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托运中心。

进笼子之前,格林一直狂挣乱踹,可是当笼门像牢门似的“哐当”关上以后,格林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勇气与斗志,像受惊的小狗一样低头蜷缩着。

小格林惊呆了,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地方,第一次被塞进这样的铁笼子,惊愕、恐惧涌遍了他的全身。他夹紧了尾巴坐下来呜呜咽咽地哼着,他早已过了那种本能装死以躲避陌生事物的幼崽阶段。他望着我,不知道这些人要将他怎么样,也不知道该如何反抗。虽然一直以来对我的信赖和服从让他尽力去相信这是安全的,但这铁器的味道对格林而言有种克星似的威胁感。天性自由的狼最害怕牢笼“监狱”。

我将手指伸进笼中,轻轻触摸着格林冰凉的鼻尖和微微颤抖的鼻翼安慰他。格林的眼里充满惊惧和求救的信号。从小到大他还没离开过我,也从未被关在笼子里。在我的安慰下,格林渐渐平静了一点。我狠狠心退开了两步,看机场的托运人员麻利地打包,在铁笼子外面五花大绑地缠上一层宽胶带,小格林看我的视线被胶带遮住,不安地挠着笼子吱吱叫。

格林被放到了行李车上,跟一大堆皮箱和行李袋放在一起。行李车开动了,格林惊慌地看着被逐渐拉远距离的我,不顾一切地把鼻子挤出笼子的缝隙,用细小的乳牙啃咬着铁笼,惊恐地大叫起来。我一阵揪心地疼,追着车子喊:“格林听话,我很快就去接你,格林听话!”我的声音和样子逐渐消失在纷乱的行李车流中,格林发出了绝望的尖叫,这是一只小狼在眼睁睁失去母亲时的恐惧。

接下来简直是一场噩梦,许多陌生的男人粗声粗气地说着话,把行李、纸箱抛来抛去,扔成一堆,相互挤压着。格林的笼子被放在最外面,一个粗壮的男人清点着箱子数目,把格林的笼子用脚往里蹬了蹬。之后舱门合上了,机舱里面一片黑暗,所有的车声、人声、装卸货物的声音都被隔绝在外,静得让格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丢弃了,一种孤独感混合着黑暗中各种陌生的气味迅速将他包围起来。

“呜喔——”格林可怜巴巴地唤了一声,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还有不知道哪里的气孔咝咝地释放着氧气。格林停止了徒劳的挣扎,好在这个可以装藏獒的笼子对猫般大小的他实在显得非常宽松。行李舱的黑暗反而给了格林些许安全感——他本就出生在一个黑暗的狼洞中。他定了定神,开始仔细嗅闻着周围,直到嗅出了一旁的行李箱残留着妈妈的味道,才踏实地担负起了守护的责任。

在成都飞往九寨沟的途中,我一直提心吊胆,生怕格林有什么闪失。毕竟,明目张胆地托运一只野狼是挺冒风险的。如果不是成都到若尔盖的路被泥石流冲断了,我不会选择搭乘飞机到九寨沟,再辗转搭车前往若尔盖草原。

在机场托运的时候,老林特意找了一个经常替他托运藏獒的熟人。我老实地在托运单上填写了“狼”,那熟人接过单子看来看去,拿过笔小心翼翼地在“狼”字后面加了一个“狗”字。

老林安慰我说:“放心吧,飞机上不会有事,我担心的是到了獒场,他怎么跟藏獒相处。”

是啊,这又是一个极具挑战的难关。这次去草原,我和格林可说是背水一战,唯一的指望就是老林的獒场,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在草原上很难有养格林的地方,首先是牧民容不下狼,其次是我独自一人,没有长期生活的条件,更别提照顾一只正值淘气时期的幼狼了。

出发之前,我、亦风和老林商量了很久,相比之下,格林最安全的去处无疑是动物园,最危险的去处则是獒场,因为极可能和藏獒一碰面就被咬死,可是獒场能让格林更贴近故土,有机会野化回归自由。商量了一整天,在安全的囚禁和危险的自由之间,我和亦风都站到了狼性立场上,终于为他选择了危险的旅程。但是到底有多危险呢?我们唯恐漏掉一个细节,一遍一遍地向老林询问详细情况。如果完全是死路一条,我总不能眼睁睁地把格林往藏獒嘴里送。

老林尽力比画着獒场的格局,我始终没太明白,老林累坏了,终于简而言之一句话:“藏獒实在容不下格林,就把后场的几亩荒草地单独给格林活动,绝不放藏獒过去。”

能隔离开就好,我放心了很多,想到草原上的几亩地可比小区庭院大多了,而且,根据老林的描述,后场的荒草地里有随处可见的高原鼠兔,这连格林的猎物问题都解决了,我觉得为此冒险一试还是相当值得的,不敢冒险还是狼吗?况且,亦风说趁着格林还小,实在适应不了草原还可以再想办法回成都。我也就下定决心了,若尔盖草原毕竟是格林的故乡啊,为了格林的回归梦,靠近一步算一步。为了全力支持我,仗义的老林此次专程陪我一起飞往若尔盖,一方面给他的藏獒们带去几百斤狗粮,更重要的就是协调藏獒和格林的关系。藏獒只认主人,但能不能接受格林,谁的心里都没底。

几个小时后,我终于在九寨沟机场等到了行李员出站台,他不满地冲我扬扬流血的手指头:“行李和笼子,你自己去拿吧,你的狗不准我碰你的东西。”

我赶紧道歉,把小格林抱出笼子上了老林的车。格林依偎在我怀里,爪子牢牢钩住我的毛衣,牙齿紧咬着我胸口的围巾,似乎要用尽一切方式和我紧扣在一起,死也不再分开。

当所有的恐慌和不安渐渐驱散,随着汽车在草原公路上的轻微颠簸,闻着我怀里熟悉的味道,小格林的眼皮开始沉重起来。他的鼻尖有一抹刺眼的殷红,牙龈也有些出血,那是与铁笼子抗争的结果。我抱着格林的手渐渐发麻了,想把熟睡的格林挪到一边的座椅上。我刚一挪动,格林的小爪子就神经质般地又抓紧了,牙齿也急切地用力向前咬了更多的围巾,生怕我再将他“丢弃”。狼是群体意识很强的动物,格林自小就特别惧怕孤独,分离的寂寞和无依让小家伙在梦里都害怕。

我轻轻抚摸着格林,向窗外望去,若尔盖——阔别两个多月我又回到了这片草原,草绿了很多,却并不深。

接我和老林的司机是本地人,边走边跟我们聊起了草原的种种:“若尔盖最美的季节要数七到九月间了,你来刚好赶上,这时候格桑花开得正艳,运气好还能在马粪球上捡到白色的蘑菇。再往山顶上走没准还能碰见青羊(斑羚),但那要运气相当好,青羊现在已经很少了,倒是这玩意儿很多,”司机向车窗外指指那迅速跑动的鼠兔,“那满地的土包还有洞子,都是他们刨出来的。要不了多久啊,这草场也就废咯。”

我心里一沉,旋即一喜,难过的是这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丽高原湿地成了现在的模样,高兴的是怀里的这小家伙可有东西吃了,那满坡的鼠兔可让食肉欲望日渐强烈的格林尽情逮个够。但这些鼠兔不同于拴在绳子上的死老鼠,得看格林有没有本事捉到了,想起他小时候捉鱼杀鸡的能耐,应该还是有这天分的。然而,能生活在草原的生物,哪怕是只小小的鼠兔也不会像家禽和观赏鱼那样好对付。

格林,你也在这里练就你的生存本领吧。

又经过几个小时的颠簸,终于来到了老林的獒场,老林慷慨地对我说:“这就算你的大本营了,先在这里适应一下吧,这里养獒的工人估计九月底就会撤走,你一个人在这儿过冬还得尽快适应这里的生活,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做朋友的能帮就帮。”我点点头,心里暖暖的。想起我无论是以前在街头捡到流浪狗还是现在收养孤狼总是给这个朋友添麻烦,着实感激和过意不去,思忖何时也为他做点什么才好。

老林见我下了飞机却没什么高原反应,笑道:“你身体倒挺结实,不过高原太阳烈,几天就能把你晒成高原红,你不心疼?”

“呵呵,随意,谁都会老的。”

“你倒是看得开。”老林探头看看后座,问,“小狼怎么样?”

“车一停就醒了,上飞机前听你的话啥都没喂,一直饿着呢,水都没喝,该饿坏了。”

“嗯,等会儿进了獒场,也别急着喂东西,先饿他一天。”

“为什么?”

“坐飞机前不喂是怕他晕机,下来了还要观察一下,我没养过狼,但是运藏獒的经验是这样,长途跋涉下来突然喂食容易造成肠扭转,上次一个养獒的工人没经验,下飞机就喂,结果藏獒肠扭转几个小时就死了。狗到高原来肠胃会胀气,最好多适应一下比较安全。”

我“哦”了一声,又学到一个书本和资料里未曾提及的经验,也只有这些长期和藏獒们打交道的人才会了解。

进场下了车,我才发现这獒场的确是个好地方。獒场在广阔草原的中间,离公路有一段距离,獒场背后不远就是一条大河。老林和另外两个朋友合伙在这块牧场上租下了几十亩地,用石头围墙围起来,修了这个大獒场。獒场里面三家人平均各占一块,分左獒场、中獒场和右獒场,每个獒场中间用铁皮墙隔开。中獒场是老林的,给他养獒的工人是一对小夫妻:尼玛和卓玛,左獒场的工人是位五十岁左右的老阿姐,右獒场的工人是一个东北汉子老肖,听说养獒经验最足,胆子也最大。

每家人的獒场又单独细分成了前场、中场和后场,像一个“目”字的结构,三家人的獒场就像三个并排的“目”字。每家人的前场都紧邻大铁门,是连通在一起的,通常是人进出活动的区域,前场和中场之间修了一长排板房,分别是每家的员工宿舍、厨房、厕所以及狗粮肉食的储藏间。几家工人住在一起,相互也好有个照应,老肖说养獒是有风险的,容易发生意外。

板房的背后就是放养藏獒的中场,有一道铁门可以进入。从板房的每间窗户可以随时看到藏獒的活动情况。中场和后场之间是一排犬舍,犬舍里是十几个分关藏獒的铁笼子,每个笼子八平米左右。穿过犬舍就是后场,也是每家人最大的一个场子,但因为后场离人住的地方比较远,不便于监控,通常是备用的。为防止有些藏獒之间打架,可以在中场和后场分开放养。老林说可以单独放养格林的就是他的后场。

我们此刻就站在前场人活动的区域,光听到中场里狗叫的声音,还见不到藏獒。

刚一下车,格林立刻侧耳倾听藏獒的叫声,耸起鼻子嗅了嗅,警惕地观察四周。他一定闻到了藏獒的味道,只是我猜不到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格林把每个人都看了一眼,就四处转悠着打探这个新环境,他的精神显得有些委靡,我安静地待在一边,任他自己去探寻故土。他在草丛中找了一块感觉味道很重的地方立刻陶醉地打起滚来,尼玛笑道:“我们经常倒一些洗碗或者洗肉的水在那里,他闻着味儿了。”我微笑着点头,眼睛一刻也不离开格林。

格林蹭够了他自认为性感的味道,翻身爬了起来,走了两步又停下,垂着头,脸上憋满复杂怪异的表情,少时,他颤颤巍巍地伸出前爪,尾巴平举,迈着迟钝的步伐:一步,两步,三步……“噼啪、噼啪”细碎的声音从格林身后响起。周围的人都愣了一下,格林继续走着猫步,终于他加快步伐跑了起来,身后的声音也更加连贯,“突、突、突、突……”格林活像一台老旧摩托车,放着一连串的屁绕场一周。大家面面相觑哈哈大笑起来,这家伙到了高原肚子胀气居然是这模样。

格林跑完一圈下来明显畅快多了,精神抖擞,又恢复了一贯的活泼顽皮。前场有几个工人逗着格林玩,这些工人都知道格林是只狼,也并不害怕,他们与凶猛的藏獒都生活惯了,当然不会怕一只小狼。只是他们问起小狼来历的时候,我绝口不提,任他们猜去。看格林玩得尽兴,我也就放心去找自己的房间了。

老林给我指了一间空房:“你就住这间吧,条件艰苦一点,但是有尼玛和卓玛在,可以帮衬你一下,你好尽快适应草原生活。”

我看着这个十平米左右简单干净的板房小屋,难以掩饰内心的兴奋。小屋的推拉窗户面向中场,屋子里除了一张小木头床,别无他物,但这已经比我想象的要好多了。小屋里有些漏水,地上潮潮的,我打开窗户透气,让草原的风吹进我的房间。我趁着有太阳把被子拿出去暴晒,然后装上自己的被套……

下午,我和老林商量了一下,把中场的藏獒都关回犬舍笼子,把格林放入中场活动,让格林先认识一下藏獒留下的味道,看看格林有什么反应。明天,再挪开格林,把藏獒放出来,让藏獒熟悉格林留下的味道,动物都是用鼻子思考的,如果双方光是闻着味道就显出势不两立的躁动,那么让狼獒会面就万万使不得。

尼玛打开中场门的时候,格林踌躇不前,在门口踱来踱去就是不进去。我探头看看,犬舍的大门还开着,就问尼玛:“藏獒都关好了吗?”

“放心,都关在笼子里了,跑不出来,犬舍门只是开着透气而已。”

我放心地点点头,摸摸格林的脊背,示意让他跟我来,然后走进了铁门。

“吱、欧!吱、欧!”格林立刻向我发出尖利而短促的声音,我马上站住,这危险的警告声太熟悉了,我以前进电梯时就听格林这样叫过。此刻格林站在门外,四腿微弯,爪子抓紧了地面,身体斜倾,一副随时准备逃跑的姿态。看来他对这藏獒的味道是有所顾忌的,狼对不了解的事物绝不轻易冒险。我当着格林的面进入中场走了一大圈,然后回到他面前,表示自己安然无恙。格林看看我,疑惑地转着眼珠子,死死盯着洞开的犬舍门,仍旧不进去。犬舍的两道大铁门随着高原的风吱呀吱呀地晃动,门里飘出浓烈的藏獒味道和叫声——格林不放心那道门。

我让尼玛把犬舍门关紧,上锁。格林的逃跑预备动作取消了,但仍旧在中场门外徘徊。尼玛又使劲拉了拉犬舍门,表示相当结实,绝不会跑出任何东西,格林的戒备才慢慢放松下来,一步一颠地跟我进了中场。尼玛关上中场门的瞬间,格林的狼毛一下子竖了起来,我摸着他紧张的背毛安慰了好一会儿,和他一前一后绕着中场走了一圈,他才放松下来。我发现格林的神情很奇怪,他会凑在犬舍门缝前仔细地闻味儿,把自己的鼻息喷入门缝,当听到门里传出犬吠时又猛地后跳逃跑,过了一会儿又情不自禁地跑回犬舍门口,再嗅,再跑!动作中充斥着一种既害怕又兴奋,既排斥又向往的神情。

我和老林一路奔波,午饭都没吃,这会儿早饿坏了。卓玛在厨房简单地做了一些饭菜,炖了一锅牦牛肉,肉香飘得满场子都是,逗得三个獒场的藏獒们都嗷嗷叫着讨食吃。卓玛隔着窗子招呼我,又叫老林和东西两个场子的工人都在厨房小桌子边围坐下来,给每个人都盛上一大碗肉汤加牛肉。

我翻窗进屋,拍拍衣服,去前场找水洗手。正洗着,突听厨房里炸了锅似的,大家伙惊叫了起来,大喊我的名字。我赶紧跑进厨房,一看:格林像土匪进村一样,在灶台上一阵乱搜乱闻,翻身就往炖肉的锅里扑去。在众人的惊叫声中,有的夺门而出,有的奋力护住一桌饭食,有的端着碗跳上沙发,一屋子乱劲儿……

我快步抢上前去,在格林入锅的千钧一发之际一把揪住他的后脖子,这小子对“烫”还没有概念,他像发了狂似的扭头挣扎,两个爪子还不忘临空朝锅的方向奋力乱舞,水蒸气中格林的尖牙利爪衬着猩红的舌头和牙龈格外刺眼。我越发抓得紧了,把他拖离开灶台,饿了一天的格林绝望地嘶叫着:“哇呜——!哇呜——!”(我的,我的!)瞪大的狼眼露着眼白,盯着一锅越来越远的肉汤,与眼看就要到口的美餐失之交臂。

我用力把格林抱上窗台,他四脚倔犟地蹬着窗户,扭头望着肉锅大叫,死活不肯出去。大家都端着碗跑到了门口,不知道该跑出去还是留下观望,狼狈之极。我用力掰拢格林的腿,硬把他塞出了窗户,关窗!锁死!绝望透顶的格林拼命嗥叫着,把窗户撞得咚咚响。大伙儿心有余悸地回到小桌前,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你翻进来的时候窗户没关死,有条缝子,他不知道咋就扒开了窗子,直接跳进来了。”

“藏獒都没翻进来过,他那么小的个子,咋一翻就进来了?太凶了!”

“狼真是比狗厉害!他在外面的时候,厨房窗户千万开不得!”

“今后你一个人在这里还要多小心,不要被他咬到了!”

“还有那些藏獒,个个咬人动真格的,你要仔细哦!”

我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心里对这调皮的格林也着实没底,默念着:格林,今后这就是你生活和成长的地方了,我们都慢慢适应吧。

……

饭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隔着窗户,可以看到格林独自在中场上焦躁地走来走去,他舍不得离开我,老想从窗户翻进屋来,窗子里一有人影晃动,他就停下脚步,定睛观瞧,无辜地哼唧着,耳朵转来转去,眨眨眼睛歪着脑袋卖萌,让我忍不住想开窗抱他。他太明白我的心理了。我撩着窗帘探看着,一阵阵地心软,忽又想起刚才吃饭时那惊险的一幕,狠心把窗帘一放,扭头走开了,格林眼见屡试不爽的卖萌策略居然不奏效,失望地长声呜咽起来。

黄昏太阳的余晖一收,草原迅速降温,风刮得窗棂呜呜作响,我翻出厚衣服胡乱裹上,心想格林睡觉是个问题,他毕竟年幼,不能像大狼那样抵御寒冷,晚上还得跟我一起在房间里睡觉。

场子里几个工人商量了一下,不放心一只狼睡在我房间里,就搬了一个关藏獒的笼子进我房间,一定要看着格林进了笼子才踏实地离去。

草原上的夜,静悄悄的,除了远方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没有更多的声音。夜露在铁皮屋檐上凝结成水珠,间断地滴下来,滴答、滴答……我躺在床上,空寂的屋子令这些声响更加清晰,也让心沉静了下来。月色清透,从窗户洒入,每一颗透明的露珠就携着月光滴落,晶莹剔透,拖着长长的尾光,像一个个陨落的流星。那是一种静谧之美。

奔波了一天,我和格林都累了,但格林一直没睡着,他非常不习惯离开我的怀抱,在冰冷硌脚的笼子里睡觉。他在笼子里翻来覆去,经常一脚踩空再把脚抽回笼子,很难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睡觉。格林来来回回摆了很多造型,躺在那里撑起脑袋埋怨地哼着,一双眼睛反射着月光,幽幽的两点宝石绿。

我侧身看着他:“格林,你也睡不着么?”“呜呜嗯嗯……”

“那你数羊吧?”“呜嗯——”他那小灯泡似的眼睛眨了眨,偏着头满含笑意。对呵,狼数羊还能睡着么?我哧地笑了出来:“格林,想跟妈妈一起睡么?”

“呜呜——呜呜——”格林立刻站起身来,一只爪子搭在了笼子上。

我起身找了张厚厚的被面铺在床面上,打开笼子。格林抖抖全身的毛,两步就跳上床来,回头感激地舔我的胳膊撒娇,我整理好被窝,钻进内层的睡袋里,格林就在脚底软和的被面上趴着,夸张地打了个哈欠,把小尖嘴埋进前爪下,蜷成一团睡了。

从此,那笼子就成了一个摆设。

清晨推窗,一股清新的草香将我淹没,我迫不及待地带着格林投身于广阔的草原中。

第一次踏上这么广袤的原野,格林立刻被震住了:站在草原上激动地猛转着身子,向前看,无边;向左看,无边;向右看,无边;向后看,还是无边……格林的胸腔剧烈起伏,这比他曾经待过的荒凉楼顶、压抑的小区庭院、车水马龙的城市水泥路宽广多了,这才是他的家。当他还是满地滚爬的小绒球时就记得这片芳草齐眉、花影婆娑的故土,在他睁开第一眼的朦胧记忆中就镌刻了这一份无边的印记。格林是属于这里的,他回家了,草原有最辽阔的自由。

格林的狼眼闪着奇异的光,和草原一样的绿色光芒。他张开大嘴,似乎想呐喊,却一声也没有喊出来。他大口喘着气,他听到了草原的呼吸与脉动,与他的血管相连,与他的心跳同步。一股原始的冲动瞬间冲向他的四肢,格林突然间撒开腿跑了起来,像一发炮弹向着他目力所及的地平线射了出去!他的狼毛飞扬,狼血沸腾,一双狼眼像朝霞一样燃烧,他飞奔着,把他在水泥城市中憋压已久的激情爆发出来,奔跑变成了他唯一的自由表达。

转眼间,格林就跑得没影了!

啊?!我心里一凉,目瞪口呆:这……这就跑了?合着我刚带他到草原这就算放生啦?这家伙还没生存能力呢!咋办?一到草原就放野不听话啦?还叫得回来吗?是不是应该抓回来啊?可我哪跑得过他啊?这家伙居然一点都不留恋我?真的是狼子野心?太现实了吧?……莽莽草原上,留我一个人,一脸茫然站在原地,望着格林消失的方向毫无精神准备地一阵阵发傻……

半晌,我还在发愣沮丧的时候,远山和草场交接的地方恍惚出现了一个小黑点,一蹦一跳地,蹦过来了,蹦过来了……哈哈,那野家伙又回来了,刮地风似的朝我飞奔而来,我欣喜若狂,大笑着喊:“嘿!野家伙,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近了!更近了!我欢喜地迎上去,格林越来越清晰,可还有三个黑影紧跟其后。我眯起眼睛仔细一看,脸色陡变。天啊,后面跟了三条大狗,一路追撵过来!格林神色慌张,仿佛在边跑边喊:“妈呀,快来救我!”

我早就听说过藏区草原狗的厉害,急忙脱下一只鞋来,大喊着朝狗扔过去!三只狗一阵急刹车,汪汪大叫着,我又脱下另一只鞋拿在手里,做着投掷威胁的动作,高声吆喝驱赶。

顷刻之间格林就跑近了我,还隔着好几米,他就一个加力蹦跳,腾空而起,直接扑进了我怀里,我猝不及防被他撞翻在地。格林拱在我后面,把我当挡箭牌。我赶紧抱着他,举起鞋子,一骨碌翻身起来轰狗,那三只狗眼看到手的猎物有了救星,懊丧地跑开了。

你看看,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叫你丫乱跑,吓傻了吧!

格林看我赶走了大狗,咧着大嘴喘气,狼舌头挂在胸口来回晃悠,小爪子一个劲儿地往我肩膀上爬。我从未见这家伙如此激动亢奋,他抱定我的肩膀,朝着我的脸颊就是一阵狂舔,我大笑着躲开,擦掉一脸的狼口水:“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突然心中醋意翻滚,“小子,如果没有那些狗追你,你还会回来吗?”格林张大嘴巴一脸憨笑,那三只狗丝毫没有败坏他初到草原的兴致,而且从他的兴奋神情看来,似乎在这么广阔的地方被恶狗追撵一番也是很刺激的事情哪!服了他了。

狗群刚跑远,格林立马跳下地来,绕着我小跑着兜了两圈,一脑袋撞在我的腿肚子上,把我使劲往前拱,又绕到前面,一口叼着我的裙子拽着就跑,仿佛在喊:“你还在这儿愣着干啥?”对啊,我还愣在这儿干啥?鞋子一扔,我欢笑着跟格林追跑起来。

很快,我就被格林带到了一大片开满黄花的水草地,我还在犹豫会不会有泥沼,会不会弄脏我的长裙,格林早已蹦跳着跑了进去,泥浆水花溅了我一身。格林扭头眨着眼睛,是呵,这是他的家园,在这里他的直觉比谁都灵。是呵,既然来到了自由地,还顾忌那么多干什么?我心怀虔诚地走上了这片金黄色的繁花地,地上铺着厚厚一层软泥腐草,松软而富有弹性,踩上去像踩在海绵上,一脚一个凹坑,清凉的汁液从脚丫缝冒出来,漫过脚背。草原,湿地,我们回来了……

朝霞给远处宝石蓝的河水和灰白的河滩又涂上了一层金色,对岸紫色的河滩上白雾袅袅,深褐色的苍鹰翱翔在蔚蓝的天际。我深吸着高原的空气,柔软的长裙迎风飘舞,身边是紧紧追随的小野狼。草原如此大气磅礴,高远的蓝天,起伏的花海,耀眼的雪山……每一景物都让格林兴奋不已,他像蓝天下的蒲公英,洋洋洒洒追风而行,奔跑于草原上有种如获新生的感觉。

谁不曾梦想到天尽头去走一遭?漫步美丽的草原,如同步入一个梦境,一个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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