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消失在灌木林中的身影上看,此人是个练过功夫的人;他身轻如燕,走起来不仅没有声响,而且也不留太多痕迹。在夜幕的掩护下,他竟能做到让亭子里的两个人没有任何察觉。

“如果我二人不曾到来,这黑衣人下一步要做什么呢?果真像老方丈所说的那样,林莎莎小姐会遭遇不测?这人就是谋杀欧阳的凶手?他是个什么人呢?……”

一连串的问题在路晓驿的脑子里盘旋着,脚下也便跨出一大步,准备追上去,抓住那人盘问一番。此时的龙飞却一点儿也不急于上前跟踪那人,倒是坐到一块不大的石头上沉思起来。路晓驿知道老师自有老师的道理,也跟着坐下,耐着性子听亭子里那个酸文假醋的画家为林莎莎讲解着那山月诗的来历和他的“深刻理解”:“这山月原本就是一个可观可玩的景致,被这山雨一洗,更是突显高洁,是文人雅士最爱描摹的自然风物,就如同出浴的仙女。”

说到这儿,何逸云将林莎莎揽入怀里,将面颊轻轻贴在林莎莎的青丝上。林莎莎也不反对,只是轻轻地扬起双臂护着胸部,笑着说:“你们男人总是喜欢打趣别人,今天你越发大胆,竟打趣起照耀人间上亿年的明月了。我也见过人家大文豪用明月作比的,总是说什么像明月,没有你这样把月亮比作美女的,小心亵渎了神明遭报应。”

何逸云被林莎莎抢白了一顿,自觉失了文人雅士的体统,脸有些红了:“你见识广博,通今博古。我从前没有发现你不仅事业有成,而且还如此有内秀,那欧阳与你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啊!”

一句话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将林莎莎扫得个雅兴全无,环视周天,更有些毛发直立的感觉,她推开何逸云搂着自己的手臂,站起身来:“天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你看我这拙嘴,说着说着,就下了道了。该打!”说着,何逸云托起莎莎的手,在自己脸上扫了几下,又将这手送到自己的唇边,吻了吻,说:“今天我们上山赏月,应该讴歌这大自然的美,享受这风月无边的景致,万没有开罪你的意思。莎莎,不要多想,坏了我们的兴致。好不好?”

这个时候,林莎莎已经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中,何逸云的话语飘在空中,根本没办法驱走这种恐惧。她从随身背着的包里掏出几只水果,走到亭子中央的石桌前,将水果一列摆成一排,又从地上捧来一抔土,堆在水果前面,在那土堆上面插上三根小草为香,自己退出三步,跪倒在地,向西拜起来:“欧阳姐姐,我是个不太大度的妹妹,你的在天之灵千万要大度,饶恕我的嫉妒,也饶恕我的不敬!”

路晓驿见状,不禁心里笑起来:“这城里的小妮子还怪迷信的呢!这么着,就能求得死鬼的谅解?”

龙飞此时已经从深思中转回现实,他拉起路晓驿,款步走上小亭子:“何画家,你好大的福气,能亲眼得见‘貂禅拜月’。林小姐,你还好吧?身子弱,就不要来吹这山风了。”

龙飞二人的到来,显然让何逸云和林莎莎手足无措起来。何逸云忙不迭地说:“呦,是首长啊!你们怎么也来这山上了。我们刚刚吃了晚饭,怕林小姐停住食,就出来走走。这不,我们正想回去呢。”

林莎莎也从地上站起来:“首长,这出来走走,不算违反你们的禁令吧?何必这么神出鬼没地跟着我们。”

“怎么这么跟我们首长说话?!”路晓驿先抢上前,想打一打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子的气焰:“你有嫌疑,限制你离开,是我们公安机关的权力。你有意见,可以正常提,不可以这么不阴不阳地说我们首长!”

龙飞不慌不忙地把路晓驿拉到身后:“小姑娘,火气不要这么大嘛,这对你,对大家都不好。我们并没有跟着你们,我们上山拜见老方丈了,不巧这下山的路上遇上你们的。刚才你们错过了一道好景致,恐怕还不觉呢吧?”

“什么景致啊?”何逸云原本一心在林莎莎身上,并无心把玩山水,更不知道龙飞口中的“景致”到底是什么。

“丛林跃螳螂!”

“螳螂扑蝉,黄雀在后?莫非我们成了什么人的目标?”

何逸云被路晓驿的话吓了一身冷汗,也管不得文人雅士的那一点儿清高,一句慌不择言的话脱口而出,手也不自禁地一把抓住了路晓驿的手臂。

路晓驿也不答话,只是双眼盯着林莎莎的脸没有红起来,反倒变得惨白,现出惊恐之色,慌不迭地冲到了龙飞等人中间方才觉得安全:“这山中有什么呀?什么螳螂?”

“母螳螂,专吃你的!”路晓驿没好气地说。

“我看那倒不一定是个觅食的螳螂,可能不过是对他们二人感兴趣,不然刚才他就下口了。你说呢?”龙飞专注地说着他的见解。

“我看不一定!如果不是被我们惊了,说不定啊,现在的她,就已经放片了!”

“什么叫放片?”

“就是被人放倒了呗。”

经这么话来话往,林莎莎甚觉自己有性命之忧,也觉得对不住龙飞,抱歉地说:“首长,幸而有你们二人到来惊走了歹人,我还对你那样,真是对不起。”

龙飞不以为然地说:“小姑娘,在辨明对方是敌是友之前,先不要急于用激烈的言辞恶语中伤对方。如果我们不是公安人员,我们大可能只管走自己的路,你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就吃了亏。即使被人窥听到了谈话内容,也不合适啊。那不是也被他人侵犯了隐私权了?所以记住我老人家一句话,‘善待别人,就是善待自己’!”

林莎莎从小只母亲学会教会她如何争强好胜,并没有学会如何防守。她总觉得她没能如愿地离开朱家镇,完全是龙飞对她的刁难,一直对龙飞这个管闲事的老头子心存不满。他坚信,路晓驿的话里话外都表露出她刚才身处险境,若非龙飞在关键时刻救了自己,自己很可能已经身首异处了。何况龙飞又在这个当口让她刻骨铭心地记住要善待别人以保护自己的道理,更是受益不浅。

“时间不早了,你们还是收拾一下下山吧!”

何逸云惟恐龙飞他们将他和林莎莎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丢在这到处可以藏匿歹人的山里头,急急收拾起石桌上的几个水果,塞进林莎莎的背包里,说:“我们没什么要收拾的,我们一道走吧。”

林莎莎也一个劲儿地使劲点头。

小亭与山脚下的陶宅并不远,三分钟不到,他们就已经到得陶居门首。这时,龙飞与何逸飞握手道别:“我们到朱家还有些事情,你们自便吧!只是这个时候了,不要到那些人迹鲜至的地方去。”

何逸云哪还敢再去什么地方,急急地说了句“晚安”,就在龙飞的目送之下,三步并做两步地奔回香榭。

林莎莎见何逸云将自己扔给了龙飞和路晓驿,而当着他二人,又不好对新结交的情人发脾气,只得随着龙飞二人一道,来到朱家门前叩门。

来开门的,是女主人周天筠和那条虎视着二目的德国牧羊犬。三人被让进院里。

朱家好似已经从凶杀案的慌乱恢复到了往日的平和。院子里,硕大的皂角树下,茶几、摇椅、绣墩和茶炉又笼罩在六角宫灯摇曳的烛光下,朱砂和朱炽喝茶,聊天。见是他仨人到来,朱砂忙将他们让到皂角树下落坐,吩咐周天筠为三人布茶。龙飞确是来找两位朱老先生聊天的,也不推辞。女主人将几个绣墩撤掉,在朱砂坐位的对面安放好两把椅子,让龙飞二人坐下。

林莎莎觉得与这些老男人一起喝茶实在无趣,便说要找朱娇娇房里说话去。周天筠似乎很不经意地说:“娇娇已经出去几个小时没有回来了,此时不在房里。”

这话路晓驿听得明白,心里揣度起来:“这天已经黑了两个多小时了,她一个刚刚二十岁的女孩子会去哪儿啊?会不会出什么危险呢?”

朱砂看穿了路晓驿的心思,解释道:“他的叔叔和姑姑刚拌了几句嘴,他姑姑赌气回娘家去了。娇娇八成是去了他姑姑那里劝解去了。你们不用担心,娇娇跟他的师傅修炼过,身上有些功夫,三、四个大男人想制服她,都不是件容易的事,这点夜路对她来说,不会有什么危险。我们还是来品一品我的堂弟从台湾带来的好茶吧。”

朱炽自然会聊到龙飞查案的辛苦,有了些什么进展。龙飞说:“朱炽兄不是怪我没有全职地与你话友情吧?我哪里在查案,只不过让新收的徒弟带我看看朱家镇的好景致。你与令兄阔别半个世纪,我虽不才,还能看出眉眼高下,不敢独占了你回乡省亲的时间,让你们同胞共话离别之情,你倒反来怪我,好没道理。”

两下交锋,打了个平手,最得意莫过于路晓驿了,满心的得意都写到了脸上。自从有了指南针一事,路晓驿对这个远道归来的老者充满了戒意。

有了上面的对白,自然在座的人都不再提起凶杀案的事。

朱砂说起了他的紫砂,不免也聊起朱炽在台湾的事业。朱炽说起他在台湾的事,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人老了,已经从军界退出了近十年,整日里无所事事,才发现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想在晚年亲见一下朱家祖先传下来的天下奇宝《紫砂秘籍》。可此次回到老家:才听堂兄说,那宝贝已经毁于文革时期的红卫兵小将手里,好不可惜啊!”

路晓驿在当地从警多年,从未听说朱家文革时期的劫难,还包括这传世的秘籍。经龙飞指点,他又清楚地知道了朱砂老先生床裙上藏头诗的含义,知道那套秘籍十有八九是藏在天华道人那里。再一想,朱砂老先生的这个谎言,完全出于对祖上负责任的角度,并无不妥。所以并不戳穿,只是静静地听着。

龙飞现出一脸的困意,掩面打了个哈欠。这时院外有了一声树杈折断的声音,牧羊犬狂吠起来。在树下添茶倒水的周天筠此时一边说“可能是娇娇回来了”,一边奔向门口。

“丹丹,别叫了,连主人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院外传来朱娇娇的声音。

门开处,朱娇娇一身素白,出现在门首。

“爷爷,我回来了。”她眼睛的余光早已把树下龙飞等人看得明明白白,只是不上前打招呼,只管叫着那狗,一道绕过院子中央的花坛,向楼里走去。

龙飞起身笑着告辞道:“我也乏了,回去睡了,你们也早些睡吧。”

朱砂自觉得脸面上过不去,高声喊呵道:“娇娇,不可以这么没规矩,有客人在此,也不打个招呼,成何体统?”

朱娇娇转身走到树下,端起茶壶为在座的满了一圈茶,一脸不在乎地说:“哎呀,真对不起,首长,您破案辛苦,这早晚了还没顾上休息,和年轻人一样的有火力。”

说着,又白了一眼与龙飞一起站起来的路晓驿。

路晓驿本来还对这朱家千金有些好感,尤其是听过她那动听的渔歌之后。可是,见她如此地对龙飞没有礼貌,禁不住生起气来:“我们的造访,相信没有碍了你什么大事吧?”

朱娇娇愣住的眼神,让路晓驿没有想到。他反复琢磨自己的话对这朱家小姐何以有这么大的触动?可是想来想去,百思不得其解。等他与龙飞回到香榭他们的房间,给龙飞铺床的时候,还在想,还是没有结论。

路晓驿拿起水壶,走到走廊里,叫起服务员。服务员笑吟吟地走上来,接过路晓驿手中的水壶说:“我们镇派出所的周所长让我转告二位,原来住在您隔壁的朱炽老先生已经搬到陶居去住了。周所长怕您休息不好,也已经把何画家的房间调到了其他楼里。今天下午周所长又派了几个警察,将这楼里里外外打扫了几遍,现在这楼里只有您二位住着,请放心。”

听到这儿,龙飞用眼睛斜觑起路晓驿:“这是你的主意?”

路晓驿红了脸:“您别见怪,这也是从您的安全角度考虑。还有,还有……”

“还有?还有什么?”

“还有……您给我上课上着方便。”

“你倒是会假公济私噢!这是谁给你的权力?”话里话外,好像龙飞有些嗔怪的意思,可是脸上却漾着得意的笑。

路晓驿给老师沏上茶,师生落座。龙飞问:“从陶居出来,我就看你小子在盘算事,能不能告诉我:盘算什么呢?”

“是,老师!我在盘算那朱娇娇为什么对我那句话那么在意。我本是跟她调侃玩儿的!”

“调侃玩儿?你跟人家很熟吗?不要忘了,你是个人民警察。”

路晓驿不好意思起来:“其实……,其实我们这个派出所的人一直保持着这样一个传统,警民一家。所以与管内的居民都像是对自家人或是邻居一样。”

“噢!原来这样!我以为你已经识破了朱娇娇的动向,有意用这话敲打她的呢!”

“什么?我用话敲打她?敲打什么?”路晓驿被弄懵了。龙飞这回也不再绕弯子,干净利落:“山上那个夜行人就是朱娇娇!你刚才问她‘碍了你什

么大事’,她当然心惊了,以为你识破她就是那夜行人。”

路晓驿没成想自己歪打正着,一句不经意的话诈出了朱娇娇夜行人的马脚,很是惬意。这时龙飞又说了:“她的确是个螳螂,黄雀却并不是我们。你想想这会是谁呢?”

“我从何说起?”

“你没见朱家的狗儿刚才叫得极凶。正像朱娇娇说的那样,主人到了门口,狗儿是听得出主人的声音,不会那么叫的。这就说明在朱娇娇回家的时候,必有外人同时在门外。狗儿可能出于保护主人的意愿,才狂吠不止。”

“看您现在这个精神,刚才在朱家打呵欠也是另有目的的吧?”

“是啊!我听见外面有些动静,想看看墙外是否有异样,又不想让朱炽心内生疑,所以才做此举。”

“您看见什么了?”

“就是‘螳螂扑蝉,黄雀在后’喽!”

“您说那会是谁呢?”

“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那是谁,但凭直觉,我知道那是个与朱家没有太大关系,不常往来的人,而且还知道那是个男人。就知道这么多。你在这镇上生活了几年了,对朱娇娇的出身有没有了解?”

“哎呀,老师,这您可难为我了。我虽然原来做过户籍警,但是从我来这朱家镇那天开始,朱娇娇就在那朱砂老爷子家里。户籍档案只载明她是朱砂老爷子十年前收养的义孙女,她的祖籍是哪儿,本家姓氏,统统不在户籍档案里。”

“在你的记忆里,她刚到朱家的时候,是个什么样?至少说话带有她家乡口音吧?”

“是啊,我记得她刚来的时候,不太跟我们这些男子说话,性格也不开朗。只是在说话的时候总是不经意地带上几个‘阿拉’什么的,我也不知道这是哪儿的方言。”

“上海人?”

龙飞自语着,沉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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