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御为他这双眼睛愣了片刻,恍惚间回到了渡厄洞内血战那夜和自己被擒之时的画面——

冷漠如冰的道长,森寒点血的眼眸,一斩无回的剑。

太上忘情者,眼中众生皆平等无差,他可还会对谁另眼相待?还会对谁生出杀机?

自那时便盘绕心中的惊疑在这一刻再度浮现,这一次赫连御陡然生出一个猜测,他盯着端清那双不同寻常的眼睛,慢慢地,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

《无极功》平心静气,凡修行者越过了关卡,自此不说七情俱灭,也是心如止水难见喜怒的。端清这些年来修身养性,把自己活得像一座冷硬的石像,已经许久没有流露出这样危险的气息,就如利剑即将出锋时的杀机半露。

那样克己疏情的功法,唯有在两种情况下才会出现这样的状态,一是进阶的瓶颈关头,二是心境动摇不复浑然,破裂了一线缝隙,才会让情绪外泄。

无论哪一种可能,都是可乘之机。

赫连御心里飞快思量,嘴唇一勾,计上心头,愈加放肆。

“慕清商,当年江湖上都敬你言出必行、至诚至信,说你武功高强人品出众,是天下无双之人!”赫连御寒声道,“可是,若无赫连氏,你是连出生活命的机会都没有!若无我娘,你早就被养成了废物困死在方寸之地!结果你跟着肃青一走了之,我娘被你牵连沦为舞姬,一生凄凉,惨死收场!我本该是家主之子,却成了没爹的杂种,谁都能踩我一头!而你,若是没有你,这一切本不该这样!”

端清静静地看他发疯,目光冷冷的,眼睛里似乎包含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我娘拿命换给你自由,代价是她和我的一生!你时隔多年,带着一身荣光重回迷踪岭,成了连家主都要高高捧着的贵人,我却连看你一眼都没资格……就连你收我为徒,还是我义母拿性命搏来的,你凭什么高高在上,你凭什么……你凭什么,不管我?”

说到此处,赫连御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继而失心疯一样笑了起来:“你明明答应了她们,要照顾好我,教我一身武功才学,护着我至死方休……你在我娘坟前指天歃血发的誓,还记得吗?我入你门下之时,你许的诺言,还在吗?!

“是,我欺师灭祖,悖伦忘义,心狠手辣,滥杀无辜,这些都是我的错!可是你没有份吗?教不严师之惰,你有留在我身边把我教好吗?

声声控诉,句句指责,赫连御半点没压制自己的声音和情绪,门外武者都是耳聪目明之人,一时间也心下掀起滔天巨浪。端清听到了外面低如蚊呐的窃窃私语,却一点也不在意,直到赫连御突兀地冷笑出声——

“还有顾欺芳,呵呵,顾欺芳算什么?她一个粗鄙低贱的女人,你能和她结白首之礼,却要把我一颗心扔在脚底下不闻不问!我能跟你合修共进,你却宁可冒着走火入魔的风险自废武功也要跟她长相厮守,呵呵呵……现在她死了,死得好,你做孤家寡人,谁也得不到,好极了!”

一声脆响,他的脸被打偏,紧接着喉头一紧,脖颈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卡住,千言万语戛然而止,不得不仰头看着端清。

“你以为……若是没有他那句承诺,我会让你活到现在?”

近在咫尺,赫连御终于看清了那双凝血似的眼睛,瞳孔一缩,喉头耸动却连吞一口水都难,青筋从脖颈一路攀爬上太阳穴,暴突欲破。

在大脑充血得险些要炸开之前,端清陡然松开手,看着赫连御剧烈咳嗽,冷然道:“赫连御,都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悯之处’,但这句话对慕清商有用,我却从来只管是非对错,不听任何狡辩,因此你说的这些……对我,都无所用处。”

赫连御只觉得自己的喉咙差点被他生生掐断,然而这痛苦比不过这两句话来得更震撼,他挣扎着抬起头,看着那始终不变的神情。

他花了心力低伏示弱,用陈情旧事精心编织出一张网子,就是想要用这些事进一步乱端清的心绪,哪怕一丝半点的浮动,都会在这紧要关头酿成大祸。

赫连御从来不肯做一个孤家寡人,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他太了解慕清商,对方那么温柔君子的人,哪怕是被功法铸就了一身外壳,到底不是天衣无缝,尤其那人的心结软肋就在于自己本身。

可是端清的反应太平静冷淡了,唯一算得上逆鳞的地方,是他刚才出言辱及顾欺芳。

赫连御不明白,也不甘心,然而没等他想好对策,就敏锐地从端清这短短两句话里嗅出了异样的味道。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端清,那双眼里弥漫开不祥的血色,如风云翻覆平地起,又在瞬息间止息,仿佛蛰伏已久的凶兽从囚笼里露出爪牙,却是一闪即逝。

赫连御突然怕了。

除却不堪回首的幼年,他已经很多年没怕过什么,却在这一刻从背后升起了难以压抑的惊悚恐惧,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几乎要冰封全身血液。

心头一直被可以忽略回避的地方终于暴露出来,却早已经烂成了空洞,只剩下呼啸的风。

“你……”赫连御艰涩地问道,眼睛里猝然亮起一线疯狂的光,“你,到底是谁?”

说话间,他仅存的左手拼命挥舞,硬生生把铁链往前拉拔了一截,用力拽住了端清的衣领,后者也没有阻止。

伴随着裂帛之声,道袍和中衣都被扯开,赫连御的目光亟不可待地在他胸膛上搜寻,如愿在靠近心口的地方看到了一道陈年伤疤。

那伤疤只有寸长,窄得像一条线,可是它离心脏不到寸许,衬着端清苍白的肤色,显得有些狰狞可怖。

赫连御见到它,就像即将溺死的人抱住最后一块浮木,然而没等他如释重负地笑出来,端清就开口答了话:“你们,都叫我慕清商。”

赫连御抱住的浮木骤然断裂。

“你……什么意思?”

他的手被端清拂开,道长拢了衣衫起身,看着赫连御骤然惨白的脸色:“这么多年,我不信你猜不出真相,只是你一直不敢深思细想,不敢承认是自己错了。”

赫连御的左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挖进肉里,血从指缝间滴落下来,在地上溅开不祥的红色。

“闭、闭嘴……”

“他收你为徒的第一天,我就提醒过你是只白眼狼,不会感恩,只会贪得无厌,早晚会反噬。”端清垂下手臂,向来平静的声音带上一丝寒意,不十分明显,却刻骨极深,“可惜,他不信。”

赫连御目龇剧裂,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你……他……你们到底……”

端清虚虚按了按那枚旧伤,道:“我想过他不得好死,想过你翻脸无情,只是没想到那一天来得太快,更没想到你被他教出本事,这一剑却是偷袭而发……自那之后,他就没了。”

“没了”两个字从端清口中说出,轻飘飘毫无重量,比一缕风还要空无着落,然而它吹走了过往多年的旧事微尘,刹那间弥散天涯,灰飞烟灭。

赫连御拼命摇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仿佛垂死挣扎的困兽在嘶吼,五指松了又紧,扯得铁链铿锵作响,在肩臂上摩擦出紫红淤狠,似乎要破皮勒进骨肉里去。

“不、不可能!你骗我……慕清商!你在骗我!”

他就像个疯子,只是再无张狂,只有疯癫。

端清没有再多费口舌。

他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谁都叫不醒装睡的人,自然也没人能说服不听话的人。

头疼越来越厉害,自今岁秋日出关后便间或作祟的内息在丹田和心脉乱走,端清早在十三年前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快。

可他自始至终连脸色都没变,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守在囚室外的十一人见到端清出来,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同时握紧了自己的兵器,其中一人张口欲言,却被同伴死死拽住。

“道长,您……”

端清目光一扫,看到少了一人也没多言,心知对方是听到了这些话按耐不住,急急忙忙去通知色见等人去了。

他忽然觉得累。

屏嗅味,抑七情,持身正,淡红尘。

这是《无极功》“忘情境”的入境总纲,于十三年前被纪清晏耳提面命地灌进端清脑子里,成为他十三年岁月的缩影,不像生活,更像是一场漫长的苦行。

他曾经甘之如饴,如今却骤然感受到了疲惫和厌烦,正如少时听见的那句话——“恶鬼就算披上人皮,也活不成人样。”

一股杀意从胸中弥漫开来,就像鲜血汇入水碗,寡淡的白水被悄然无声地染成红色,从心底一路攀爬上来,染红了端清的眼睛。

暴戾之气来得突然,却是陌生又熟悉,仿佛本该属于自己的一部分终于从囚笼解禁,凶兽破封而出,肆意叫嚣,张牙舞爪。

久违的热意在血脉间飞快游走,皮骨之下仅剩的清明唯有心中一线,《无极功》在体内自动运转,仿佛冰与火在心脑之间角力。电光火石间,有什么东西从他怀中掉了下来,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仿佛惊雷闪电在耳边炸开,端清猝然想起了梦中红衣女子附在耳边满怀忧虑的低语——

“我希望阿商,永远是你这般的模样,莫失,莫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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