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里的干部布哈亲自将人送进了农场, 又再三再四地拜托人家帮忙照应这些小孩。

“好好管,让他们多学多做,不要让他们喝酒瞎胡闹。”

好话说了一箩筐, 他又要给韩教授的研究生递烟。

研究生赶紧摆手,表示自己不抽烟。

陈凤霞怕布哈热情过头, 反而让研究生尴尬, 就笑道:“他们是抱着想要好好学习,回去建设自己家乡的心过来的。麻烦你们多费心了。”

这批来的六十个人,方主任留下了三十个,剩下的全都被陈凤霞打包送来农场。其中一部分学习“水稻+”的种养殖技术, 另一部分就是学如何养殖蝴蝶。

因为蝴蝶羽化之后存活时间短,所以为了保证婚礼和其他庆典活动蝴蝶的供应,养殖的人必须得学会如何控制蝴蝶的羽化, 这样才能长做长有。

嗯, 得快点让他们掌握技术赶紧养起来。夏天一过, 金秋时节的婚礼跟各种庆典活动可是扎堆的。不赶紧把钱挣到手,那么多前期投资的成本要如何收回头?资本家要保持资本家的原则。

农场有集体宿舍,新人们留下干活, 吃住就都在农场里。

人送到位了,布哈也该走了。

这个面色黧黑的中年干部有点不好意思, 吭哧了半天才开口:“陈老板你是好人,把人交给你我放心。”

他有些不安地搓手,因为等不到陈凤霞的回应而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陈老板倒不是要故意晾着他,而是她不愿意被发好人卡。说好了多少人就是多少人, 不然她这边不好安排工作。还有就是,除了她开口要的以外,他们主动送出来的都是男青年。而大山中真正更需要主动走出来的恰恰是那些沉默的女孩。

“我这边需要更多的是绣娘, 你看我手下的员工是不是女同志居多?下回我再要人的话,麻烦你们送女孩子出来。”

布哈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尴尬地嘟囔:“她们家里不愿意。”

陈凤霞奇怪:“怎么就不愿意了,不都好好的嚒。”

布哈为难道:“有拐子,有拐子去寨子里哄骗人,把人给拐走了。”

陈凤霞脑袋瓜子嗡了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是拐子?”

布哈点头,瞧着难受极了:“她们听不懂外面的话,人家把她们骗走了,她们想跑都跑不掉。”

陈凤霞一肚子火:“对,你们不让女娃娃上学,想把她们变成傻子好欺负。你们能欺负,旁人更加能欺负。人家晓得她们好骗,以后就盯着哄她们。这种事情永远杜绝不了。”

布哈垂着脑袋,就默默地受着,也不吭声。

陈凤霞愤愤道:“我要女绣娘,后面我要女同志,会说普通话识字的女同志我才要。不想被人哄又想出来见世面挣钱的,自己学。”

布哈没有回答她的要求,就闷闷地念了句:“我回去了,我回去带队去新疆采棉花。”

陈老板一拳打在棉花上,差点儿没活活怄死自己。是啊,多好,去采棉花,连话都不用和人说,只要低下腰埋头采棉花就好。

得,这些人指望不上,只能靠自己。可是她又能做到哪一步呢?

掌握话语权的人无意,他们心痛女子被拐卖不过是自己的私人财产被偷盗了,造成了他们的损失。被剥削被奴役的人已经习惯这一切,都忘记了要争取要反抗。

她一个外人能做什么?

陈凤霞没有送布哈去车站。她知道涌泉县的现状不能单纯怪在某一个人头上。但她还是愤怒,愤怒于情况都已经糟糕成这样了,他们还是原地踏步。做太平官的前提是,你要真能让一方太平。

也是,被拐走的女子生死不知下落不明,那就当她们从未出现过好了,依然天下太平。

陈凤霞拿出了资本家的做派,先是让绣娘们写信回家,强调她还想招人,但是必须得会说汉语还要会认字。时间已经过去一年了,老板没耐心再等。如果她们还是没有进步的话,她就去别的地方招工。会刺绣的也不止这一处。

陈老板又动用自己是合作社投资人的身份,开始筛选雇佣山民的资质。家中有学龄期女娃却不上学的,一律不要他们干活。她要的合作社工人,家里的小孩必须得上学。

理由是,合作社项目是受到上面表扬的,要申请专项资金补助的。人家上级领导会派人下去审核,到时候一看义务教育都没搞,还给个屁的资金补助。

至于是什么专项资金,陈老板没说。对于山民而言,什么上面,什么领导,就已经足够了。再具体的事情,说了大家也理解不了。

反正,你晓得是很大的事很重要的事就好。大人物无需对小人物解释太多。

陈凤霞的电话打出去,冯丹妮答应帮她盯着这件事。

闵老师的母亲是本地人,本地人做事总有这样那样的关系圈子框住。这家的大婶子来说两句好话,那家的大叔过来求求情,都不容易,那就松松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陈凤霞需要的不是马虎眼,她需要强制性地执行。既然该做这事的人着重点看的是稳定,不管是欣欣向荣还是一潭死水的稳定;那就让她来做这个阴阳怪气的恶人好了。

反正当老板的都没良心,做恶人反而能叫他们知道自己不好招惹。

陈凤霞叹气:“叫你费心了,给你添麻烦了。”

油橄榄种下去之后长到现在早就存活,其实也没什么特别需要打理的地方。合作社的山民们主要任务就是扦插牡丹和摸摸香的枝条,扩大种植面积,以及采摘摸摸香叶子。

现在,她突然间要筛选雇工,是在给冯丹妮的事业添麻烦。万一引起山民的逆反心理,到时候他们集体闹事,无人肯来采摘,那就问题大了。

自古以来,男人在这种事情上都出奇的团结。

冯丹妮不以为意:“没事,你早该发火了。你就是太面瓜太好说话。当初他们这些乡政府是怎么答应你的?给办识字班,动员督促女孩子去上学。他们哪条做好了?做不好还想当没这回事吗?有什么好怕的。他们闹事不干活,那就找别人来干,全国各地都有农村富余劳动力。他们自己都安排不过来,要组织人去新疆采棉花呢。”

冯老板给陈老板打了气,后者心里才稍微顺畅了些。

虽然知道此事绝不可能一蹴而就,但是她还是难受啊。

被拐走的女孩会经受什么样的命运?结果基本上无外乎两条,一个是被卖进色.情场所,一个是被卖给光棍。前者如果没有□□,根本生存不下去。后者是同根同枝,一个村一个乡都抱团,地方执法者也默认同样的事情不断发生。

其实就算她们会说普通话也识字又能怎样呢?满足这两个条件的受害者从来就没断绝过啊。

陈凤霞只能甩甩头,告诉自己别再想下去。因为她无能为力,她想了只会更伤心。

郑明明听到了妈妈和冯阿姨打电话,小声问了句:“他们会不会恨家里的女儿啊?”

因为家里的女儿没上学,所以他们丧失了做工挣钱的机会。他们不会认为责任在自己,而是会想,如果没有你,就没有这么多麻烦事了。

人都会轻易原谅自己的过错,将所有的责任都推给旁人啊。

陈凤霞愣了下,伸手摸女儿的头,没有给孩子幻想的空间:“会,当然会。但是与此同时,也会有人选择送孩子去学校。在合作社打工一个月,他们就能赚到小孩子的学费。他们已经赚了这么长时间的工钱了,舍不得轻易放弃的。”

人不被逼到一定程度,就会下意识地遵从制定规则的人提出的要求。

郑明明忧心忡忡:“可我听说他们很抱团的。”

就像山里郎在江海演出的时候,虽然是外来户,旁人也不敢轻易招惹他们。因为得罪他们一个,就相当于得罪所有人,他们会不由分说,无条件地站在同伴这一边。

陈凤霞笑了:“可是现在他们还在山里啊。蛋糕就那么一块,所有人过来分的话只会每个人都吃不饱。所以必须得内部竞争,通过末位淘汰的方式来筛选出有资格吃蛋糕的人。”

谁是那个有资格吃蛋糕的,标准不还是捧出蛋糕的人制定的嚒。

郑明明困惑地询问:“那,这算不算资本的力量呢?”

陈凤霞点头:“当然算。资本掌握了话语权,那么资本想要什么,人们自然就会变成什么样。”

初中生喃喃自语:“好像有点可怕。”

陈凤霞笑了起来:“不管是资本还是其他什么力量,只要足够壮大,就能够左右人的思想乃至整个社会。你忽视的地方,就是人家发力的方向。”

郑明明还想说什么,就听见书房里传来陈敏佳的惊呼:“明明,快过来看啊。天啦,他们怎么想的出来。”

母女俩对视一眼,赶紧往书房跑。

陈敏佳和吴若兰都兴奋地指着电脑屏幕喊:“看看看,快看这个。”

屏幕上是张放大的图片,小小的水坑上漂浮着竹筏,插在缝隙中的秧苗已经挺直了腰杆,显然已经存活。不过水面种稻对陈敏佳和吴若兰而言早就不是稀奇事,即便是种在面积狭小的鱼窝子里也不足以让她们大呼小叫。真正挑动他们情绪的是支撑在浮床上面的东西。

那云雾一般缥缈的,瞧着有点儿像大棚塑料薄膜的,是蚊帐!

对,就是旧蚊帐,上面还有补丁呢!

花郎高兴地跟网友们描述这个蚊帐的来历。原来去年他姐姐到江海打工挣到钱之后,就跟其他姐妹一道请淼淼在网上下单,给家里买了新蚊帐。山下蚊子多哩,晚上睡觉的时候用蚊帐最有效果。

现在,他阿嬷试着在家里的鱼窝子里种水稻,刚好浮床的大小和蚊帐差不多。阿嬷想蚊帐能够挡住蚊子,那也能挡住其他小虫,叫它们吃不到稻子啊。所以阿嬷就将旧蚊帐也撑在浮床上了。

这样一来,他们就不用给稻子打农药,也不怕毒死水洼里养的鱼了。

陈凤霞目瞪口呆,这,劳动人民的创造力与智慧实在惊人。就算蚊帐与浮床之间有空隙,那起码也能挡住一半以上的飞虫,像稻飞虱、稻纵卷叶螟这些,就基本不用农药灭了。

说实在的,水面种稻即便靠鱼虾吃掉孑孓,不让它们孵化成蚊子,再放养青蛙来吃虫,其实效果也有限。所以水稻被虫咬的情况不少见。

搭上这个蚊帐,倒是防虫妙招。

陈敏佳难掩激动:“要是都搭上蚊帐的话,那岂不是再也不担心虫子的问题了?”

郑明明先摇头反对:“不行,成本太高了。一床蚊帐多少钱,才多大的面积。一亩田又得用多少蚊帐?那大米得卖出什么价格才能回本啊。也就是花郎他阿嬷用的是旧蚊帐所以才不显。要是新蚊帐的话,那肯定吃不消。”

然而网友们都是吃瓜群众,就像热爱打扮洋娃娃喜欢给游戏人物换衣服一样,大家对于操控水稻的种植的热情也充满了膨胀的热情。

网站的论坛上,已经有人盖楼表示自己愿意捐出蚊帐,要求也按照这样的模式种植水稻。不管种出来多少,他全都订下。

后面一大堆顶帖附议的跟帖看的陈凤霞心中只有一个感慨:同学们,暑假作业写完了吗?八月份了,你们难道没有一点点紧迫感吗?

正要开始测试网上农场的工程师团队又不得不加班加点,曾老师感觉这是个很好的切入点,就好像定点扶贫一样,可以开放小块基地,比如说花郎家鱼窝子上的那大小不过一张单人床的水稻,给大家包养。

整个种植过程中,像是蚊帐、叶面肥之类的额外投入都需要玩家自己提供,最后产出的农作物玩家也有优先购买权。

陈凤霞听着这个感觉像是大型农业类游戏。

鉴于她重生前基本上没怎么玩过游戏,她也不知道这能不能成功。不过反正花郎他们家在水洼子里种水稻也是为了自己家吃,就那点大的地方,能产出三五斤大米应该就不错了。就算网友不要买了,那最后进自己肚子也挺好。

唉,老郑说的没错。太上皇要不得,作为金主爸爸,老老实实等着收钱就好,具体经营,她还是甭管太多了。

反正就算她抽不中定点的小型基地,但她也可以参与大型项目的种稻活动。像是现在陈家庄的再生稻头茬稻丰收了,她就可以亲临现场参加收割活动啊。

郑国强看着老婆眉飞色舞的模样,哭笑不得,还调侃人:“原来你喜欢种田啊。早说噻,早点讲的话,我们也不用再跑出来。家里三亩六分田够你精耕细种的了。”

郑明明他们正在欢呼呢,不仅仅是灯市口的小伙伴们,她的初中同学也积极报名参加这次基地活动。呃,其实就是下田割稻子。每年学农的时候,也会有类似的活动。但是,这个不一样啊,这可是网上网下连线。他们还打算拍下来自己也上传到网上呢,好拉风的。

郑国强只能摇头,完全理解不了这些娃儿们的亢奋。这群叶公啊,包括他老婆在内,要是天天放他们在农村种田,保准他们就感受不到丁点儿田园之乐了。

于是郑干部就保持着淡定的态度一路听旅游大巴上的孩子们的尖叫往陈家庄去。

不淡定不行啊,三小只同学也就算了,毕竟小。可初中生们瞧见牛羊都要大呼小叫,他除了微笑再微笑还能说些什么呢。尤其是有孩子指着前面的韭菜地信誓旦旦说着绝对是小麦的时候,郑国强深切怀疑城里学校的学农都是摆设。

就这气温,周边地区上哪儿长小麦去。再说,本地稻—麦和稻—油菜轮作是常识啊。

吐槽归吐槽,风景是真的好。比起四月回乡祭祀的时候,眼下的乡村才算是走入了盛景。浓墨重彩的碧色铺天盖地。远处的山是绿的,近处的水是绿的,就连阳光被树叶筛了一层落在人身上,也带着清凉的翠色。

路边有人摇着扇子卖西瓜,表皮深绿,切开的瓜瓤红的红黑的黑,倒是和天上的红日与地上的黑土交相辉映。

西瓜可不就是在阳光的照射下,从黑土中长出来的大自然的馈赠吗?于是好几个初中生坚持要大巴车停靠路边,他们包圆了一蛇皮口袋的西瓜。

得做好准备呢,不然到了干活的地方没有消暑纳凉的吃食,大家岂不是得活活渴死?

结果等他们到达目的地,看到农田里的西瓜,大家就傻眼了。

他们为什么要辛辛苦苦地在路上买瓜?这现摘的瓜就不香吗?

郑明明双手一摊:“我说有吃的,你们非要不信。除了西瓜之外还有香瓜、黄瓜、西红柿,都是自家吃的,非大棚产品。”

陈敏佳则干脆耸肩膀,实力鄙视:“知道什么叫鱼米之乡吗?见识限制了你们的想象力。”

吼,这就过分了,不带这样歧视人的出身的。

可是初中生们已经顾不上再怼回头,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全都被眼前壮观的美景给惊到了。

稻穗,金灿灿的稻穗,一眼都望不到头的稻穗,一大片丰收的稻子就漂浮在水上。啊啊啊,深绿色的水都被染成金色了。湛蓝的天空下,这样一大块金黄,好美!

郑国强也惊呆了,他昨天才收割了浪漫缘水上的再生稻。可是完全没有如此震撼的效果啊。看样子,凡事都得上规模才能惊爆人的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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