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夜晚过去,天渐渐亮了。

葵夫人亲手煮了饭,做了饭团。阿六也想帮忙,但手不停发抖,脚也站不稳,什么忙也帮不上。最后是葵夫人利落地独力完成,连那群男女的早饭都是夫人准备的。

“一定要让身体有力气。来,就当是吃药,多少吃一个。”

在夫人力劝之下,阿六好不容易吃了一个饭团。食不知味。一想到阿道不知道有没有东西吃,不禁悲从中来,后半个饭团简直是和着眼泪吞完的。

当朝霞为东边天空添上颜色时,孙八悄悄到了。满屋子的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好让他能大胆来访。

“准备好了吗?阿幸呢?”

阿六绞着双手说道:

“事情……变得有些奇怪。”

“奇怪?怎么了?”孙八扬起眉毛。“难不成有冈引跑来?”

“不,不是这样。”阿六不安地回头看后门。“孙八,我跟你讲,这屋子从以前就有个可怕的传闻。”

阿六匆匆说出盗子魔栖息在这屋子里的事。

“那又怎么样?”孙八十分不耐烦。

“所以夫人以为阿道不见了是盗子魔作祟呀!”

阿六双手握拳,急得直跺脚。这不是在演戏,她恨不得立刻抢回阿道、痛打孙八、挖他的眼珠、拔他的舌头,焦虑得坐立难安。

“然后,昨儿晚上,夫人找来传闻很灵的祈祷师,半夜开始做法,要召唤出盗子魔加以驱除,说这样阿道就会平安回来了。”

孙八却骨碌碌地转动眼珠说:

“既然这样,屋子里一定闹哄哄的吧?那不是正好,你可以趁隙逃走啊。”

“但要召唤盗子魔,夫人怕阿幸会出事,便把那孩子带进她房里,关在壁橱呀!所以我没办法带那孩子出来。”

孙八噗哈一声,大吐一口气。“搞什么?真是笑死人了。什么盗子魔,根本就是编出来的,怎么可能有那种妖怪啊!”

“就是啊。”阿六嘴里附和,内心却不停咒骂:怎么没有?就在这里,就在我面前。不就是你吗?你就是如假包换的盗子魔!

“怎么会搞成这样啊……”

面对大感头痛的孙八,阿六痴缠般哀求:

“拜托你,帮忙把阿幸带出来。我没你那么能随机应变,一定马上会被发现。我要先走一步。”

“咦,你要先走?”

“我先走,等你带出阿幸,行吧?”

孙八似乎瞧不出阿六有几分真心,迟疑了一会儿。

“真要这样?”

“嗯,当然。我该在哪里等你?与其随便找地方会合,不如干脆就约在阿道那里。分头进行别人也比较不会注意。喏,可以吧?阿道在哪儿?”

孙八望着阿六的眼睛,想看出个端倪。阿六祈祷自己不要泄露真心,但愿自己能够打心底撒谎。

“也对,这样比较好。”孙八应道。阿六高兴得快晕过去。

“阿幸在最里面那个房间的壁橱。阿道在哪里?”

她抓着孙八的袖子问,他压低嗓音,在阿六耳边很快地说:

“向岛一座叫元桥的桥边,有家澡堂叫当汤,我寄放在那里的二楼。我出来的时候,还睡得正熟。”

向岛元桥桥边,当汤二楼。阿六复诵,牢记在心。

“那我这就去!”

“你的行李呢?”

阿六用力将袖子一甩,做势要打孙八。“死相!我可是要躲一笔五十两的债!人能脱身还不够吗?缺什么,将来你会买给我吧?”

孙八整个人顿时如阳春雪融般酥了。

“那当然,包在我身上!”

“小心点,从那个后门进去就行了。”

孙八东倒西歪地跑向后门,作戏似地背着门口,身子贴在墙上,细听里面的动静后,才缓缓开门潜入。门没关,便消失了身影。

阿六咕嘟一声吞下口水。

唰!后门关上了。

“阿六,阿六。”

随着叫声转身一看,树篱后有个年轻人探出头。

“我听到了,向岛的当汤是吧。”

“是的!”

“我是自身番的舍松,事情我都听久兵卫爷说了。我这就跑一趟,请放心。”

久兵卫的安排真是滴水不漏。阿六深深行了一礼,说道:“万事拜托!”

舍松快步离去后,阿六转往后门。

(这可是精采万分的好戏,你别错过了。)

既然葵夫人这么说,当然要瞧瞧。阿六嘴一抿,直奔后门。

阿六悄悄溜进屋内,立刻发觉有股腥味。这是什么?简直像吃剩的鱼馊掉的味道。

阿六蹑手蹑脚穿过泥土地,爬上厨房,躲在走廊一角。挡雨滑门仍紧闭着,屋内该是一片漆黑才对,但走廊尽头的房间透出蜡烛摇曳的黄光,为走廊带来些许亮光。

轰嗡!

有声音,脚底传来震动。阿六不由自主地按住胸口,一颗心快从嘴里蹦出来了。

轰嗡!轰嗡!轰嗡!

阿六又惊又怕地探出头,看见了难以置信的情景。

一道漆黑巨大的人影,头上长着角,和梦里看到的怪物一模一样,而那怪物就在走廊尽头。

轰嗡!脚都发麻了。这是脚步声,那怪物走动的脚步声。

盗子魔的脚步声。

接着粗哑沉闷的声音震动了墙壁和天花板。

“是谁在叫我?”

是盗子魔在说话吗?

“叫醒我的是什么人?”

锵榔锵榔锵榔!铃声响起,衣物剧烈摩擦,接着一个冷冽的女声开始吟诵。是咒语。

“嗡、马卡、索拉、瓦、吉塔力、吉塔力、桑、哈、崆、喔列爱阿、索来阿,吾乃鬼道巫女传人……”

盗子魔的影子从走廊消失,进入房间。阿六爬也似地在走廊上前进,用力咬紧打颤的下颚,僵了好一会儿,才伸长脖子往房里看。

房内到处点着蜡烛。烛光中,昨晚那个发出异香的美女一身白色装束,双手捧着一长条缝缀无数铃铛的布,手舞足蹈地跳着。边跳继续念诵咒语。

“嗡、马卡、索拉、瓦,无名者,听令前来!吾乃鬼道巫女传人……”

“为何叫醒我?”

阿六猛一仰望天花板。盗子魔巨大的影子,不知何时已附在房里天花板一角,宛如一只庞大的蜘蛛。

“为何呼唤我?”

白衫美女的诵咒声戛然而止,摇动铃铛将布一挥,抬头看了天花板的黑影后,深深一礼。

“为冥府魔道狱卒追讨者,踞于黄泉尽路阻道之无形者,今有求于尔。恳乞归还尔掠劫之幼灵。尔所欲者乃无垢之魂,然该魂尚属人世,即欲惩其误闯尔影之无礼,掠劫而去乃令众生一味惊恐之愚行。”

天花板上的黑影颤动。

“此屋乃本魔居处,擅闯者一概食之无赦。”

真有此事?阿六屏息,直到痛苦得呻吟喘气,才发现自己原来忘了呼吸。

这就是盗子魔——原来真的有盗子魔,真的就栖息在这屋子里。

“踞于黄泉尽路阻道之无形者,莫非已忘却尔誓从阿弥陀净土之约?”

白衣女子朗声吟道:

“尔非危害此地之影,乃为此地求光明者。依亘古之训,尔应落足何处?尔何故偏离净土之路?何故犹疑迷途?”

怎么有种吹泡般的声音?阿六正觉奇怪,才发现孙八就瘫倒在围绕着白衣女的烛光圈旁。

只见他张开了嘴。

“我犹疑,”头上的黑影仍微微颤动,“乃因此屋有血腥之气,有我等同胞生灵之气。”

巍巍颤,颤巍巍。阿六抬头看,总算明白那是因为妖怪在笑。

“妖魔眷属所在之处,即我落脚栖息之处。此血腥乃我等同胞之铁证。”

白衣美女露出震惊的神情。锵!摇动了铃声。

“既如此,彼亦误入魔道,误上歧路,乃过失之证。阻道之无形者,应掠劫者乃为尔之同胞。我等未抵黄泉、无力穷究六道之人,以此血肉之躯,欲救落魔障之道者亦不可得。复恳乞以尔之力绝此歧路,消灾解难,速返黑影应在之处!”

阿六看到天花板上的妖魔影子,似乎猛然探出了身子。

“既如此,此乃归我所有。”

生了利爪的手愈伸愈长,直往瘫倒在房里一个劲儿发抖的孙八去。

“将此嗜食人血之我等同胞,奉予此影乎?”

“然!”美女的声音凛然响起。“将此杀人凶手之血,奉予鬼道众之长!”

孙八大叫一声,试图逃走。他吓得使不出力气,拼命抓着榻榻米往后退。巨大的黑影追上他那窝囊的模样,笼罩其上。

“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是杀人凶手!”

“挣扎无用!来路不明之人!”美女回头指着孙八。

“你已无路可逃!将你灵魂所浸淫的不净之血,奉予鬼道众!”

这时,阿六看见了。盗子魔原本在天花板一角的黑影,轻轻降落在房里。形体大得必须仰望,而那突出头顶的角之下,黄色的眼睛猛然大睁。

“救命啊!”孙八魂飞魄散的叫声,让阿六不禁双手掩耳。

“这帖药下得太重了些。”

久兵卫讪讪笑着。葵夫人正品味着刚泡好的清香的茶。

大伙儿都在夫人房里。演完那出大戏后,曾做为舞台的这个房间已收拾妥当,屋内各处都焚着香,但仍有一丝腥味。

“让那男人就此发疯,番屋办起案来想必相当棘手。”

葵夫人对久兵卫这句话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样也好呀,久兵卫,反而更安心呢。孙八再也不能为非作歹了。”

阿幸与阿道在隔壁房,亲热地睡在同一个铺盖里。这样阿道一定会染上阿幸的感冒,但两人不想分开,阿六也没办法。阿六坐在唐纸门敞开的门槛处,一会儿望着夫人,一会儿又看看阿道她们。

“不过呢,我也希望他的脑子能转醒些,好好招出把卖菜大叔打得半死,及害死新吉的罪行。”

那群不可思议的男女已离开此处。

到头来,一切当然是场大阵仗的戏,是戏法表演。而那群男女,据说是个中好手。

“那六个人以前是表演戏法与幻术的戏班子,在东两国相当出名。”葵夫人告诉阿六。“最拿手的,便是利用幻灯机搭配机关人偶变出来的大型幻术,但坏就坏在戏法太高明了,遭官府盯上,再也无法在江户城内表演赚钱,但老爷看了后,欣赏他们高明的手法,多年来做为他们的后盾。那些人山感激老爷的恩德,因此尽管这回事情如此紧急,也乐意接手。”

戏法与幻术啊。原来那盗子魔的黑影也是做出来的?即使听夫人这么讲,阿六还是半信半疑。在她看来,那真的是盗子魔现身,异形妖魔真的从阴世降临,将在人间作恶的孙八称为“我等同胞”带走。

而且,那异形妖魔和阿六梦里出现的盗子魔分明一模一样。

“接下来的事,由我包办。”久兵卫说着,对阿六微笑。“阿六,你再也不必担心了。”

“阿六好像还在出神呢。”

葵夫人笑了。

“你该不会觉得孙八落到那个下场很可怜吧?”

“哪里,我怎么会。”阿六连忙摇头。“只是,实在太逼真了,让我一心相信盗子魔真的来过。”

“哎呀,这边也有个药下得太重的!谜底都揭穿了,还在梦里醒不来。”

后头有人叫门,听声音是卖菜大叔的儿子。阿六想起身应门,久兵卫却阻止了她。

“我来吧。阿六就待在这里。你现在还一刻都不想离开孩子吧?”

久兵卫一走,葵夫人便放下茶杯,转头面向阿六。

“讲真的……阿六,你还好吧?”

“我、我没事。”阿六端正姿势。“谢谢夫人。无论我再怎么谢,都不足以报答夫人的大恩。”

阿六伏地一拜,葵夫人什么都没说。良久,阿六抬起头,夫人正看着阿幸和阿道的睡脸。

“这点小事,不必放在心上。多亏了你和这两个孩子,我过得很开心。”

“可是……这些安排,一定花了夫人不少工夫和钱。”

“或多或少吧。不过,钱我多得能拿去卖,老爷也一样,你不必觉得亏欠。”

“而且呀,”夫人微笑道:“很久以前,那戏班的人就答应要帮我一个忙。方式虽然和这次不同,不过呢,相较之下,这样好多了。”

“帮夫人的忙?”

“对。我呀,希望能用那种幻术骗过某个人。”

夫人讲得轻松,眼睛却突然湿了。那模样阿六没错过。

“阿六,这屋里真的没有盗子魔。今天你看到的是假的,你就照往常那样,放心留下来吧。”

说实话,依阿六当时的心境,很难立刻回答“是”。她的心……对,正像那鬼影般巍巍颤颤。

所以,她只是默默点头。

“真的,我保证,再没比这更确实的了。”

葵夫人自言自语般喃喃道。

“这里不会出现可怕的妖魔,因为,已住了比妖魔更可怕的东西。”

“咦?”阿六看着夫人。“夫人?”

“呵呵呵。”夫人抿嘴而笑,然后像倾诉秘密般,将手掌圈在嘴边:

“阿六,我呀,是幽灵。”

“夫人是……幽灵?”

“对。而且,”夫人有些迟疑,又看了阿幸和阿道的睡脸一眼,小声继续道:

“我比盗子魔更坏,我是个抛弃孩子的母亲。”

阿六什么都不敢说,觉得最好装作没听见这句话。将来夫人一定会后悔告诉阿六这件事——阿六心里这么想。另一方面,内心深处却隐隐不安起来。

幽灵。抛弃孩子的母亲。

葵夫人寂寥的现在,与不欲人知的过去。

久兵卫回来了。“阿六,卖菜大叔醒了,保住一命。葵夫人,看样子没事了。”

“啊,那真是太好了。”

与满面笑容的夫人相视点头后,阿六抚着胸口。啊,真是太好了。事情真的就此结束了。

“夫人,今晚想吃什么?”

阿六问道,设法露出笑容。

“阿六会多准备夫人爱吃的。”

“哦,是吗。那就让你请客啰!”

“对了,明天或后天,老爷应该会来。”夫人说道,因为这阵子老爷出了一趟远门。

老爷一定是特意这么安排,等孙八的事解决了才来。阿六深深感到过意不去。不过,已经结束了,一切都恢复原状。

对,恢复原状了。夫人的过去,不欲人知的隐情,都不是阿六能够过问的。

无论内心多么悲伤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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