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格林疯耍了一上午,回到獒场,把格林放到前场喝水休息。我回到小屋,打开窗户透气,开始收拾房间。

突然,屋子里一暗,一阵腥风猛卷过来,吹得我耳边的头发都飘了飘,我打个冷战,腰板立马僵直起来一动不敢动。我清楚地感觉有什么盯着我,盯得我后背一阵阵发寒。我不敢有大动作,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转过身,立刻倒抽一口凉气——我面前打开的窗户上,趴着一只大藏獒。他人立起来,把斗大的脑袋伸进房间,遮去了半屋的阳光。

我感觉腿微微发抖,我本来是不怕狗的,可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巨大的狗,而且离得这么近!他的肩膀和我一样宽,脑袋却顶我四个头那么大,虎背熊腰。这哪里是狗?简直是一头狮子!

我“啊”地叫了一声,惊恐中带点惊喜——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藏獒。

听见我叫,那只藏獒也浑身一抖,冷不丁地吓了一跳。我和藏獒面对面,这才发现他额头上的长毛和扭成两坨的粗壮眉毛几乎把眼睛都遮住了,他这会儿正挤眉弄眼,挑起眉毛想把我看清楚。那滑稽的样子让我不禁有点乐了,快乐是很容易拉近距离的,看着藏獒一脸敦厚的卡通表情,我突然对他萌生出一种好感。我慢慢凑近他,轻轻一口气吹开搭在他眼睛上的长毛,一双棕黄色的漂亮獒眼露了出来。这回藏獒总算把我看清了,可没想到我胆敢离他这么近,他下意识地把大脑袋后仰,一双眼睛重新在我脸上对焦,虎视眈眈,满含对陌生人的警惕和疑惑。作为藏獒,他早已习惯了陌生人对他敬而远之的动作,却很不习惯跟人鼻子对鼻子地观察对方。他盯着我,我也盯着他,两颗心擂战鼓般咚咚乱跳。

对视着,对视着,我笑了。因为直觉告诉我他的眼里对我没有敌意。我仔细端详起这只藏獒来,仅从伸进窗子的部分就不难看出,这是一只雄壮的大獒。他鬣毛飒爽,整个脑袋几乎呈方形,大嘴阔鼻,长得有棱有角,两只大耳朵裹着长毛直垂到下巴。上嘴唇两片厚厚的肉垂下来包住整个嘴筒,随着他的喘息厚重地抖动着。方正光滑的鼻子像刚擦亮的皮鞋头,精致的鼻孔凑成一对相反的逗号。

他也在揣摩我……

尽管我知道藏獒只认主人,而且凶猛异常,接近素不相识的藏獒是拿生命开玩笑的事情,可面对这么威武的大獒,我还是忍不住慢慢地,慢慢地……伸过手去,指尖轻触到了他的大鼻梁。藏獒更感意外了,略一退后,避开我的手,重重地喷着鼻息,“呜呜,呜呜……”喉咙开始有了威胁的声音,我的指尖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喷出来的热气。我心里一阵紧张。这个距离,藏獒完全可以一口咬掉我的手,然后松松脆脆地嚼进肚子里。第一次面对这么大的狗,谁不害怕才怪。但是,我性格中强烈的好奇心和征服欲远大于本能的怯懦,也或许是我天性中与动物尤其是犬类的某种神秘联系起了作用,越害怕我越想接近他。

我压抑着狂跳的心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藏獒的眼神,固执地再次伸过手去,动作尽量轻微缓慢,随时提防他猛地给我一口,我尽量用最柔和的声音向他表达我的无害和诚意。

对一个陌生人如此大胆冒犯的抚触,藏獒戒备的眼睛里很有几分诧异,他仍旧低吼着,看着我的眼睛迟疑:咬还是不咬?直到我的手挨着他的鼻梁,他也没作出最终决定,然而他没有再避开,威胁的声音也渐渐停了……

这是一种默许,我抑制住兴奋,更加小心地顺着他鼻梁上的毛轻微地抚摸,手渐渐抚到他的额头。他有一点不自在,把脑袋偏了一下,眼里掠过一丝不满。我立刻知趣地挪开手,鼻尖沁出一点汗。我似曾听说过在藏獒心目中只有主人才能摸他的头顶,不像一般的狗,一旦接纳你就随你摸顶,我冒犯了这只藏獒的额头,他没发火咬我就算挺客气了。

我轻轻撩开藏獒眼睛上的长毛,让他把我看得更清楚些,然后把手指滑到了他的耳朵上,在耳根边轻轻抓挠。这个被我称作“狗儿乐”的耳根子边是所有狗狗们最舒服最喜欢的地方,哪怕狗儿正在赌气,给他挠到这里都会舒服得偏过脑袋就我的手,然后闭目享受一番。这法子在格林身上试验,都会挠得他浑身哆嗦个不停。

我讨好地挠着……

然而,这只藏獒却像老僧入定一样半点反应都没有,对我讨好的手法既不赞许也不表示享受。不过,他也没躲开……我眼珠一转,忽然停住不挠了,把手抬起来看着他。

舒适的抓挠突然停止,藏獒一愣,眼神复杂而纠结。

他犹豫再三,终于放下架子,把脑袋迎了过来,腼腆地侧过耳朵凑近我的手掌。瞬间一阵暖流传递过来,我刚才害怕的感觉消失殆尽。我咯咯地笑了起来,更加舒服地挠着他。几乎所有的动物都是以快乐原则相处的,这种舒服很容易演化为一种东西——好感。我知道他接受我了。那一刻起,我就对这个大块头有了特别的感觉。

抚摸中,藏獒眼睛里的光芒慢慢柔和起来,变得友善而亲近。我隐约感觉到,在这些人工饲养的藏獒一生当中,也许都没有人这样温存地抚摸过他吧。我能感觉这家伙性格和思维中一定有些独特的东西,他对陌生事物不会匆忙下结论,很有点想法和个性,而且,呵呵,这家伙还挺看重面子。

“嘿,住手!”老林路过门外正好看见,吓了一跳,赶紧阻止我,继而走到窗户前向藏獒命令着,“皇帝,出去!”

“他就是皇帝?!”我心里一震,顿时想起了老林对我提起过的曾在玉树地震时救出五只小藏獒的头獒。难怪,这皇帝的确有着非同一般的灵性。

皇帝嗅了嗅我的味道,又深深地审视了我一番,退出了窗户。

老林把窗户一关,冲我瞪大了眼睛:“你不要命了,刚来就敢摸头獒?”老林说话挺激动,脸色有点泛白,“你要这么胆大,我可不敢留你了,万一出事儿我咋给你父母交代?”

老林的强烈反应让我有点意外。“没那么严重吧,他对我挺友善的。”我轻松地答道,笑着送老林走到房门口。

老林口气稍稍缓和了一点:“你还不了解藏獒,再友善你也是陌生人,谁知道他怎么判断你?万一他……”正说着,只听“嘭!梆!”两声巨响!是老肖那排房子……我俩一惊。

“哗啦——”玻璃碎裂声。我和老林惊愕地望过去。

“啊!”女人的惊叫炸响,令人毛骨悚然。“暴龙!……暴龙!”卓玛脸色惨白,失魂落魄地惊叫着,冲出老肖的厨房,把厨房门一关,吓得声音都变调了,“暴龙冲出来了!老肖……”她连滚带爬地跑回了自己房间,“砰”一声关上了房门。

“嘭!梆!梆!”随着狮吼般的獒吠,老肖的厨房门被撞得震天响!

在卓玛惊叫冲出的同时,所有人都瞬间冲回了就近的房间,噼里啪啦一连串关门闭户的声音。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大家的反应太迅速,我没见过这阵势,还在门边发愣,就被老林一把抓回房间。他迅速关门,转身就抵在门上。他的动作紧张却不慌张,看来这在獒场是时有发生的事。外面,不锈钢盆掉地的哐啷声还没停,不知刚才谁正在洗盆子,情急之间丢下就跑了。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肯定是老肖的藏獒跑出来了。”老林靠在门边听动静。

藏獒跑出来了?我鲜血直冲脑门,糟了!格林还在外面!我急忙拉门,要往外冲。

老林一把推开我:“你干什么!”

“格林还在外面!”我喊着,一个劲儿地抢门。

老林死死抵住门吼着:“你出去更乱!”扯起嗓子高喊,“老肖,赶快!”

老肖大声的呵斥响遍前场:“嗬!嗬——暴龙!回去!回去!”

铁链的哗哗声、追逐声、獒吠声、吆喝声……就是没听见格林的声音。我急得在屋里上蹿下跳。

“不要闹,藏獒见了生人,控制不了的……”老林低声警告,我心急如焚。

好一会儿终于听见老肖喊:“拴住了!拴住了!”

老林打开一条门缝,只见老肖拽住一根大铁链,像纤夫一样背在肩上,奋力拖拽,铁链的那头拴着一只庞大的金色藏獒,挣扎咆哮着,像头狂暴的雄狮。老肖边呵斥边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金獒拉回他们獒场的犬舍,关进铁笼,高声吆喝,解除警报。

老林这才打开门,我赶忙冲了出去,大喊格林,四处寻找。

老肖已经从他们獒场走了出来:“他在车子下头,暴龙钻不进去!”老肖指了指停在前场的一辆车。

我忙趴低往车下一看,只见格林警惕地缩在车底中间,狼眼圆睁,一脸戒备。听见我解除警报的呼声,格林迅速从车下面钻出,抖抖一身的灰尘,跳进我怀里。

“叫你不用担心的,狼的反应比人快得多。”老林说着掏了一把纸巾擦汗。藏獒跑出来的时候,老林都没太慌乱,他这身冷汗是被我抢门的劲头给吓出来的。

格林的心在狂跳,眼神很奇怪,像电焊的光,看得我也疑惑起来:格林在城里也见过其他狗,其中也有大型狗,可格林从来没有像这样躲避过。回想起昨天我放他进中场时他的犹豫徘徊,格林似乎对藏獒有着深深的顾忌,难道狼和藏獒真的是素昧平生却有血海深仇的天敌吗?

我安抚着格林,突然又意识到一个问题,或许格林对藏獒并不是完全陌生,当他还是没睁眼的幼崽时,黑暗世界里不正是一帮藏獒或藏狗带领人类来扫荡了他们的家园吗?或许格林不知道藏獒的样子,但是他幼小的记忆中却深深烙印了这獒吠和獒味。藏獒的气息勾起他记忆深处的恐惧与仇恨。他的眼神和动作是复杂的,既有对同类的亲近,又有莫名的惧恨。

躲避的工人们纷纷走了出来,惊魂未定地谈论刚才那一幕:卓玛适才到老肖的厨房去借几个鸡蛋,老肖却上老阿姐那边串门去了,卓玛就自个儿翻找鸡蛋。老肖放养在中场里的藏獒暴龙隔着窗户看见外人来屋里拿东西,顿时暴跳如雷,狂吼着撞开玻璃窗就扑进屋来,张嘴就扑咬卓玛的脖子,幸亏卓玛反应快,急转身绕着灶台跑了一圈就冲出厨房,猛拉上厨房门,边喊藏獒名字边跑回自己房间。

养獒有危险,獒场的人都早已形成了这样的危机处理模式,一旦有藏獒跑出,所有人立刻进房躲避,同时喊出是哪家的獒,哪家人就出去控制,因为藏獒只认主人和天天饲养他的工人,除此之外哪怕是邻居都一概不认!

卓玛的肩膀上还挂着暴龙黏糊糊的口水,她脸色惨白,边发抖边哭,腿软得一个劲儿地往下瘫,尼玛抱着她不住地安慰。也难怪她吓成那样,刚才要是跑慢一步,脖子必定被咬了,而在这草原上是很难及时送医的,即使来得及送到县城的医院,也没有输血抢救的条件,一旦被咬,就死路一条。

我抱着格林,浑身一阵冷一阵热。这才明白老林为啥看见我摸皇帝会那么紧张。的确,主人不在旁边,怎么看待我这陌生人,全凭藏獒自己判断,我的做法无异于同死神牵手。

老林看出了我的后怕,安慰道:“皇帝算是比较理智的藏獒,很通灵性。他第一次就和你这么亲近,说不定你们是有缘的。”

老肖凑过来插了句嘴:“我说,还是把这狼放养到你们后场去吧,暴龙今天狂躁得有点反常,我估计跟他闻到狼味儿有点关系。”

大家纷纷附和。老林和尼玛把中场里的藏獒关了起来,我抱着格林,跟着他们通过中场,再穿过犬舍,就来到了老林跟我说起过的后场。这里果然很宽阔,只是感觉很少有人来,荒草齐腰,一窝窝鼠兔跑来跑去收集草籽。格林一看见鼠兔,就开始激动了,挣扎着下地去追鼠兔。鼠兔行动迅速,地洞又多,没经验的格林当然是抓不着他们的,只是好玩而已。

尼玛端来一大盆水,放在地上给格林喝。

“让狼和獒再熟悉一下彼此的味道,明天看情况再见面吧。”老林说。

我“嗯”了一声,我知道老林心里和我一样七上八下,没更多把握不敢挑战狼獒世仇。

我们又站了一会儿,看见格林已经玩得乐不思蜀了,才退出后场,回到前场厨房里。

这里虽说被我称作厨房,却比较宽大,兼具客厅、饭厅的多种功用。这是草原人的习惯,因为草原寒冷的时候多,特别是到了冬天就更是奇冷难当,厨房中间安装着一个大的藏式炉子,烟囱引到室外,炉子里长期燃着木炭或者干牛羊粪,既能烧水做饭,又能取暖。大冬天里,人在外面裹着厚重的藏袍,进屋却可以脱下袖子,甚至可以只穿毛衣。所以厨房是平时大家活动的主要场所。厨房里放着一个简易的折叠三人沙发,一个小桌子。还有一台黑白电视,但是收不到几个频道,而且经常看上一会儿就没信号了,其余的电视剧情节都需要发挥想象力去猜。

大家围坐在炉边,喝着卓玛煮的酥油茶。卓玛脸上还有两道泪痕,但情绪稳定多了。才二十出头的姑娘就陪着尼玛在獒场担惊受怕,也难为她了。

大家听老林说明天要让狼獒见面,有人惊奇赞成,有人担忧反对,各持己见。大伙儿七嘴八舌地聊起了藏獒和狼的种种传闻与故事——相传,獒和狼是天上的一对战神,獒叫做“龙狗”,狼叫做“天狗”,龙狗忠诚骁勇,天狗智慧善战。

战神龙狗因为嗜杀成性触犯天条而被贬到人间来,成了獒。獒选择了依附于人而生活,人给他食物和栖身之所,作为交换,獒为人看护牛羊和财产。但是獒天性暴戾残忍,身上有股浓重的杀气不能为人所用,所以必须在他出生七七四十九天时,将他与一只还在吃奶的羊羔同栏圈养,四十九天大的獒正是生理和心理发育成熟阶段,让这个时期的獒与羊羔共同生活,目的就是要冶炼性情,减弱杀气,用温婉的羊性冲淡獒身上那太过血腥的兽性,这就是“藏獒渡魂”的传说。如果獒与羊羔和睦相处就算渡魂成功,称之为家魂獒,能够牧羊。如果渡魂失败,咬死了羊羔就是野魂獒,难以驯服。

战神天狗因为贪婪成性妄图吞噬日月,也触犯天条被贬到人间,成了狼。狼选择了自由生活,他浪迹荒野,猎食为生。人类的牛羊也在狼的食物之内。于是这对天上的兄弟,在凡间却成了宿敌。

有了獒的帮助,依赖游牧为生的人们才得以保全牛羊。早些年里,人们为了激发獒的猛性,培养杀手级的保镖,不惜用激进的手段驯养獒。獒主人在地上挖一个五米见方、丈余深的地窖,将一窝十几只几个月大的小獒放在地窖里面,或者关在一个阴冷的房子里,只投少许生肉撩拨其野性,为争肉食藏獒必定从小打斗拼抢。之后长时间断食只给饮水,困在地窖里的小獒们饥饿难耐自相残食,只有最强悍的獒才能在杀死自己同胞果腹之后生存下来!再长大一些,主人就抓一只活狼扔进地窖里,让他全力拼斗杀狼,再大一点,投两只活狼,甚至投放其他凶猛的野兽。直到獒把对手全部杀死,这才是最勇猛的战獒!十只狗里也不见得能出一只战斗到最后完好无损被放出地窖来的战獒。这就是“九犬一獒”的传说。这样的獒一生只见喂食的主人,陌生人一律通杀!

“藏獒渡魂”和“九犬一獒”在藏区草原传说中颇为盛行,这其实是两个极端的筛选,一个是温性筛选,一个是猛性筛选。由此想来,皇帝应该属于家魂獒,而暴龙则属于野魂獒。

早听说过蒙古、契丹、匈奴等北方游牧民族有以狼为图腾的崇拜,没想到西南藏区也有对狼这样神话般的传说。无论真实也罢,传说也罢,狼獒之仇都是世人皆知。听着大家议论纷纷,我心里越来越纠结。狼和藏獒这种仇恨历经千百年似乎已经刻入骨子里。我带格林来到这个獒场实在是太冒险了,但老林却对自己藏獒的性格很有把握,他说他回成都之前的这几天一定要想法让狼獒能够相处,至少不发生流血冲突。

次日,老林带着我和格林进了犬舍,几个场的工人们齐刷刷地趴在窗边观看,甚至有人掏出了傻瓜相机。我护在离格林几步远的地方,像进了斗兽场的武士,一想到马上要放藏獒出来,我止不住鸡皮疙瘩浪打浪。

老林先试探着放出最温顺的一只雌性小獒“小不点”,小不点的年龄只有六个月大,暂时还不像成年獒那样排斥生人。她是一只小品种的母獒,漂亮机灵,也非常顽皮,总喜欢找机会扑到人身上狂闹,但獒的力量哪是一般人承受得了的?人经常被她扑个趔趄,摔倒在地,然后被蹭上一身的口水。小不点虽然说是小藏獒,也起了一个袖珍的名字,其身形重量却是格林的五倍,长得像小牛犊一样大,牙齿尖利,身体壮实,是个蛮丫头。小獒和小狼之间会有仇恨吗?

铁笼一开,大家鸦雀无声。中场里的格林,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下意识地颤动着鼻翼四处乱嗅,耳朵像干沙上的小鱼不停地跳动,格林紧盯着犬舍大门,颈毛随着风像波浪一样起伏,脚爪抓紧了地面。

小不点一出笼子,就导弹似的射向中场里那个素不相识的新来者。格林脚掌迅速扒地,一扭腰就跳到一边,避开这冲刺的凌厉锋芒,毕竟体型悬殊,格林的头也只达到小不点的肚子那么高。狼是不会盲目吃亏的,更不会硬碰硬地接招。小不点卸掉向前的巨大冲力,回身一扑,把格林扑翻在地,格林一声尖叫,迅速翻身收起自己最脆弱的腹部,扭过头猛咬小不点上嘴唇巨大的肉垂,小不点不顾上唇被咬,仗着嘴大唇厚荡过嘴来,连同狼嘴和自己的上唇肉一起咬进了嘴里。

“小不点不准咬!”“格林放开!”

老林警告的叫声和我的喝止声音同时响起,獒和狼都愣了一下,就那样互相咬着嘴僵持在原地。

“小不点,不准咬!”老林再次严正警告,声音中带着强烈的威胁意味。对藏獒来说主人的命令必须遵从,小不点略一迟疑微微松开了嘴。

格林瞄准机会放开嘴,撒腿就跑,他并没有趁机反咬小不点报仇,倒不是因为听我的话,也不是因为宽宏大量,而是在犬科动物法则中有一条“雄性不与雌性斗”的规矩。虽然格林尚小,没有人这样教过他,可这些原始法则就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他的本能中。对格林来说,如果要主动向那只母獒展开进攻,那是违背自己本能的行为。格林左躲右闪地逃跑,小不点穷追不舍,格林夹着尾巴,屁股几乎着地,极力想避免与她发生冲突。

对小不点来说,却是另一种情况,作为雌性,她没有这种本能,相反作为藏獒,她对野性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和排斥,尤其是对狼,这种恐惧异常强烈。在她的骨子里,她隐约记得从她的祖先第一次在草原上看护羊群的那一天起,狼就不断地掠夺羊群,是世袭的劫掠者,而藏獒则是世袭的天域卫士。此世仇早已融入血液,此刻阻止她攻击的唯一理由不是与狼一笑泯恩仇,而是主人的强令禁止!

小不点很迷惑,她紧追着这个入侵者,焦虑不安地叫着,引得三个獒场所有笼子里的三十多只藏獒也跟着叫起来,为主人允许这只狼的存在而满腔愤怒。他们觉得一定是人类搞错了。

小不点还在继续追逐,但在主人的积威和警告下却不敢再下口咬了,她多次把格林逼到走投无路,而格林一次又一次地逃开,虽然格林和她相差四个月但毕竟是伶俐的小狼,翻身转体、改变逃跑方向都比藏獒要敏捷得多。格林一直跑,直到小不点巨大的头顶到他的腰肋骨或是撞倒他时,他才突然转身和她对峙,皱起鼻翼露出稚嫩的獠牙,但仍是好男不跟女斗的恐吓而已,同时再爬起来伺机逃窜。

小不点毕竟是只幼獒,小狗好玩的天性仍旧占主要地位,虽然有祖辈们传下来的敌对情绪,这么一来二去地追逐半天后,动作中竟然多了几分猫和老鼠的戏谑成分。

格林虽然满场子躲闪,却始终一步也没有往我身后躲,不像幼年遇见陌生人的威胁时那样缩在我脚边,很明显,他毕竟是狼,此刻毕竟是一对一,日渐强烈的狼性自尊让他虽然感觉到有来自同类的威胁,但却宁愿自己不断周旋也不肯求助于任何人。他的步子紧张却异常轻巧,有时候还夹杂着像猫一样灵活的弹跳,和藏獒奔跑时满场尘土、草皮乱飞的笨重体态形成鲜明对比。草场上这一大一小的追逐好像小裁缝和巨人的舞蹈。

追闹了一个多小时,小不点累了,藏獒的爆发力超强,其耐力却与狼不在一个档次。她趴下喘着粗气,格林远远地站着看了一会儿,也伏卧了下来,静静观察着这个牛高马大的“野蛮女友”。显然从主人平静监视的姿态当中,他们都明白了主人要他们和平共处的意图,但还是不愿意主动去亲近这一宿敌。

不管怎样,第一只小獒能与格林玩了半天相安无事就是好兆头。下一个选谁呢?

老林任由格林挨个走过藏獒的大铁笼子,五只藏獒此起彼伏地狂吠着,只有一只沉默淡定,在格林经过的时候,伸出鼻子嗅嗅,长毛之下一对深沉的眸子满含复杂的表情。我立刻认出来,他就是昨天趴在我窗子上的皇帝。

老林把格林往皇帝的笼子前凑了凑,渐渐缩小安全距离。这是一种特殊的见面仪式——藏獒的首领审查一个外来户。随着距离拉近,皇帝满脸严肃和慎重,一言不发,老林观察着皇帝的眼神,用手摸摸怀里的格林,首先表明自己对格林的认可,随后缓缓地将格林送到了皇帝的眼前。

藏獒们的叫声平息下来,似乎都在屏住呼吸等待着下一步的判决。惊讶、不解、排斥、怨愤、憎恶、疑问各种复杂的气氛交织在空气中。逼人的气息让格林不安地扭动了一下,皇帝探出一点头来,巨大的鼻子触碰到了格林湿漉漉的鼻尖,格林条件反射似的身子一抖,颈毛竖了起来,犬舍里一片寂静,每只藏獒都在笼子里静静观望事态的发展。

对从头到屁股体长不过六十厘米的小格林而言,皇帝算得上是个庞然大物。格林的身高只够得着皇帝的腿弯。皇帝耸动鼻翼轻轻嗅闻着格林,眼睛却望向老林,似乎想从主人的眼睛里挖出更多的信息。

自从知道他就是头獒皇帝,我多了不少敬畏,但昨天皇帝能接受我,我心里又存着几分希冀。我轻轻抚摸着格林的脖颈安慰,小家伙慢慢放松下来,似乎胆子也大了许多。我咬咬牙把格林塞进了皇帝的大笼子里,手心里狠捏了一把汗。

格林仰起脸嗅了嗅笼中的味道,犹豫了一会儿,竟然一步步向皇帝走了过去。这不光皇帝意外,人意外,满屋的藏獒更是一片哗然,诅咒驱赶愤怒的吠叫声重又响起!格林已踱到皇帝面前,反客为主地嗅闻起皇帝来了,似乎不是皇帝审查他而是他在审查皇帝,格林的尖嘴已凑到了皇帝的大鼻子跟前,细细的脖子就在皇帝的大嘴巴下面。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如果皇帝不高兴随时可以一口咬下来,咬碎他仅有皮球大小的狼脑袋!皇帝低头犹豫着,脸上交替着复杂的神情,他抽抽鼻头俯下脖子,还想再深度闻一下这个荒野小子的味道……突然,格林伸出温热的舌头舔了一下皇帝冰凉的鼻尖。

错愕的皇帝一阵过电似的震动,原本因警惕和迟疑而竖立的鬃毛刹那间伏贴下来,眼里闪现出一丝温柔,他不由自主地放下身段,也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小格林窄窄的脸颊。格林高兴坏了,小爪子扒住皇帝的大脑袋像抱住奶油蛋糕似的猛舔起来,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同类的温柔,被同类接纳的感觉是如此的美好与温馨。虽然在成都时,狐狸也接纳格林,可狐狸的接纳中害怕与屈就的成分占多数,更不会去舔吻他。虽然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也会给予格林温柔关怀和抚摸,但毕竟我不会爱到去舔他,可对犬类而言最温情的表达就是舔吻,那是无可替代的感情交流。记得我以前割伤了手,格林看到我流血关切地跑过来为我舔伤口,却被我惊叫一声推开,那一瞬间他的眼里满是不解和委屈,一种关怀被拒于千里之外的感觉,那时他就隐隐认识到了我和他不是同类,再亲近都有一定的障碍。而此刻这样的吻瞬间拉近了狼和獒的距离,毕竟是比人类更亲近的同科动物。

隔阂一旦被初吻打破,格林调皮的本性又冒出来了,他大着胆子往皇帝的身上爬,像找到了失散已久的父亲一样淘气起来。皇帝轻轻摇了一下尾巴,表明了对格林的接纳和认可。

我松了口气,想起了老林对皇帝的评价——他对幼崽爱得很!

审查通过,藏獒们的叫声渐渐平息下来,母獒们持中立态度,毕竟格林是个小崽儿,雌性更加容易受感化一点,另外两只大公獒却态度不一。公獒“黑虎”是内敛型的,他面对领袖的这一决定比较沉默,但神色中却对这一异类流露出厌憎和不屑的神色,咬人的狗往往是不叫的,黑虎在笼中背过身子睡觉去了,仿佛声明:首领要接受是首领的事,最好别惹到我这里来,否则照样不客气!公獒“森格”则是外露型的,格林野性的气息撩拨着他的攻击意识,森格狂吼不止表达他的极度不满:野小子!只要把我放出笼子就是你的死期!

从老林的描述和以后的接触中,我才更多地了解了这只叫做“皇帝”的獒王。他是这里唯一的一只长毛大公獒,两岁多,通体漆黑,嘴和四肢包裹铁锈红,肩高几近九十厘米,粗腿虎爪,菊花尾,近乎完美的外形。皇帝是这三家獒场里最魁伟的大块头,也是老林獒场里的头獒。以藏獒的角度看来,皇帝是伟丈夫型的,可他绝不是傻大个儿,他心思细腻,头脑聪明,对老林忠心耿耿,对幼獒爱护有加。皇帝很注重在獒群中的面子,哪怕人也不能伤他的尊严,如果饲养员尼玛当着众獒的面骂了他,他就绝食以示不满,直到尼玛对他诚恳道歉在众獒面前还他尊严方才作罢。

我跟皇帝的确很投缘,可能因为他是我生平见到的第一只藏獒,而我是他生平见过最大胆的陌生人吧。自从我到獒场以后,每天清晨,皇帝都会把脑袋塞进我的窗户,享受我的抚摸,他也渐渐容许我摸他的头顶了,但与普通狗不同的是,皇帝从不亮肚子撒娇,也从不舔我的手示好。或许是维护他的威严形象吧。但他每次见到我的时候总会轻轻摇一摇尾巴。

老林总是说皇帝太温和,又有些小脾气,所以在他的“皇帝”名字前加了个“小”,常常叫他“小皇帝”,而我却不以为然。在我看来,皇帝是一只充满智慧的獒王,像部落的酋长,与其说他性格温顺不如说是比较沉稳,他会独立思维,在他的内心中一定对陌生事物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和判断,不像其他缺乏判断力的狗那样见了不认识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通咬!除了智慧,皇帝高大威猛的优势在这个藏獒群体当中也占据绝对的统治地位。皇帝不轻易发飙,可一旦发火所有的獒都退避三舍,他一副皇帝教训子民的威严神采,可能这也是他得名的原因吧。

是夜,格林竟然没有回我的屋子,他自己钻进了“干爹”皇帝的笼子里,枕着巨獒毛茸茸温暖宽厚的身体沉沉入梦,听着那些同类的鼾声,他恍惚找到了另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揪了一天的心总算放下了,如果战神龙狗和天狗的传说是真的,他们能否回到最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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