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除了阿德的餐盒外,还有各式各样丰富的海鲜。像是在江户没见过的贝类、生鱼片盘上摆饰着鱼鳃大张的鱼头等,看得平四郎目瞪口呆。

因为贪吃,只顾着瞧食物——自然并非如此,而是平四郎很难判断该以何等脸色面对端坐在眼前的凑屋宗一郎。

由于担任的是芝麻小官,又天生懒散不拘小节,平常的平四郎无论在谁面前都不会感到不自在。然而这回稍有不同,要怪就怪久兵卫先前告诉他的那段话。

宗一郎不像凑屋总右卫门,无论长相或身形都相差十万八千里,教人看不出是父子。

总右卫门虽不魁梧,但乍见便觉骨骼粗壮,身材结实,却丝毫没这类体格的男子常有的粗枝大叶。他五官清秀,鼻若悬梁,细长的丹凤眼角透着聪明颖悟,一表人才。

宗一郎也有张清秀的面孔,但感觉有所不同。世人常言道,明明是男人却长了女人脸,或女人却长了男人脸。父亲总右卫门是男人中的男人脸,但宗一郎却是女人脸。

而且是楚楚可怜的那一型。眼睛大大的,唇线柔和,脸颊丰润,鼻翼如人偶般小巧。

若真说起来,倒更像毫无关系的弓之助一些。虽没弓之助美,但要分类,应该会被归在同一边。

宗一郎个子高,身形弱不禁风,也容易让人联想到女人。以柳腰形容是太过了,但仍像个舞蹈师傅,偶然瞥见的手指也又长又美。

像阿藤吗——平四郎想到这里,便觉那眼角眉梢似曾相识。男孩小时候像母亲,或许以前长得一模一样。如今,他已是一名成年男子,便很难说酷似母亲了。

只能说,还是像弓之助。

久兵卫若无其事地逐次读出彦一附上的菜单,宛如夸示自己的功劳般,向宗一郎说明餐盒的内容。宗一郎或眯眼或惊叹感佩,一一附和。对话中,宗一郎不经意地称呼久兵卫为“久爷爷”,平四郎内心“哦”了一声。

酒送上桌。在久兵卫的主持下,女佣殷勤布菜。

“来,井筒大爷,请不要客气。”

同席的是平四郎、宗一郎与久兵卫三人。小平次在更轻松的小房间里,受到随侍主公的中间应有的款待。那边似乎比较愉快,平四郎不禁羡慕起来。

“我这回除了享用大餐,也想向这里的下人问话。最好能再和孙八谈谈。”

平四郎趾高气昂地说着密探或冈引手下般的话,但阿德餐盒里属于自己的一份都分到了,眼前还有如此豪华的海鲜佳肴,能有多少心思完成这些事,可就很难保证了。

“在下深知冒昧,有失礼数。”

宗一郎拿酒杯碰碰嘴唇做个样子,便将酒杯放在一旁,端正了坐姿。

“在下正好来探望舍弟宗次郎。由于家父与久兵卫常提起,井筒大爷对凑屋一向照拂有加,得知有此良机,便恳求久兵卫,务必让在下拜见井筒大爷。”

得蒙接见,实在荣幸之至。一番话说得极为恭谦有礼。

即使如此,久兵卫也就罢了,听到凑屋总右卫门也对儿子提过自己,平四郎相当惊讶。他是怎么说的?光想便微微起了一阵寒意。平四郎吊儿郎当地笑了,拿起酒铫子示意生硬的客套话到此为止,宗一郎拘谨地端起酒杯回应。

不行,心里就是有杂念。宗一郎不像他父亲,无论是声音或讲话方式,没任何共通之处。

这毕竟不太妙。

再说,凑屋所谓的“照拂”是什么意思?总右卫门向他这长男透露了多少?总不至于连葵的事,及由此衍生出的铁瓶杂院骚乱始末,全都告诉他。宗一郎可是阿藤的人。

想到这儿,宗一郎几岁了?年纪比佐吉小,不是二十出头,就是二十四、五吧?即使如此,仍略嫌年轻吧,要被喊做小老板,还有些稚嫩不牢靠。

看那双漂亮的手,难免以为他是纨绔子弟,却从没听过这样的传闻。他这第二代原本便无法与赤手空拳打造出凑屋的能人总右卫门相比,但凡提起他的,都是些“认真学习为商之道”的评价。

平四郎脑袋里想着这些细碎琐事,一面听着宗一郎与久兵卫谈此地的名胜风物。席间气氛融洽,酒菜也美味可口。

趁着谈话的空档,平四郎忽地投出一问:

“对了,刚才提到宗次郎二少爷的情病不怎么理想,宗一郎少爷也很担心吧。”

宗一郎趁着动筷,瞟了久兵卫一眼。久兵卫也注意到他的视线,却没递出什么暗示。

“谢大爷关怀。”

宗一郎又一次恭谨地道谢。

“据说气郁病这样的病,身边的人若太过操心反而不好。在下来探望宗次郎,有一半是借口,其实是想来这里吃吃鲜美的鱼,忘掉生意,偷闲个一、两晚。”

平四郎笑了。“何必这么说呢!你们兄弟感情真好。”

“美铃也要出嫁了,只剩在下与宗次郎两人而已。”

“不娶媳妇吗?”

宗一郎害羞似地笑着看久兵卫,久兵卫以筷尖夹起阿德的卤蛋,不做反应。

“像在下这样的年轻之辈,恐怕没人愿意下嫁。”

“会吗?我看你独挑大梁也不成问题了吧?是时候让你爹告老退隐,换你主持大局了。”

“哪儿的话,有家父才有凑屋,在下连家父的影子都代替不了。”

别说代替,现在你就是你爹的影子吧!平四郎暗想——随时都被父亲大人踩在脚下。

此时平四郎蓦地想起:我认识另一个酷似宗一郎的人。不是长相,而是这客套而谦退、总有些畏惧世情的态度。

那就是佐吉。而且是与阿惠成亲、走出自己的路前,在铁瓶杂院时的佐吉。

凑屋总右卫门究竟有何神通,能将身旁的男子一个个调教成这副模样?

相较之下,女人坚强多了。

葵接受了总右卫门的关爱与庇护,却没因他迷失自己。总右卫门的人生其实有部分操控在葵手里。另一方面,阿藤的人生,其实是与一名叫总右卫门的男子的战史,虽几乎屡战屡败,但总右卫门从未赢得痛快,而且战争至今仍持续着。尽管阿藤的心已离开俗世,飘往缥缈的异国,但她这番下场,或多或少也让总右卫门心怀愧疚。

由于宗一郎这个儿子,令他不得不背负起那份内疚。

平四郎想起凑屋的独生女美铃。她曾跑到铁瓶杂院,说要做佐吉的媳妇。当时那姑娘有着“才不管爹爹妈妈”的明快,如今她已依父亲的安排,嫁到陌生的土地。不知她的活泼好胜是否依旧?

“美铃最近过得怎么样?”平四郎放下酒杯问宗一郎。“已到西国了吗?”

“不,稍微延后了,还跟养父母一块儿住在江户。”宗一郎立即回答。“因对方目前仍在江户。”

“是大名家吧?”

多半是向凑屋融资的大名。

“是的。明年春天回国之际,会带美铃一同回去。井筒大爷也认识美铃吧?”

“嗯,不熟就是了。”

“舍妹活泼好动又调皮,实在不是很适合当大名的侧室,现正接受养父母严格的管教。”

宗一郎的话语严厉,表情却相当柔和。美铃嫌恶哥哥们没用,但至少宗一郎看来并不讨厌美铃。

“这是令尊决定的婚事,不知她本人意下如何?”

宗一郎似乎想起了往事,露出了感慨的眼神。

“最初百般不愿,吵着要离家出走。”

那位千金小姐确实很有可能这么做。

“只不过,舍妹虽是野丫头,却不笨。这话由为兄的在下说来,实在是自卖自夸。”

“不,我也认为美铃是个聪慧的姑娘。”

“谢谢称赞。”宗一郎行了一礼。“舍妹嚷着不要顺父亲的意嫁人,不断出言顶撞,在下看了不禁担心起来,便唤美铃到身边,以兄长的身分劝导她。”

然而,美铃却笑着这么表示:“哥哥用不着担心,我知道自己的斤两。”

“她说,就算离家出走,自己从小娇生惯养,又怎有办法独力生活。既然无论如何挣扎,也逃脱不了凑屋巨大的影子,倒不如离开这儿,到爹爹管不着的地方过快活日子。别担心,我会远嫁的。”

这话多少带着自暴自弃的味道。嫁不成佐吉,反而令佐吉退避三舍,是这位千金小姐有生以来唯一的挫折,心里毕竟有点受伤吧。

“不过,养父母似乎相当喜爱她。”宗一郎微笑道。“美铃是个大近视。”

没了眼镜,走三步就会撞上眼前的水瓶。

“最初,养母严厉斥责,说千金之女戴上眼镜一文也不值,如今则笑称那也算娇俏。常言道,女人是远看、夜里看、蓑笠下看最美,近视也算在美人之列吧。”

平四郎不禁笑了。“俗语也说,若要动人,男要伤风女要伤眼啊!”

美铃不要紧的,无论身在何处,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天地。现在阿藤变成那个样子,干脆走远些反而幸福。平四郎松了口气。

打一开始,久兵卫虽极为客气,仍一筷一筷吃着阿德餐盒里的菜肴,此时却突然环视宴席,似乎发觉有什么不足,起身离开了房间。平四郎漠然地望着他离去。

久兵卫一离席,宗一郎便重新坐好。“井筒大爷。”

来了来了——平四郎心想,这果然是场鸿门宴,宗一郎要说什么?

“请多用一些。”

宗一郎殷勤招呼,自己却将双手摆在膝头。

“先前,久兵卫似乎已将凑屋种种家务事告知井筒大爷,实在有辱清听……”

接着说,在下万分抱歉。平四郎将生鱼片放进嘴里,仔细咀嚼品味再咽下。

“我真不识货,”平四郎露出笑容,“这么好的生鱼片,居然多沾了酱油,葱姜也夹太多了。”

宗一郎仍一脸正色。

“嗯,我听说了,吃了一惊。”平四郎说道。“你竟可能不是总右卫门的种。”

平四郎刻意说得粗俗。但宗一郎不为所动,只静静点头。

“‘可能’,纯粹是粉饰的言词。在下并非凑屋总右卫门的骨肉,天底下恐怕没这么不像的父子。”

“天底下有的是不像的父子啊。”

宗一郎默默笑了。平四郎避开他的眼神,暗想着“确实不像、确实不妙”的内心,似乎被他看穿了。

“是五年前的正月,阿藤夫人告诉你的吧?”

“是的。”

“又何必多事,你不觉得吗?”

宗一郎不答,微微转头望向久兵卫离去的纸门。动作高雅脱俗。

“久兵卫是个老实人。”他将声音压得比先前都低,说道:

“在家父和小的面前,都无法有所隐瞒。看来,对井筒大爷也是如此,才会让大爷听见这些家丑。之后仍没能掩藏这事,只要看他神色郁郁便明白了。”

即便是唠叨管理人久兵卫,在这乾旦般的小老板面前也无所遁形。

“老实讲,如此拜见虽是第一次,但在下多年前已从久兵卫那里耳闻大爷名号。久兵卫担任铁瓶杂院管理人时,便常提起井筒大爷的事。”

“那肯定听到不少坏话,说我是个糊涂虫。”

宗一郎并未附和平四郎的玩笑,淡淡地继续道:

“土地与租屋都是凑屋宝贵的财产,最好能彻底了解掌握。为此,数年前——是的,家母透露那件事前,在下已向久兵卫学习。然而五年前,在下得知了自己的身世。既然是这样……在下开始觉得,关心打点凑屋的家产,似乎是种有所贪图的非分之举。”

平四郎直盯着宗一郎,宗一郎却凝视着宴席的某处,接着说:

“另一方面,在下也是有脾气、有欲望的人。一直以来,在下在凑屋学做生意,尽管才智不足,有些事仍由在下做主。事到如今,突然要放下一切离开,未免太认分了。更何况,家母还希望在下继承家业。”

“慢着,”平四郎插嘴,“依我从久兵卫那里听来的,阿藤夫人虽对你说了实话,却没叫你应该如何,只是要你把这件事挂在心上。”

平四郎认为这种不上不下的做法反而残酷。

“那是因为,”宗一郎结巴了,“在下是这么告诉久兵卫的。久兵卫是家父的心腹,原本就很不喜欢家母,在下虽年轻识浅,仍不希望加深他对家母的厌恶。所以,尽管算不上撒谎,却含混带过。其实,家母向在下这么说——正因不是老爷的亲生骨肉,更希望你将凑屋的家产夺过来。”

平四郎一点也不讶异,反倒觉得爽快多了。就阿藤的为人,及她过去与凑屋总右卫门在台面下暗斗的战果而言,这种讲法还比较合理。

“原来如此。”

平四郎感到口渴,席间却只有酒。真想喝茶,又不想打断宗一郎的话,只好硬是忍住。

“家母握住在下的手,恳求道:这件事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老爷就不用说了,甚至不能让他察觉你知道这件事。”

单是回想都觉得痛苦,宗一郎的表情于是变了样。

“家母会在五年前的正月讲出这件事,是因谈起了在下的婚事。讨了亲,成家有了孩子,接着当凑屋的主人——那时便是为将来奠基的时期,换句话说,这是……家母的打算。”

“嗯,我懂。”

“然而家父却非常厌恶这门婚事,几乎是断然拒绝。之前也提过几次,家父都以‘还太早’为由推却了。”

“五年前的话,你是十八、九岁吧?”

“是的。做生意方面虽不及家父,却大致明白了。”

“那么,这回不能以‘太早’的借口反对了,却还是没来由地不答应?”

宗一郎表示,就是这样才感到奇怪。

“而每当亲事谈不成,家母的怒气都非比寻常,常对家父恶言相向,最后……”

将宗一郎叫来,告诉他:你的亲生父亲其实是……

“家母说,回想看看,从小老爷就对你很冷淡不是?那么疼爱佐吉,对你的关怀却连他的一半也比不上。”

确实如此。当初,凑屋内甚至传闻将来家业要由佐吉继承。

“而你也认为这话没错?”

“家父确实对在下极为严厉。家父很忙,较少时间照顾孩子。即使如此,对弟弟和妹妹仍有身为父亲的关爱与温情,但对在下连这点也没有。”

宗一郎的话声有些哑了,独白使喉咙大为吃力。

“只是,在下以为不管哪户商家,都是这样教育继承人的。继承人肩负商号的信誉和财产,若一味宠溺,养成懒散怠惰的性格,将动摇生意根本。所以家父对在下的管教较宗次郎与美铃严格许多——在下原是这么深信。在下年轻识浅,只见过凑屋这块招牌下的世面。”

然而经阿藤提醒,惊讶的同时,宗一郎也细想,不禁恍然大悟。

“尤其佐吉——是的,尽管当时还是个孩子,在下也曾因家父太过疼爱佐吉而心生嫉妒。”

即便是侄女的儿子,佐吉与总右卫门仍是血脉相连。宗一郎则不同,不仅是外人的孩子,在总右卫门眼里,更是可恨的情夫之子。

“在下感到一切豁然开朗,合情合理。”宗一郎继续道。“在下的身子仿佛分成两半。一半劝自己,你已经没资格待在凑屋了,知道了真相,就该立刻离开。另一半则叫嚷着,啊,多可恨,要向虐待自己的父亲报复,凑屋的家产都是我的。”

“只是……”干渴的喉咙吞下口水,他小声地接着说道:

“家父多年来四处留情,生下私生子,让家母受尽折磨。在下虽对此厌恶不已,但仍安慰自己,这是富商巨贾的寻欢作乐之道,也算男人的才干。身为儿子,既同情母亲,又以父亲的好色为耻。然而,听了家母这番话后,得知父亲放荡的行为源自家母的不贞——也就是在下——明白这点后……”

宗一郎突然一把抓起手边的酒杯,闭着眼一饮而尽。区区一小杯酒,想必不足以润喉吧。

他放下酒杯睁开眼,眼眶已泛红。

“之后有一阵子,在下放浪形骸,荒唐度日。”

“咦?真有此事?”

这回平四郎倒着实吃惊。铁瓶杂院出事时,平四郎委托身为隐密回同心、小名“黑豆”的朋友,积极打探凑屋的消息,但当时没半点关于宗一郎行为举止的流言蜚语。

宗一郎无力笑道:“在下原就是个胆小之人,干不出什么名堂。况且,要是在下太过离谱,又怕让家母的处境更加为难。”

平四郎有种打从心底虚脱的感觉。“你也真是多灾多难啊,跟佐吉一样。”

这句话是无心脱口而出,却见宗一郎双眼闪过精光。

“对,正是佐吉。”说着,他略略倾身向前。“大约两年前吧,久兵卫突然辞去铁瓶杂院管理人,也不回胜元,到这别墅看家,空缺便由佐吉出任。这是家父的安排,还特地要佐吉辞去花木匠。在下心里实在平静不下来。”

宗一郎认为,凑屋总右卫门行使如此强硬的手段,恐怕是为了逼退自己、以便让佐吉继承的布局。

这也难怪,平四郎暗叹。当时平四郎也想过,杂院、租屋的管理人是个收入极好的工作,若不加猜疑只看事实,的确能视为借由管理铁瓶杂院,交给他部分家产,让他坐享这份家产的收益。

“当时,宗次郎虽不如现在严重,身子也开始感到不适,经常告假无法处理生意……更加重了在下的疑心。”

平四郎双手往膝上一撑,鼻子粗重地呼了口气。宗一郎悄然垂首。

“佐吉会当铁瓶杂院的管理人,这个嘛,是有许多苦衷的。”

慢条斯理地说出这句话后,平四郎立即发现不知能透露多少,便搔了搔头。

“似乎是如此。”

一回神,宗一郎正看着平四郎。他年纪虽轻,眼神却极为澄澈。不如说,像是两面镜子,为了不显露真心,小心翼翼地磨得油光水滑,没一抹尘埃。窥探这双眼眸的人,只瞧得见自己映在其中的面孔。

“佐吉这管理人没当多久,铁瓶杂院便拆毁,盖起了家母住的宅邸。在下不禁对这一连串事情起了疑心,总觉得当中必有蹊跷。家父和家母对在下有所隐瞒,久兵卫的举止也不寻常。于是在下独自调查,却没任何收获。”

那当然了,手下没有一兵一卒的宗一郎,如何能与驱使久兵卫与影子掌柜的父亲相抗衡。

可是啊——平四郎望着阿德半空的餐盒心想,铁瓶杂院出事时,光忙这边的事就忙不过来了,根本没余力管凑屋的人如何看待这一连串的麻烦,或是否有人会感到奇怪。

“在下便这么举棋不定,贪恋凑屋至今。”

竟说“贪恋”,像进了酒楼妓院似的,凑屋分明是宗一郎的家啊。

“做不了任何决断,放不下却又提不起。既无法抛下家母,也无法反抗家父,一事无成。在下实在没用。”

这种自轻自贱之处,也和当时的佐吉一模一样。

“只是,到了今年,在下的心境有些转变,认为不能再这样下去,得让事情有个了断。”

“出了什么事让你这么想?”

“那座新宅——在下等人都唤作藤宅,家母移居该处后,该怎么说呢,似乎得了气郁症,比宗次郎更严重。即使在下前去探望,也不再提起凑屋的财产及继承等事,甚至连家父的坏话都不讲了。”

看着这样的母亲,宗一郎不禁悲从中来。

“在下不禁觉得,自己与母亲虽都活在凑屋这块招牌下,却从未有过任何幸福。什么凑屋的财产、什么继承,不如抛下一切,重新来过。在下要另谋生路,做什么都好,等能够养活自己时,就来迎接母亲。在下起了这样的念头。”

但要瞒着总右卫门与店里的人,及避开凑屋遍及各处的商场,另谋生计是非常困难的事。宗一郎认为此时切忌心急,应审慎行动。然而,才做出决定——

“家母上吊了。”

这句话自他嘴角逸出,幽然坠落。平四郎缓缓点头,表示知晓此事。

“您知道吗?在下实在无法承受。而且,家母出事不久,约是今秋中旬吧,家父的样子也变得很奇怪,不仅形色仓促、派久兵卫出门并以书信联络,还没告知去处便离开店里大半天。”

那不是为了往返葵的居处,或帮忙赶跑孙八。若是这点小事,凑屋总右卫门大可瞒过全天下人。是葵的遇害让他举止大变。

“有一次,真吓坏在下了。”宗一郎以遥望的眼神说道。“家父在房里哭泣。虽遮掩了泪水,但眼角确是湿的。”

原来凑屋总右卫门也是人啊。

平四郎大为感动。在芋洗坡大宅会面时,即使提起葵的名字、谈起有关她的回忆,连眉毛都不为所动的那张脸,原来是副面具。

“说来可笑,在下反而大感不安,难不成家父是为家母而哭吗?”

“那么,你确认过了?”

由于与平四郎上次发问隔了一会儿,宗一郎顿时愣住。

“你向令尊确认过了吗?”平四郎再问一次。

“没有。事到如今,在下愈想愈觉得那是不可能的。”

“是吗?”

“是的。”宗一郎用力一缩下巴,点点头,不知为何冷冷地轻声笑了。

“家父是为别人流泪吧,错不了。”

确实敏锐——平四郎心想。但真是如此吗?总右衙门悄悄流下的泪水中,难道真没一丝半缕对阿藤的心意吗?

“因此,在下没看见家父的泪。当作没看见。但,这却让在下下定决心,再也不想待在这种家,受够了。”

宗一郎有生以来首次主动找上父亲,要他拨空单独谈。

谈话中,宗一郎表明了自己的决心:感谢父亲一直以来的照顾,但宗一郎要离开凑屋。理由您应该很清楚。孩儿将另谋生路,再来接母亲。

平四郎为他心痛,不由得眯起眼睛。

“令尊怎么回答?”

“家父说‘随便你’。”

“就这样?”

“是的,但吩咐在宗次郎病愈前,不得擅自离开。”

这也太自私了。

“所以你才来这里……”

“是的,来看看宗次郎的情况。话虽如此,宗次郎已为气郁所苦,总不能让他知道这中间的原由。在下便对久兵卫表明,若宗次郎病情好转,有了康复的预兆,自己就要离开凑屋,因为……啊,不过,”只见他连忙摇头,解释道:

“在下并非听从家父的吩咐才这么做,只是不想增加宗次郎的困扰。”

是吗?平四郎又想。这是强词夺理,是宗一郎用来安慰自己的借口。其实,尽管他心意已定,终究还是提不起拂袖而去的勇气吧?所以才会这样观察周遭的反应、以话语令久兵卫惊讶,从中得到些许安慰。不是吗?

宗一郎仍暗暗期待有人出来制止,好比能听到久兵卫说“大少爷,请重新考虑”,也偷偷盼望总右卫门那句“随便你”并非出自真心。

这样想,会太坏心眼吗?

“久兵卫根本不清楚你的身世。”

“似乎是这样。在下一心以为他定然知晓。”

沉默降临。不知不觉,秋日已短,夕阳斜照,房里满是暮色阳光。平四郎茫然地想着:得走夜路回家了。

“这回,在下是前天抵达的。”宗一郎说道。“见到久兵卫后,感觉他似乎将在下的出身等凑屋家丑找人商量过了。于是在下……不同以往,强硬地逼问久兵卫,才问出了井筒大爷的大名。”

他一定十分纳闷吧。

“在下斥责久兵卫,为何将这事传入奉行所公役耳里。久兵卫虽伏地致歉,却仍坚称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很怪吧?”平四郎抢先说道。

“确实很奇怪。”宗一郎也承认。

“换成是我,也会起疑。”

然而,的确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

“井筒大爷。”宗一郎半边脸迎着暮色夕阳,半边脸蒙上阴影,请求道:

“能否将这原因告诉在下?久兵卫说,若是井筒大爷,一定肯告诉在下。所以在下便在此等候。真有什么让久兵卫如此坚持的话……”

“怎么样?”

“必定与最近家父的不寻常、家父的眼泪,或家母上吊的事有关。在下这是妄加揣测、胡思乱想吗?”

“你想知道吗?你就要离开凑屋了吧?不知道又何妨?”

宗一郎不语。这不是退让,而是默默坚持。

此时,纸门忽然开了。

“小的也恳求大爷。”

是久兵卫,他在门槛前双手扶地。

“井筒大爷,请为大少爷解惑。”

平四郎倒吸了一小口气,凝视着久兵卫。宗一郎的身子也僵了。

“你太狡猾了吧,久兵卫。”

平四郎笑着说,尽力发出嘲讽的笑声。

“你自己讲啊!怎么,还是身为心腹的久兵卫爷露了口风就对不起老爷,非切腹谢罪不可?”

饱经历练的久兵卫自然不会因这么点讥讽便退却。

“是小的建议大少爷,应该请求井筒大爷告知。小的坚信如此才妥当。”

“可是啊……”

“由小的来说,会成为借口。小的会想隐瞒自己的羞耻与罪过。”

“所以恳请大爷……”久兵卫说着伏地而拜。

“老爷也首肯了。”

宗一郎吃惊得几乎要向后仰倒。“爹答应了?”

“是的,老爷吩咐交由井筒大爷。老爷表示,这样最……”

久兵卫仍面朝下方,有些辞穷。

“最是正确。”

平四郎不禁叹气。喂,我可不是凑屋专用的说书先生啊!

不过,总右卫门竟会讲这种话,那么是对我——该怎么说呢,另眼相看?还说这样才“正确”呢!

不行不行,这时候高兴就不能笑阿德老实了。

“早知如此,该带大额头来的。”

这句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话,令宗一郎大是讶异。

“别管我,是我自言自语。”平四郎手一挥,瞪着久兵卫。

“倒茶。”

“是,小的这就去。”

“还有,”平四郎刻意夸大地做出环视房间的动作,“我和小平次借宿一晚,没什么不便吧?你们这儿多的是空房吧?”

“是,当然。”

久兵卫额头仍贴着榻榻米。平四郎往阿德的餐盒里看,可口的煎蛋卷还没吃完。

那就别客气,放怀大嚼吧!接下来这席话,可不是一时三刻说得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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