礼貌都没有。" "妳有没有想过,我会那个样子可能是因为我一点也不想去?" 这句话让莎文娜哑口无言,不过只有一下子。莎文娜双臂交抱。"可能也是因为你昨天的态度,我今天才会晚回来。" 我一点也没提防这样的回答,也没这样想过,不过那不是重点。

"昨天的事我很抱歉……" "你本来就应该道歉!"莎文娜大吼,再次打断我的话,"那些人是我的朋友!" "我知道他们是妳的朋友。"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声音也变大了,"我们整个星期都跟那群人在一起!"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妳有没有想过我会想跟妳独处?" "你想跟我独处?"莎文娜质问,"好,我告诉你,你的表现可不是这样。我们今天早上是单独在一起、刚进门到现在也是单独在一起,我告诉你学校的事,是想打圆场、让昨天的事就这样过去,现在也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可是你就是要吵架。" "我不想吵架!"我努力不要大吼,但是没办法。我转过头,设法控制自己的怒气,但等我再度开口时,我仍听得出自己声音里的不满。"我只是想要像以前一样,像去年夏天一样。" "去年夏天又怎样?" 我痛恨这样,不想告诉莎文娜觉得自己不再重要。我想要的,就像是恳求别人的爱,但总是说不出口,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去年夏天,我们好像比较常在一起。" "才没有,"莎文娜反驳,"白天我都要盖房子,记得吗?" 没错,莎文娜是对的,至少有一部分是。我又试了一次:"我不知道这样说有没有道理,不过我总觉得,去年比较有时间聊天。" "你就是因为这个生气?因为我比较忙?因为我有生活要过?你到底要我怎样?整个星期逃学?请病假不教课?不写作业?" "不是……" "那你想怎样嘛?" "我不知道。" "所以就在我朋友面前给我难堪?" "我才没有。"我为自己抗辩。

"没有吗?那为什么今天崔夏把我拉到一边,跟我说我们两个连共同点都没有,还说我应该过得比现在更好?" 这话很伤人,我不确定莎文娜明不明白这话听在我耳里的感受。有时候怒气会让人变得盲目,这点我很清楚。

"我只是想说,昨天晚上我想跟妳单独在一起,就是这样。" 我说的话一点用都没有。

莎文娜只是继续质问:"那为什么不直说?你只要跟我讲『我们可不可以做点别的?我不想跟别人出去』这样说不就好了?约翰,我不会读心术。" 我开口想说点什么,但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我只是转身走到客厅另一边,从阳台往外看,其实莎文娜的话没让我多生气,只是……很难过。我突然发现自己失去她了,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小题大作,还是知道这种事终究会发生。

我不想再谈了。我本来就不擅言辞,只知道心里希望莎文娜可以走过来给我一个拥抱,告诉我她能了解我的困扰、告诉我一切都不用担心。

不过什么都没发生,我对着窗户说话,心里只是无尽的孤单。"妳说的对,我应该坦白告诉妳我的感觉。很抱歉我没这样做。昨天晚上的事我也很抱歉。妳晚回来,我的态度不好,这我也必须道歉。我只是希望这次休假可以尽量跟妳在一起。" "你这样讲,好像是说我不想一样。" 我转过身说:"老实讲,我是不确定。" 话声一落,我朝门口走去,离开莎文娜的公寓。

一直到晚上我才回去。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甚至不清楚为什么要离开,只知道我必须独处。在炙热的阳光下走向校园,我从一棵树下晃到另一棵,没费事回头看莎文娜有没有追来,因为我很清楚她不会。

不久后,我到学生活动中心买了一瓶冰水,虽然那里没多少人,冷气也很舒服,可是我还是没多留。我想流汗,想要净化自己的怒气、悲伤和甩不掉的失望。

我很确定一件事:莎文娜走进门的那一刻就准备要吵架。她回答得太快了,好像事前演练过,不像是当下的反应,可见她也一定是气了一整天。莎文娜很清楚我会怎么反应,虽然知道自己昨晚的行为是活该让她骂,但是一整个下午,我苦恼的却是莎文娜的反应:她似乎不在乎我的感受,也不觉得自己有错。

太阳开始偏斜,影子跟着拉长,可是我还没准备好要回去。只是在学校附近的小店买了几片披萨和一瓶啤酒,就是那种专门卖给学生的小餐厅。吃完晚餐,又走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跺回莎文娜的公寓。那时候已经接近九点,一整个下午情绪起伏,就好像坐了云霄飞车一样,现在我只觉得累。走进那条街,看到莎文娜的车还是停在原位,从公寓卧房透出灯光;其它的房间一片漆黑。

不知道门有没有锁,但是把手一转就开了。卧室的门半掩,灯光透过门缝照到走廊上,我心里天人交战,不知道应该留在客厅还是进房间。虽然不想面对莎文娜的怒火,但我还是深吸口气,走向卧房,把头探进去。莎文娜在看杂志,身穿一件很大的T恤,长度到大腿的一半那种。听到声音,她把头抬起来看着我,我犹豫地笑了一下。

"嘿。"我说。

"嘿。" 我走过房间坐上床沿。

"我很抱歉。我是说所有的事。妳是对的。昨天晚上我像个混帐,实在不该在妳朋友面前让妳难堪。妳晚回来我也不应该发脾气,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这样了。" 莎文娜拍拍床垫,让我惊讶地说:"过来这边。" 我爬上床,靠着床头,两手抱住莎文娜。莎文娜靠着我,我感觉到她的身躯随着呼吸起伏。

"我不想再吵架了。" "我也不想。" 我摸摸莎文娜的手臂,听见她叹了一口气。"你刚刚去了哪里?" "到处晃晃。没什么。去校园走了一圈,吃了点披萨,想了不少事情。" "跟我有关吗?" "对,还有我自己,还有我们俩。" 莎文娜点点头。"我也是。还在生气吗?" "不气了。刚刚很火大,不过现在累得不气了。" "我也是。"莎文娜重复,抬头看着我,"刚刚你不在,我想了一下我们的事情,现在想跟你说,可以吗?" "当然。" "我刚才明白,其实该道歉的是我。我是说,我花太多时间跟朋友在一起了。我想这是为什么我刚才这么气。因为我很清楚你想说什么,但是不想听。我知道你是对的,至少对了一部分。但是你的推理不是。" 我不甚明白地看着莎文娜,她继续说。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花这么多时间跟朋友在一起,是因为对我来说,你不再像以前这么重要了,对不对?" 莎文娜没等我回答。"可是事情不是这样。其实刚好相反。就是因为对我来说你太重要了。不是因为我希望朋友能认识你,也不是想要你认识我朋友,而是因为我自己。" 莎文娜停下来,好像不确定是不是该继续。

"妳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记不记得我说过,跟你在一起让我更有力量?" 我点点头,莎文娜的手指滑过我的胸膛。"我是认真的。去年夏天对我来说意义非凡,比你想象的都还重要。你回去德国以后,我整个人简直废了,问提姆就知道。我几乎没办法继续帮忙盖房子。我知道我写的信里一点迹象都没有,可是刚好相反。每天晚上我都哭到睡着,每天坐在大屋里,想象你会在沙滩上出现;每次看到理平头的人我都心跳加快,虽然心里很清楚不可能是你。不过就是这样,我希望自己看到的是你,每次都是。我知道你的工作有多重要,也了解你常驻海外,可是没料到等你离开以后会这么困难。我难过得快死了,过了好久好久我才平复过来。这次你回来,我知道自己有多想见你、多么爱你,可是心里总是很怕,怕等你离开,我又会支离破碎。我心里老是这样天人交战,最后决定要努力不让自己再像去年一样,所以才把活动排得满满的,你能了解吗?或许这样我才不会心碎第二次。" 我的喉咙发紧,没说话。莎文娜继续往下说。

"今天我才知道这几天其实伤害到你了,这一切对你来说一点也不公平,而我只想补偿自己而已。再过一个礼拜你就要走了,留我一个人,努力让自己好好过下去。有些人做得到,可是我……" 莎文娜盯着自己的手,好一阵子都没说话。

我最后终于承认:"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莎文娜不由自主地笑了。"你不需要回答。因为我觉得这个问题无解,我只知道自己一点都不想伤害你,只希望今年夏天我能坚强起来。" "我可以陪妳健身,如果妳想变强壮的话。"我半开玩笑地说。听到莎文娜笑出声,让我松了口气。

"对啊,没错,拉单杠十下我就会好好的,对吧?如果这么简单就好了。不过我会努力,可能很难,不过起码这次不用等上一整年。圣诞节的时候你就要退伍,撑过几个月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我抱着她,感觉莎文娜的体温跟我的交融在一起。透过薄薄的衣服,我感觉到她的碰触,她的手指轻轻拉扯,把我的上衣往上拉,露出肚子。手指碰到我的感觉就像触电一样,我靠过去亲她,细细品味她摸我的感受。

莎文娜的亲吻里有种不一样的热情,有种激动、是那种活生生的感觉。她的舌头顶着我的,她的身体开始有所响应,我可以感觉到她的手往下移向我的裤头。我把手再往下滑,发现莎文娜的衣服底下什么都没穿。莎文娜已经解开我的裤子,虽然我很想要,还是强迫自己后退,不想在她还没准备好的时候更进一步。

我迟疑了一下,还来不及想,莎文娜就坐起来拉掉自己的衣服。我看着她,呼吸加快,她下一秒靠过来扯着我的上衣。我感觉到她的吻印上我的肚脐和双肋,接着是胸膛,她的手迫不及待拉扯我的牛仔裤。

我站起来用力扯掉上衣,任凭牛仔裤滑落。我吻着莎文娜的脖子和肩膀,她的呼吸温暖地吹进我耳朵,贴着我,整个人炽热得像火一样,我们情不自禁开始做爱。

过程就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结束以后我环抱着莎文娜,试着回味刚刚两人分享的震撼感受。在一片黑暗中,我喃喃告诉莎文娜自己有多爱她。

当晚我们做了两次。后来莎文娜睡着,我盯着她看。莎文娜熟睡的脸庞很安详,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总觉得有种怪怪的感觉挥之不去。可能是我们做爱的时候急迫的感觉,就好像想用动作证明,不管未来发生什么事,经过这个晚上,我们都能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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