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谨听到“慕清商”三个字的时候,捧在手中的茶杯顿时落地,随着一声轻响,砸了个粉身碎骨。

茶水溅湿了衣鞋,曲谨却顾不得这些,一拍桌案霍然起身,向来沉稳的双眼带上不可置信的惊疑。罗家主更是沉不住气,一手抓住前来报信的男子衣领,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亲耳听见,赫连御管端清道长叫‘慕清商’?!”

那人被满座武林前辈的反应所慑,说话也结结巴巴:“是、是!我们奉命守在外面,听到赫连御在里面大声指责端清道长,口口声声称他为‘慕清商’,还、还叫他‘师、师父’……”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在场八名各派掌事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

花想容的手指不知何时搭上剑柄,目光看向对面默不作声的端衡道长,目光微寒:“端衡道长,对此可有什么说法?”

端衡只恨自己下手不够快,没及时堵住这张要命的嘴。

然而他到底是年老成精,面上只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愤怒和嘲讽,冷冷道:“赫连御一张满口胡言的嘴都能引得各位大惊小怪,贫道还能有什么说法?”

他在落日崖冒着生死危险布下火油陷阱炸毁山道拦截异族狩猎军,一队人马死伤过半,端衡自己也伤了手足,此时坐在轮椅上满脸病容,然而他身板坐得笔直,说话时暗含内力,硬生生撑起了余威,就像一盆冷水猝然浇在了即将燃起的火堆上。

色见方丈乃出家人,在这是非未明之际不会贸然开口,倒是罗家主不依不饶道:“先有玄素,再是端清,整个问禅山数百上千人,赫连御怎么就偏生咬紧你太上宫的人不放?”

端衡道长毫不客气地回道:“倘若此番是华月山庄的人拿下这魔头,现在被咬紧不放的自然轮不到我太上宫。”

“你——”

“事情未曾明了,各位都暂且稳住心绪立场,莫给不轨之徒趁虚而入的机会。”曲谨压下罗家主,转头看向端衡道长,先抬手赔了礼,“道长,罗家主适才所言虽有些冲动,却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慕清商’虽已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三十余载,其人其事后患犹在,如你我这般年岁之辈莫不历历在目。太上宫向来以清正自持立本,此番又于大劫出力甚重,我等都相信道长不会包庇罪者,只怕其中有所误会,还是早些澄清为好。”

端衡道长听着这番滴水不漏的话,看似客气有礼,实则都是软刀子密布结网,见自己适才以太上宫为端清规避,现在便把他们都与太上宫绑在一起,话里话外都是进退维谷。

三昧书院的人,果真都是心眼长成葵花盘的老狐狸。

端衡道长淡淡道:“贫道十一岁入山门时,端清师兄已经在师尊座下听经学道,多年来避世修行,今岁方才出关游历,恰好赶上这场大难……赫连御所言,不过是嫉恨师兄废他内力使其功亏一篑,皆无稽之谈也。”

罗家主不甘追问:“既然他是你的师兄,为何面容年轻似不足而立之人?我华月山庄交流甚广,除了赫连御那妖人练了《千劫功》,以血养气延缓衰老,再未听说天下有何长生驻颜之法!”

端衡道长放在膝上的手指悄然收紧,眉眼低垂掩去一闪而逝的怒恨,冷笑一声:“师兄自幼习我太上宫至高武典《无极功》,断情·

欲蕴五心,至今已成大道,莫说是容颜不老,便是延年益寿又有何不可?罗家主若是不甘心,不如受戒出家入我道门,过上几十载修身养性、自持自律的日子,也能长命百岁!”

众人窃窃私语,端衡所言简单明了,他们却仍心有疑虑,然而花想容突然道:“若端清道长与慕清商毫无干系,那么……他为何会拿着破云剑?!”

“慕清商”三个字,江湖上少有人知,尤其年轻这一代,几乎是从未听说过这个人。

然而,“破云剑”却是横于江湖人头顶的一把利刃。

它并非什么百年难遇的神兵,却能名传天下经久不息,无非是因为拿着这把剑的那个人。

破云剑主慕清商,箭袖白衣云纹缎靴,背后一把流云古剑,脸上一道白银面具。他一人一剑从关外战至中原,是为观尽天下武学,以证自己的剑道,此后纵横江湖十余载,五湖四海皆有他剑下败将,却没有人见过他的容貌,更少人知道他的来历,只能从他说话的声音判断其年岁不高。

其人其剑如其名,似浮云流转喜怒无常,时而温和柔善广结善缘,间或却冷硬锋利不近人情。

他能锄强扶弱救死扶伤,对朋友以诚相待,为一碗白水的代价千里护送家破妇孺,替无人相信的浪子讨回应有公道,不问高低贵贱出身来历,甚至结交有血性义气的中立武者,将数场冲突血案圈在一剑两肩之下,是当年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君子豪侠;

他也心狠手辣一意孤行,对敌人冷漠无情,因一位村女的惨死血洗匪寨上百人命,更对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视若无物,就连纷至沓来的战帖也被他弃如敝履,漠然冷厉得近乎坦荡,一身为剑,一心行道,不争名也不图利。

这样一个人本该被天下英豪敬佩,而不是到如今的谈之色变。

四十年前,西南一代有魔道中人得到了失传已久的《千劫功》秘籍,为了练功杀人取血为祸甚重,慕清商届时正带着弟子在附近游历,听闻消息便头一个赶了过去,将那罪者斩于剑下以祭亡魂,那本秘籍也因此落在了他手中。

慕清商的品性如何,当时正邪两道都有目共睹,所以并未追究秘籍下落,只当他会将此物销毁免除后患,却没料到这个别无所求却嗜武成痴的男人竟然打破了惯有原则,对这本在江湖上传言多年的魔功动了心。

过了四年,慕清商师徒便失踪了。

慕清商再出现是在两年后,他已经因为《千劫功》变得杀戮成性敌我不分,在南地展开了一场耸人听闻的屠杀,男女老幼无一活口,赶过去阻止的人无论是敌手还是昔日朋友都成了剑下凶魂,直到一身白衣殷红染透,满袖流云碧血凝乌。

曾经是天下英雄交口称赞的剑上君子,堕落成人人得而诛之的剑下妖魔。

君子当奉为座上之宾,妖魔应为天地不容。

血案过后不久,同样失踪两年的慕燕安于武林大会上现身,亲自为师负荆请罪,阐明这两年来慕清商修炼《千劫功》走火入魔,为此不惜勾结西南魔道,甚至与关外戎末国有染,并有前朝玉章金令为证,其身份来历一旦闹开,恐怕会引来朝廷追究,到时候连诛同罪。

昔日与他交往密切的人,到此时要么划清界限明哲保身,要么心有不甘却为门派所限,要么便为表大义反目成仇。

中原白道各大门派世家结成盟约,配合朝廷合力追·捕慕清商。历时近半载,众人在中都边境将其逼上绝路,慕清商跳下深涧高崖,自此生死不明。

有人说他尸骨无存,也有人说他死里逃生。

当初在年轻一代里堪称魁首的慕燕安在此战以后不见了踪影,追杀慕清商的所有人则在高兴之余提防着那人死里逃生回头报复,然而他们从风华正茂等到了英雄迟暮,那个人一直没有出现。

不是没有人模仿,不是没有人混淆视听,然而那无数个冒牌货堆积在一起,终究不是慕清商那个人、那把剑。

花想容收紧五指:“我们一直不相信慕清商死了,后来赫连御的出现更佐证了这一点。”

十六年前,葬魂宫主赫连沉“暴病而亡”,新任宫主赫连御上位,正式出现在武林黑白两道的眼中。

白衣银面,长剑缎靴,不动杀时温和如谦谦君子,翻脸之后狠辣得六亲不认。由于时过境迁,年轻一代的江湖人已经不再知道那桩被师长刻意隐瞒的血腥往事,他们这些老骨头却还记忆犹新。

“赫连御鲜少出现在人前,就算有,也很少留下活口,因此我们对他的认知并不多,就算心有犹疑也无从打探,直到这一回……”花想容深吸一口气,“他拿下了面具,我虽然老了却还没眼花,认得他是当年的‘慕燕安’。”

端衡道长面沉如水,闻言眯起了眼睛:“怎么?就因为他当年大义灭亲逼杀了你们眼中的‘魔头’,所以你们为他现在的‘误入歧途’痛心疾首?认为他现在变成这样,都怪慕清商当年拿了那本《千劫功》,因此该网开一面?各位如此深明大义,难怪没有将其就地正法,而推说什么‘公审定罪’。”

罗家主冷哼一声,拍案而起:“你说我们偏袒赫连魔头?!”

端衡淡淡道:“贫道只是不解,世人对于是非善恶的定论如今究竟变成了何等说法?”

殿中火药味越来越浓,色见方丈喃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道:“佛曰‘因果循环,善恶有报’,赫连御作恶多端无可否认,他所造的业障也该有报应可得,至于其中多少苦衷缘由,都当一报还一报、一因归一果,我等今日并不是为其开脱,只是想要找到万恶之源,从根本上将这场孽障化解。”

曲谨点了点头,道:“赫连御罪无可赦,不管他是慕燕安还是谁,犯下的错不可推托,至于端清道长到底与他有无干系,我等局外人皆所知有限,与此在此各抒己见,不如请端清道长亲自前来说个分明。老朽观端清道长为人处世严肃不苟,此番又为众人舍生忘死亲手擒下魔头,不管事实最终如何,三昧书院都记着道长这一份仗义相助之情。我们不能仅凭赫连御一口之言就寒了丹心热血,凡事当再三权衡,不可偏听偏信,何况……”

顿了顿,他面色微沉:“何况,当年慕清商之事发生的时候,老朽的师父尚且在世,三昧书院虽布下密局追踪慕清商,却对此人身上血案、背后黑幕仍心怀疑虑,可惜他自始至终不置一词,后来又跳下深涧生死不明,涉案中人鲜有活口,线索断绝,三昧书院联合朝廷密探也无从查起,只能将此案搁置至今。现在看来,既然‘慕燕安’变成了‘赫连御’,当年他指证慕清商的诸般说法,也该重新审查一遍才是!”

事不从一而论,人不自始观终。

众人议论纷纷,大半都点头应是。端衡道长面色稍霁,向身后的玄英抬手示意,道:“玄英,你亲自去一趟浮屠塔,请端清长老来云水堂一趟。”

玄英从刚才开始便提着一颗忐忑惊疑的心,现在才堪堪落回原位,闻言忙声应了,转头就往外跑,结果猝不及防撞上一个从外头急匆匆跑进来的人,好悬没站稳。

那是恒明。

他顾不上玄英,脚下一个踉跄跪倒在地,发出重重的磕碰声,听着便让人觉得疼,然而他的脸色却不是痛苦,而是压抑不住的惊恐愤怒。

“不、不好了!浮屠塔起火,赫连御跑了!”恒明看向殿内所有人,“看守浮屠塔的弟子……一个都没能跑出来,小僧带着巡查的师弟们赶去,只看到……”

罗家主性子急,赶忙追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端衡心中猝然涌上了不祥的预感。

“我看到……端清道长背着赫连御从浮屠塔跑出来,他的剑上……全都是血……”恒明双手十指紧握长棍,目龇俱裂,“我们上前拦截询问,他却不由分说地动手,两名师弟当场被一剑穿心,就连我也险些被他杀了!”

端衡道长一直笔挺的背脊,在这一刻垮了下来。

肋骨之下的心脏前所未有地剧烈跳动,打破了端衡一直保持的节奏尺度,他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毕现,额角猛地跳了一下,这才勉强定神,抬起头时发现殿内人已去了大半,皆带着弟子属下向事发地赶了过去。

“师、师父——这,这到底怎么回事?”玄英难得六神无主,他转头看向端衡,却发现道长的脸色比自己更难看。

“玄英……”端衡握紧了五指,“派人速速下山去伽蓝城通知玄素,而你、你快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玄英如梦初醒,运步如飞紧随在众人之后追了过去。

他心急火燎,恨不能一步抵达,奈何这一步有天涯之远,中间人山人海夹杂着混乱不堪的各种情况,这一厢高声呼喊,那一头怒斥铿锵,叫玄英一时间找不着东西南北,更不晓得该往何处去才是妥当。

等玄英终于看到端清,是在一个时辰过后。

他跟着人群从山顶辗转寻找到山腰,一身汗土掺杂狼狈不堪,那人却要比玄英此刻的样子更不如。

端清被守山武僧和各派人马围在林地中央,平时束得规矩整齐的满头白发披散在肩背上,上面不仅落了细碎枯叶和灰尘,还染上了飞溅的血迹,手中还握着那把刻满流云的古剑,手指苍白如故,剑刃血迹斑斑。

他低着头,玄英看不到端清此时的面目神情,却注意到了道长袍袖下摆有烧焦的痕迹,似乎刚从大火之地走了一遭。

玄英一颗心在这片刻凉了半截,声音也有些发颤:“端、端清师叔……”

端清抬起头,面上一丝表情也没有,额角有血顺着右眼和脸庞淌下一线朱红没入领口,然而那双眼睛就像被血染透了,于眼瞳边缘出现了一圈令人心悸的红。

玄英剩下的话都卡在嗓子眼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反倒是严阵以待的其他人最先反应过来,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救走赫连御的叛徒在此”,就像冷水倒进了滚油锅,猝然沸反盈天。

罗家主被曲谨压住,硬生生吞回了“慕清商”三个字,愤然道:“端清!枉我等如此信任于你,你竟然私通葬魂宫救走赫连御这个大魔头,他现在哪里?交出来!”

“人是你抓又是你放,到底是在愚弄我等还是另有所图?!”

“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他身上有鬼,当年东道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我们从没听说过有什么端清?!看他一头白发,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还杀了守塔的诸多同道!上百人啊,一把大火,就、就这么没了!”

“看他这身血,杀了多少人?!”

“内贼!叛徒!拿下他,不可姑息!”

“这到底怎么回事?!”

“大家先不要激动,问清楚再说!道长,你说句话,到底发生了什么?!”

“……”

纷纷呼喝此起彼伏,端清只是用一双眼睛在人群里定定地看过,如有实质般刮过每一个人的脸,然后越过他们落在那条被阻隔的下山之路上。

路口长风未歇,横生树枝上有黄叶摇摇欲坠,以端清的眼力能清晰看到叶片上血迹未干。

……当是从此走过,而且离开不久,还来得及。

有人连珠发问不得回应,急怒之下抬手就去擒拿端清肩臂,却不料扑了个空——白发道长就像一道鬼影子,带着一身血腥味与他擦肩而过,转眼插入人群中,长剑一扫挡下了四面攻击,剑身一震荡开拳脚,眼看就要脱离包围圈!

“不可让他走了!”

思及死在眼前此人剑下的同门师弟,恒明怒喝一声再不留手,长棍横扫而去,直取端清头颅。玄英见状也来不及多想,纵身一跃踩过别人肩头插入战局,剑刃在间不容发之际挡住了恒远的剑,虎口都背劲力震裂,他来不及看一眼,只能捉隙回头急道:“师叔!到底发生了什么,您快说一声啊!”

端清没有回头,他就像没了魂魄成为行尸走肉,目光只看着前路,剑尖也只向前方,幸好出手还有一线分寸,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杀伤。

然而再焦灼下去,可就不一定了。

玄英心急如焚,然而剑上传来一股大力将他震退,恒明一棍荡开他的剑,双目赤红怒不可遏:“太上宫要包庇这凶手吗?!”

玄英背后就是端清,面对围拢过来的众人一步都不敢退,他急忙道:“恒明师兄,留守浮屠塔众人中不乏我太上宫弟子,你失同门我失师弟,太上宫与诸位皆感五内俱焚,然而事情未曾明了,总不能贸然动手生出大祸啊!”

“是我亲眼见到他带赫连御从浮屠塔出来!是我亲眼看到他杀我师弟后逃走!难道我会骗你们?!”

“师兄息怒,五色惑人,五音迷心,这其中恐怕还有误会!”

铿然一声,恒明将长棍顿地,手指松了又紧,恨声道:“好,那你倒是亲口问问他,这其中到底有什么误会?!”

玄英转身一撩衣摆跪了下来,扯住端清衣袖道:“师叔!浮屠塔内到底发生何事,赫连御现在哪里,您、您要是再不言明,师侄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您快说句话呀!”

端清终于动了。

玄英还未松口气,冰冷剑锋便掠过他的脸,割出一线浅红,没入他身后那人的腹部丹田,一剑洞穿,从背后透出了血淋淋的剑尖。

那是个身着华月山庄弟子服的男人,在玄英说话的时候随着混乱人群到了近前,手中的剑还没出鞘,人就再也不可能动弹一下。

“彭铧!”眼见弟子身死,罗家主怒不可遏,扇骨凸出十二枚精铁刀刃,像一道森然鬼爪向端清当头而落!

端清杀了人,眼中依然半点波澜不见,花想容旁观在后,背上窜进一股悚然寒意,三十多年前那场噩梦仿佛重演,那时候她年轻被长辈安排在战队最末,却依然为那道冷漠凶戾的人影胆寒至今。

他是慕清商,没有错。

花想容在这一刻终于认定,天下也许会有人机缘巧合得到破云剑,也许会有人精心模仿真假难辨,甚至有人习得武功剑法青出于蓝,但没有人能成为第二个慕清商。

无论他是英豪亦或凶煞,都天下无双。

罗家主这一扇本该奈何不了端清,然而他一剑横挡虽然震开折扇,唇角却溢出了血。恒明眼见机不可失,立刻与七名武僧摆成八方棍阵,扫、打、压、顿、格、挑、守、击,八道棍影衔接得毫无间隙,从四面逼向端清。

棍阵之外,有善于暗器之人十指连发,飞蝗石、柳叶刀、蝴蝶镖、袖箭……外围众人纷纷闪避开来,唯恐被这些招招打向要害的暗器误伤。

那双氤氲暗红的眼睛微微一敛。

下一刻,断木四溅,八根长棍断成了十六截,然而所有人眼里却只看到端清出了一剑!

那一剑去势未绝,向着正前方的恒明眉心刺去,却在这紧要关头生生一顿,剑尖刺破表皮,渗出了一滴血珠。

端清的动作忽然迟滞片刻,他猛地转身回手,剑锋横转扫落一地叮叮当当的暗器,唯有一支带着三角倒钩的袖箭勾住剑身,末端连着一根细绳,其主在后用力一拽,带动剑刃偏移了半分,下一刻便被反转削断。

然而这片刻迟滞,已经够了。

罗家主这一扇如愿落在了端清背上,白发道长唇边顿时见红,却是一屈肘击在了他胸膛大穴上。全身真气陡然一滞,罗家主脸色一白急急退后,却发现其他人并没有趁机上前拿下端清,反而投鼠忌器般退了两步。

端清转过身来,他右手长剑在握,左手下却多了一个十岁大的孩子。

谁也不知道谢离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什么时候到了端清身后,小少年手里握着刀,满眼惊恐地被端清压住肩膀,动也不敢动。

适才那般密集的暗器交织成网,若是端清没有转身,当有不少落在这贸然出现在战局中的谢少庄主身上。

可他逃过了暗器,却落在端清手里,眼下真能讨好吗?

恒明怒道:“端清道长,若你还记得自己身为道门中人,就放开谢少庄主!”

花想容神色复杂地看了端清一眼,正要说什么,谢离却陡然哭出声来,打断了所有人的冲口欲言。

这个小少年向来老成乖巧,是不大爱哭的,然而孩子终归是孩子,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满身血气的端清拿住,他再也压不住恐惧神色,望着急急赶来的曲谨和色见方丈哭了起来,虽然一个字没说,却比嚎啕叫闹更能让人进退两难。

他们这厢一犹豫,端清便再不迟疑,抓着谢离冲出了战圈,穿风掠林,转眼间消失不见了。

“快追!”

“救人啊!”

“不可让他走!”

“……”

众人这才惊醒,有人想要放箭却忌惮着谢离,虽说“大局为重”是个好用的名头,然而“枉顾妇孺”更是一生洗不掉的耻辱,何况断水山庄虽然倾颓,谢无衣余威犹在,谢家人也还在,倘若因为他们导致谢离出事,谁也不敢去独担这个罪责。

色见方丈望着端清离开的方向长叹一声,念了句“阿弥陀佛”,却是出言阻下众人,道:“让他去吧,赫连御已经离山,现在追也于事无补,不如先去看看浮屠塔,说不定能有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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