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跑回市场,就看到兔子在帐篷里发笑:“差远了。园山比你更快。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你花了那么久的时间。”我气喘吁吁地应道:“是啊。”

“你跑了吗?”她嘲笑道。

“总、总觉得自己很像白痴。”

“知道就好。不过话说回来,既然你走到那么远的地方,早知道就拜托你替我办点儿事了,像是帮我倒垃圾之类的。”

“要我顺便跑腿就太过分了。”

“只是白白地往返一趟才很过分呢。”

也许是可以这么说,我想。

临走时,她说:“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说是日比野告诉我的,她的脸上浮现出同情的神色,摇摇头说:“他也是个可怜的男人,家人应该都不在了。对了,他的家人是被女人杀死的。”

“被杀死的?”我不禁大叫。不会吧?我从没想过那个日比野还背负着那样的悲剧。

或许是不知道详情,她没有进一步说明。

“我问你,日比野也恨优午吗?”

“他是个怪人,完全不恨优午。”

我也那么觉得。

当我走到半路时,突然有人抓住我的右手腕,将我一把拉了过去。

我气愤地看了对方一眼,竟然是小山田。他是刑警,也是日比野的儿时玩伴。

他将我拖到店铺后面,那是一栋骰子造型的立方体建筑,外观装饰着我从没见过的旗帜,位于刚才我和兔子小姐长谈的市场的角落。

“你是……小山田先生吧?”我甚至忘了生气。

“你是跟日比野在一起的家伙吧?”

“我是跟日比野在一起的家伙。”

“有事想问你。”他说。他站得很挺,是个帅哥。我的屁股碰到了后面有故障的暖气设备。“昨天半夜你在哪里?我没看到过你。”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昨天,你在哪里?”

“在哪里?你这是在怀疑我吗?”

“昨天,你在哪里?”

这句话就像不断重复的咒语。总之,他只是在寻找杀死优午的凶手吧。确实,我是特别可疑。

“昨晚,有人看见你走向水田。”

“咦,谁?”

他只不过是当面质问,却有一种追问再三的压迫感。“凌晨三点左右,你走过那条路吧?在水田的目击者刚才说的。你那时候去那里有什么目的?”

“目、目的倒是没有。”

“为什么凌晨在外面游荡?”

我的嘴巴一开一合,拼命搜索词句,想要挤出能排除嫌疑的解释,但是失败了。“我昨晚在这一带散步,是真的。不过,与优午无关。”

“很遗憾,这无法证明什么。”

“真的很遗憾。”

我说完这句话时,他抓住我的脖子。正确说来,是揪住我的领口。他提着我那髙领毛衣的领口,他的右手臂比外表更有力,随时可以轻松地将我举起。别说要我开口说话了,就连呼吸都有困难。从这种下手方式来看,他应该早己认定凶手就是我了。

“优午死了。”小山田说道。

“看样子好像是。”

“我不会原谅凶手。”

“因为你是刑警?”我一边喘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他哼了一声,面露痛苦的表情,然后松手放幵我,或许是我把话题扯远了,令他大失所望。

“人真的不是我杀的。”不管怎样,我得先把话说在前头。

“你少装蒜!”他看着我,然后用强硬的语气说,“你和日比野究竟是什么交情?!”那口吻简直像在探听旧情人的下落。我跟他解释:我们毫无交情。这是实情,我并没拜托他,是他主动要给我带路的。

小山田看上去并没有接受这种说词,不过他好像松了一口气。对了,我默默地在心里说,我和日比野并不亲密,不是你的情敌。刑警脸上僵硬的表情缓和了下来。“日比野,他是个可怜虫。”他的说法和市场的兔子小姐一样,都说日比野很可怜。

“听说他的父母被杀了。”

“在夏天。”大概是个阳光刺眼的炎夏吧。小山田仿佛在忍耐酷热般,眯起了眼睛。“我们在河边戏水,然后各自回家。可是不到十分钟,日比野又跑来找我。”当时的日比野似乎表现得很淡然。“所以,一开始的时候我正在吃西瓜,连头都没有抬。”

小山田的父亲听到日比野的话,马上跳了起来,冲向命案现场。看来他父亲也是刑警。“日比野的父母就陈尸在家里。”

“凶手抓到了吗?”

“没有。”

“优午没有说出凶手的名字吗?”

“就算有优午,抓不到凶手的时候也还是抓不到。”他展现出刑警的威严。

“即使优午告诉你们凶手是谁、在哪里,你们还是抓不到?”

“举例来说,”他停顿了一下,“就算优午说出凶手的名字和住址,我们如果没有来得及赶到现场也没用,对吧?当时,优午确实说出了凶手的名字。”

凶手好像是女的。日比野的父亲是个油漆工,但比起粉刷墙壁,他更擅长拈花惹草,是个粉刷到一半会吃女人豆腐的好色之徒。“当时,我和日比野连‘做爱’这种字眼都不知道。”小山田笑道,“日比野大叔得罪了女人,结果连他太太也被杀了。”他的口吻显得轻描淡写。

“优午把那女人的名字告诉瞀方,并说她逃进了森林里。警方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找人,很简单吧!”他说,这就像是告诉你答案之后,再叫你解开算式。

“可是没找到人?”

“是啊,搜了三天,结果白忙一场。当时的鰲力比现在更差,我父亲虽然付出许多心力,却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优午知道凶手是谁,也说出了凶手的名字。然而,缉凶者是人,如果这个人找不到凶手,戏就唱不下去了。

“即使有线索,缉凶者却是个窝囊废。唉,那个女犯人大概死在哪里了吧。”小山田咬着嘴唇念叨着,连一个笨女人都找不到,真是一群废物。

我不由得认为,他的悔恨和日比野的懊悔重叠,说不定小山田当上刑聱是想改善警力。

也许他觉得自己说了太多不相关的事情,突然噤口不语。我试着提出“樱”的名字,小山田的表情扭曲:“那是日比野说的吗?”

“我听过那个叫樱的男人的事,那些全部都是真的吗?”

“哼。”他应了一声。这个反应听起来充满了强烈的意志,表示他不打算做其他回应。

日比野说众人认同樱公然杀人。不过直到这时候,我才觉得那可能是真的,小山田刑膂的不悦也证明了这一点,警察不愿承认樱的存在。“日比野那家伙有点儿奇怪。”

“奇怪?”

“他失去双亲,在邻居的帮助下活到了今天,他的性格有点扭曲。你知道人类的性格形成最重要的条件是什么吗?”

“接触音乐?”我随便说说。

你在胡说什么?!小山田怒目而视,八成是因为我说了毫不相关的话。

“是与父母的沟通。”他说,“他的父母在他成长的过程中,以不寻常的形式消失了。所以,日比野的想法有点儿偏差。”

被他这么一说,我思考自己的身世。我也没有父母,他们也是因为特殊事件去世了,但我当时已经不是小孩了,我承受了各种噩运,虽然称不上是好时机,但当时正是讨厌父母的年龄。再说,我有祖母,并非举目无亲,而是跟老奶奶相依为命,也许因此情形有些不同。

“靠儿时玩伴不就得了。”

小山田是否希望日比野依赖他呢?

“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

“‘来自岛外的家伙,将会留下岛上所欠缺的东西。’”小山田说出日比野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那家伙常说救世主总有一天会来到这座岛上,或者会有人把重要的东西作为礼物送来岛上,自个儿讲得很激动。人只有在小时候才会把那种事情当真,你也是吧?”

我含糊其词。他似乎相信我是这座岛上的居民,尽管觉得我很可疑,但不认为我是岛外的陌生人吧。

“日比野的内心有所欠缺,所以会向外寻求。”这句话听起来一针见血。他说,缺乏“父母的爱”这么重要事物的日比野,认为“在这座岛上没有重要事物”。日比野是不是想借由相信某人会填补这个缺憾,以弥补自己内心的空洞。

小山田说的好像是对的。当我正要接受他的说法时,突然感觉地面晃了一下,差点跌倒,有种失去支撑的感觉。

日比野带我参观这座岛,我全盘接受了他所说的一切。然而,眼前的刑警却说:“日比野因为少年时期的精神创伤,脑袋变得怪异了。”我突然感到不安,究竟该相信谁、相信什么才好?

我忍着晕眩感,问道:“优午为什么会遇上那种事?”

“我的同事和资深警员认为是情绪失控下的恶作剧。”小山田嘟嚷地答道。

“这也不是不可能。”这就跟抢便利商店一样。

“不过,”他接着说,“我不那么认为,我觉得那不是恶作剧,而是有意的。”

“有意的?”

“那只是热身。”

我心头一惊,总觉得他的话是正确答案。

“热身?”

“这座岛上以前也发生过命案,”小山田说,“只不过警方都知道那些命案的凶手。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因为是优午告诉警方的,”小山田的声音听起来很刺耳,“因为优午会说出凶手的名字,所以警方知道凶手是谁。”

“哦,这样啊。”

“对于凶手来说,最棘手的就是优午。只要有能预知未来、知晓一切的优午存在,人就不能杀人。”

“嗯。”我开始察觉他想要说什么了。

“总而言之,”小山田说,“如果够聪明,凶手一定要在犯案之前杀了优午。”

这次,我在心中“嗯”了一声。

小山田一副还没问够的表情,不过或许是已经没有可盘问的问题了,转身就走,但他离走前不忘叮咛:“你还会待在镇上吧?”

我独自离开市场,再度迈开步伐。发现猫是十几分钟后的事了,日比野说过,那肯定是一只会预测天气的猫,我看见它在榉树下蜷缩着睡觉。

我想,归根结底,猫会预测天气和用鞋子掷珓来占卜天气是属于同一层次的吧。

接着,我决定整理思绪。每当电脑程序遇上难解的问题时也必须整理。我一一列举心中的疑问。

优午为何会被杀?

关于这个问题,我有一个确切的答案,就是小山田刚才说的,因为稻草人碍事,所以将他解决掉。我开始相信这种说法。

也就是说,凶手接下来打算杀人。

优午知道自己会死吗?我决定从这个问题幵始重新整理一次。

“优午不知道自己会死。”我提出假设性的答案。

如果是这样的话,下一个疑问就是“为何他无法预测内己会被杀”。

以前在公司上班时,我经常用这种方式处理事情。也就是在会议上,请与会者提出自己的意见,把脑中浮现出的可能性全部列举出来。

假设⑴稻草人原本就不能预见未来。

假设⑵稻草人无法连自己的寿命都掌捤。举例来说,再精良的电脑都不能掌握自己的寿命。这就和“花脑筋调查大脑的极限”这种反论一样。

假设⑶稻草人的理论发生误差,说不定是他脑袋里奔窜的虫子发生了异常行为。

想到这里,我驳回了所有假设。我还是认为优午知道自己会死。

说穿了,优午不过是个三流的预言者,未来的事情连五成都预测不到,甚至未察觉到自己会被杀,这样的真相令我失望。如果他知道自己会死,毫不惧怕地坦然接受,那就好多了。

此时,另一个念头浮现了。

假设⑷稻草人会不会还没死?

现场并没找到优午的头,我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推理小说中出现无头尸体,通常都是为了隐藏被害者的身份,稻草人的头不见了,是不是基于同样的道理呢?不,这么做没有意义。我马上否定了这个假设,这么做真的毫无意义。会议结束,没有答案。

头顶上传来阵阵鸟鸣,仿佛在嘲笑我的愚蠢。我仰头眺望,似乎是一群雁,它们知道优午不在了吗?看起来数量很多,我想起了田中说的那一大群旅鸽,若是难以计数的鸟只飞过天际,任谁都会误以为天黑了吧。我如果看到那种情景会感动吗?还是吓得浑身打颤呢?

优午跟我说了未来的事,他告诉我不该马上回仙台。我侧头不解,为什么呢?根据其他岛民说的,优午几乎不会说未来的事。但是,他却多事地对我说:“你得待在这里。”

我记得他的建议,他建议我该写封信给静香,应该听听田中说奥杜邦的故事。难道是因为我是外人,所以他才破例告诉我的吗?稻草人是通过那样来区分人的吗?

我坐在木制长椅上张着嘴,抬头仰望天空。

这时,我听见背后有一个沉的声音说:“住手!”因而吓了—跳,转过头去。那个低沉的声音拉得长长地说:“住——手!”

轰和曾根川正站在一块空草坪上,轰的动作迟缓,有点滑稽,但是脸色凝重,表情纠结,而曾根川作势要揪住他,额上青筋暴露。

他们在离我十米不到的地方互相咆哮,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看来是曾根川单方面地动怒。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曾根川说,“那么做也解决不了问题吧?我连工作都辞了,总不能就这样回去吧?”他的语气相当粗鲁。

轰小声地反驳,但是听不见内容。我不清楚他们发生口角的原因,但我知道轰有理亏之处。

“安静一点!”轰怯懦地说。

“我怎么静得下来?”

“你太吵的话,会被樱枪毙的!”轰说道,然后环顾四周。曾根川气得脸红脖子粗:“樱怎么了?现在离春天还早得很吧。”

他一说完,便发出一记闷响,他出拳揍了轰。看来,熊大叔和啤酒肚中年男子的争论很精彩,但是熊大叔一点都不想打架。他毫无防备地挨了一拳,整个人倒在地上。曾根川盛气凌人地转身就走。

曾根川果然是跟我来自同一世界的人,我立刻明白了。比起充满大自然的恬静的荻岛,人口密集的市井街道更适合他。

轰倒在地上,我向他伸出手,或许是起身让他更痛苦,他佣懒地抬起头。“哦,是你啊。”他抓住我的手,总算站了起来,拂去身上的沙土。

“你为什么会挨揍?”

“那家伙是曾根川。”

“我知道,他跟我一样都是岛外的人吧。”

“是啊,你知道啊。”轰噘着唇,一脸气馁的样子,慢吞吞地说出大家都知道的答案。轰说,曾根川和你不一样,他是自愿到这座岛上来的。

“来做什么?”我说出心中的疑问。这里有不少都市里所没有的东西,但铁定没有曾根川那种男人想要的东西。

“他是个讨厌的家伙。”

“你为什么会挨揍?”

“我带他过来是个错误,我做事太不经大脑了。”轰难过地蠕动嘴巴。

“就算这样,也不能揍人吧。”

“大概是因为我中途退出吧。”

“什么意思?”

“赚钱的生意。”

“赚钱?”

“因为我退缩,所以他生气了。”

我偏着头,很难想象这座岛上还有赚钱的生意。“那是指,”我反问,“那是指石油或毒品吗?”我顶多只能想到这样的东西。如果这座岛上有这类东西就可以赚钱。

“不是。”轰怒气冲冲地否定,“对了,你的信在我这里,待会儿再给你。不过话说回来,怎么样?这里住起来不大舒服吧?”

“还好。”我老实回答,“我应该会喜欢这座岛,安静又祥和,还有大自然,很适合我的个性。”

听我这么一说,轰露出复杂的表情。“这就是问题所在,这座岛上没有重要的东西。”说完,我看到他脸上隐约浮现出线条柔和的皱纹,像是在窃笑。我很在意那抹笑容,掺杂了优越感,有点儿无礼。

“那是这座岛上的传说,听说这里少了什么。”

“你是听日比野说的吧?那家伙不是坏蛋,却是个笨蛋,他和我一样,脑袋不灵光。”

“你为什么会在岛与外界之间来去自如呢?不,应该说为什么只有你呢?”

轰仿佛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似的,愕然伫立。

“轰先生?”

“嗯。”他眨了眨眼。

那样子简直像没睡醒的熊。我忍住笑意。

“哦,因为我有船,而且这是我家代代相传的工作。”

“可是,一百多年都没有人外出,这很奇怪啊。”

“一开始是因为命令。”轰抚摸着挨过揍的脸颊,“我听说,从前,在江户时代结束、日本开国的同时,有一道命令传到这座岛上,规定岛民不许踏出这座岛。所有外出的人都受到了处罚。”我实在想不通,究竟是谁为了什么好处,下达这项命令呢?“现在没有那种规定了。可是,大家还是不肯外出。”

“没有规定却不肯外出?”

“这是常有的事吧。好比说,左右晃动的钟摆,就算用手压住,它还是会继续晃动。同样的道理,晃动的这一方不知道该不该停止。”他像是接受自己这个说法似的频频点头,接着又说:“一旦提着笨重的行李,就算放下来,还是会有提行李的感觉,对吧?这就和那个道理一样。”

我很诧异,这和那是两码子事吧。但看他一副自我陶醉的模样,我也就不多说了。相反地,我说:“因为有优午吧,或许是因为优午站在那里,仅仅是因为这样大家就很放心。也许大家知道还是待在这座岛上比较好。”

这座岛很安全,应该待在这里,外头没有好事。双手呈直线平伸的稻草人发出了这种讯息,因此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决定在这座岛上终其一生。也许就是这么一冋事。从某种层面来说,这有点类似于狂热宗教的冼脑。“不能离开这座岛”、“岛外不是人待的地方”,这与怪异的新兴宗教手法一致,让人下意识地将恐怖景象深植于脑海中,进而行动受到控制。将人洗脑的宗教团体似乎会将信徒关进狭窄的房间里,在一个完全没有音乐的地方灌输教义,那可能是一种恐怖的景象,或是服用药物所产生的幻觉。总之就是要把那些概念塞进人脑中。

荻岛在这一百五十多年以来不断地由父母对子女洗脑,这或许可以称为日常性洗脑。

当我思考到这里时,突然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了。轰看着我,我则盯着肚子,抛出一个问题:“为什么优午不知道自己会被杀?”

“我们不懂稻草人在想什么。”他说。

这个答案合情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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