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村直晃,人称“飘泊的投机客”。

“说什么事业,搞半天只是个玩股票的嘛。”

第三大放学后,在校舍屋顶上,岛崎靠在铁栏杆上这么说。

“他一直都是独自一个人,”我也把手肘架在栏杆上说,“没成立公司,就一个人到处流浪。”

岛崎推了推眼镜,哼哼地笑道:“流浪?顶多也只是在兜町里兜圈子吧。投机客离开证券市场就无用武之地了,看你说得那么浪漫。”

我有点火大:“可是,你不觉得他很厉害吗?一个人留下了五亿的财产。要是没扣税金的话,资产搞不好有两倍呢。一个人单打独斗,就赚了这么多钱。”

“就算是十亿又怎样?大公司的投资人动根手指头就赚到了。”岛崎不屑地说。“现在已经不是孤独一匹狼的时代了,集团才是最大的。”

“你这个人很讨厌耶。”

“我只是比较客观。”岛崎抓住铁栏杆,用力伸了伸懒腰,然后有点担心地看着我。“你脸色不太好哦,不像是家里一夕之间变成亿万富翁的小孩。怎么了?”

他就是这样,绝不是个坏朋友。

“我没睡好。”

“因为太兴奋了?”

“兴奋也有啦……”

昨天,前川律师回去之后,我和爸妈有一段时间完全陷入虚脱的状态。我们各自瘫坐在客厅的地板和椅子上,望着不同方向。妈朝着北极,爸是南极,我是赤道。到了傍晚,隔壁正冈家的阿姨拿着我们这一区的公告板,从没上锁的玄关探头进来,往昏黑的房间看。

“绪方太太!你们家停电了吗?”如果没有她这一句,搞不好到今天早上我们都还瘫在那里。

之后,妈就一点一滴地向我们说明她跟泽村直晃这个人之间发生的事。

“那是二十年前,我记得当时非常寒冷,大概是一月底吧。”妈开始回想。

当时她十九岁,从故乡(妈是群马县暮志木这个地方的人,到现在我外公、外婆、舅舅和舅妈都还在那里开超市)的高中毕业之后,独自来东京上秘书专科学校。那时候妈还不认识爸,也没有什么男朋友。

“当时的学生跟现在不同,大家都很穷。妈也是,光打工赚生活费,就用掉所有精力了。”

那时妈住的公寓叫“真草庄”,位在江户川的堤防下,是文化住宅所改建的,住起来感觉还不差,不过可能是名字取得不好,房东和房客之间老是争吵不休,房客一天到晚换来换去,因此邻居之间几乎没有往来。妈一直在那里住到二十五岁结婚为止,结果成为“真草庄”有史以来撑最久的房客。但她在那段期间所认识的房客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泽村直晃。

“他住在我房间左边的二零五室,是个很安静的邻居,安静到他什么时候搬来的我都不知道。”

妈第一次和他照面,是某个深夜从澡堂回来的时候,他就坐在真草庄户外梯的中间——正确说来应该是倒在那里,害她十分困扰。

“在那之前我偶尔也看过他几次,知道他住在隔壁,不过没有讲过话。况且在我眼里,他已经是个老头子了,因此当时我心里其实很害怕。”

一开始,妈以为他喝醉酒,想悄悄从他身边绕过去。但他身上既没有酒味,即使在昏暗的路灯下,也看得出他的脸色自得跟纸一样,所以妈决定出声叫他。

“我喊了好几声,他都没有反应。光是睡在那种地方,就算没病也可能冻死,所以我心惊胆颤地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结果才发现对方已经昏死过去,而且从左肩到腰腹都湿了;那不是雨,而是鲜血。

“我当时吓得脑筋一片空白,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妈手上的脸盆掉落,里头的洗发精、梳子、毛巾什么的全都掉到楼梯上,其中一样还砸到那侧昏倒的人。他被打醒了,虚弱地眨眨眼,抬起头看妈。

“救、救、救、救护车……”

妈想说她去叫救护车,但那个伤者却默默地摇头,吃力地举起手,做出“走开”的手势。

妈的脾气吃软不吃硬,现在也一样,不管是什么麻烦事,只要劈头跟她说与你无关,她就会拗起来,硬要插手去管,所以经常被拱为学校相关事务的负责人。家长会里一定有人很了解妈这种脾气,我想。

那时候也相同,妈一被赶,脾气就发作了。

“可是,你受伤了啊!”妈这么说。结果那个人以更粗鲁的手势,挥手要她走开,不过这么做也只是火上加油而已。

妈在他的身边蹲下来,说:“你是二零五号室的人吧?我先带你回房间。你死在这里会造成我们的麻烦,而且事后打扫很费功夫的!”

才说着,妈就已经伸手抓住那个人的身体,又推又拉地把他扶起来,硬拖上楼。二十出头的女孩儿扛着个全身无力的大男人,绝对不可能一路顺畅,他肯定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后来实际检查的结果,那个人身上有两处瘀青怎么看都像是那时造成的。

妈用吼的逼对方交出钥匙,将门打开。

“我真是吓了一跳,因为他房间里什么家具都没有,只摆了一个汽油暖炉,不过榻榻米和墙壁倒很干净就是了。”

妈让他在榻榻米上躺好后,便到处找起电话,打算叫救护车,但那个人又叫妈回去。

“说什么这不是你这种女孩子该管的事。”

但是,妈怎么可能就这样丢下他不管?因为在灯光下一看,他的伤势比妈认为的还要严重,如果不管他,搞不好他真的会死。

“要是让你死在这里,我说不定会犯什么罪。”

妈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结果濒死的伤患笑了。

“你还笑得出来!”

看到妈生气,他的表情才稍微正经一点,想了一会儿后说.,“如果你不照着我的话做,事情真的会让人笑不出来。”

“所以还是叫救护车吧。”

“不能叫救护车,还有,也不能报警。”

这下,总算连妈都懂了。

“你受的是枪伤……?”

这么一来,当然是听他的话,回自己房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安全的。但是,妈办不到。

“我想,不管谁都一样吧。如果他看起来像黑道也就算了,偏偏他又不像……”

于是妈就问了:“那我要怎么办?这样我也很不舒服啊。明知道你在隔壁快死了,我还能顶着发卷看电视吗?我神经可没这么大条。”

妈都这么说了,那个人还是犹豫了好一阵子。这段时间他的出血愈来愈严重,妈急得要命,有好几次都想站起来去叫救护车。

“那么,我麻烦你一件事就好。”

听到他这么说,妈一口答应,他要妈帮他打电话联络一个人。

“他交待我,如果有人接,只要说‘我是代替泽村打的,请马上过来’就好;如果没人接,就死心回去盖上棉被睡我的大头觉。”

妈照他的话做了。第一通电话没人接,第二通也不行。妈边骂边打第三次,这次通了,一个男人以很困的声音说声“知道了”,便把电话挂掉。

那个人对妈说“这样就好了,谢谢”,然后再次挥手叫她走。这次妈倒是听了他的话,不过一回到自己房间,拿了两条旧浴巾,又回到二零五室。我老妈个性就是爱逞强,不过人很善良,有点爱管闲事。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止血,只能用力按住伤口。”

总比什么都不做好。妈的举止让那个人错愕,可是那时他已经非常虚弱,也就没再罗嗦了。

“过了三十分钟左右,一个年纪大概五十出头的男人很不高兴地提着皮包来了。”

提皮包的中年男子把妈赶出去,在里面忙了一阵子。

“我猜,那个人一定是无照医生。”

到了天亮的时候,提皮包的中年男子来敲妈的房门,问道:

“通知我的就是你吗?”

“对。”

“你是泽村的女人?”

“我只是住在隔壁而已。”

随着太阳升起,妈心里才开始感到害怕,判断力也恢复了,只能死命装作没事的样子。提皮包的中年男子盯着妈观察了好一会儿,露出笑容。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如果你还愿意照顾他,我就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做;如果你不愿意,我就直接回去了。”

“那之后会怎么样?”

“这个嘛,可能不久你就会有新的邻居。不过在那之前,房东大概得先换榻榻米才行。”

妈想了想,勇敢地开口问道:“隔壁的人是混黑社会的吗?”

“他是很像,不过不是。至少他不是那种会把你卖掉,或是给你注射毒品的人。”

“注射什么?”

妈说她那时候什么都不懂。

“算我没说,但你还是不要跟他扯上关系的好。”

“可是,这样我会睡不安稳。”

于是提皮包的中年男子就说,既然这样,我教你怎么换绷带、怎么喂他吃药,然后又叮咛:“这件事,最好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最后留下一句:“我大概会两天来看一次”,就立刻闪人了。

“那,照你这么说,你老妈最后真的去照顾隔壁的人了?”岛崎问道,眼镜闪出一道光。我轻轻点头。

“很像连续剧吧?”

老实说,在听妈讲这段故事的时候,我好几次差点笑出来:心里有种“少骗了!”的感觉,跟听爸妈讲他们恋爱时代小插曲的感觉很像。

“虽然这很容易忘记,”岛崎说,“不过我们的爸妈也是年轻过的。”

“是啊,我妈也曾经有过十九岁的春天。”

“要不是你妈真的拿到了五亿圆,我会认为她年轻时看太多五、六零年代的日式西部片了。”

“就算现在,我心里也还是会这么想耶。”

“因为这样比较轻松嘛。”

妈大约照顾了隔壁的伤患两个星期,前三天他的伤势严重到妈根本无法离开半步,连学校都请假了。

这段时间没有发生任何危险的事,既没有子弹从窗户外面打进来,也没有可疑人物在真草庄四周乱晃。或许真草庄确实可以安全藏身,隔壁的男人才会一回来就倒在那里吧。

那个一脸不高兴的皮包男真的说话算话,两天来一次,并且在可能的范围内,代替那个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的伤患回答老妈的疑问。

“他是个股票掮客。”

关于那个人的来历,皮包男就只透露了这么多。

“他们那个世界有很多危险,偶尔就是会遇到这种倒霉事。”

“他叫什么名字?”

“他没告诉你吗?”

“嗯,还没有。”

“这里也没有挂名牌。你还是问他本人吧,不过他说的是本名还是假名,我就不知道了。”

所以,当那个人恢复到可以说话的程度,说他名字叫“泽村直晃”时,妈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问我有什么好笑,我说,这个假名和他实在不搭。他一听也笑了。”

他们两人几乎没有真正说过什么话。妈虽然既好奇又害怕,最后还是不敢问。

那个叫泽村的男人也没有问过妈的背景,只是对于害妈无法去上课这件事很过意不去。

“他问我在学什么,我就说在学簿记、英打之类的。那时我很不会打字,记得我好像还跟他诉苦说,不管怎么练习就是打不好,考试也一直不及格。”

这种诡异的邻居往来,就像之前说过的,只持续了两个星期左右;而且也结束得很突然,因为他突然失踪了。

而他那句话,就是在失踪前一天说的,那句前川律师转述过的话。

“我不会忘记你的大恩,等我将来赚了大钱,一定会回报你的。”

妈当时正在晾洗好的绷带,所以是背对着他听到这句话的。

“当时我心里还想,住这种破公寓的人,还真敢夸口呢。”

就像前川律师说的,泽村这个人一生真的是大起大落。当他遇到妈时,一定正好是他这艘船沉到世间汪洋最底部的时候吧,才会几乎身无长物地住在那幢破公寓里,还遇到生命危险。

因此,那时妈没有当真的那句话,也许他是说给自己听的。

第三天,他就不见了。妈从学校回来,在信箱里发现一个信封。

“里面有十万圆现金和一封信,上面写着:虽然应该不可能,但万一我走了之后,有人来找我,造成你的困扰,请你跟这里联络。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就是叫医生来的那个电话。”

他的伤势还没有痊愈,妈很担心,马上就打电话到那里去,但是没有人接,不管打几次都一样。

房东对一零

五室的房客也一无所知。押金、礼金、房租他都照规矩付,尤其是搬走的时候押金也没拿回去,房东反而很高兴。他搬进来时资料上写的户籍地是假的,工作也只写了“自己开店”而已(这样也能搬进来,怪不得房东跟房客老是吵个不停)。

妈觉得自己好像被狐仙捉弄了。

过了一个月左右,妈收到一箱包裹。那包裹很重,一打开,里面是三台全新的科罗那打字机,这次就没有附上信件。

妈又打了那个医生的电话,但是已经打不通了。

“您所播的电话是空号……”

妈说,从此以后,她就再也没有遇到那个叫泽村的人,和那个摆臭脸的医生。

总而书之,泽村直晃就是这样一个人。

妈跟我们一说就说到半夜,等我钻进被窝,应该已经超过半夜三点了。我睡不着,翻来覆去、东想西想的,最后就像老套的故事情节,我直到天亮才累得睡着,等我醒过来,已经是早上十点二十分了。

这次叫醒我们的也是正冈家的阿姨。她用力敲门、大声喊叫,我爬出房间,看到爸还穿着昨天的衣服,东倒西歪地去开门。

一靠近爸,就闻到一股好重的威士忌酒味。我们一打开门,正冈家的阿姨就冲进来。

“啊啊!你们也别吓人好不好!每个人都好好的嘛!昨天你们三个一屁股坐在乌漆抹黑的家里,今天到了这个时间又连扇窗户都没开,我还以为你们全家闹自杀,实在忍不住,就跑来看了!”

爸一脸还没睡醒的样子,呆呆地站着。我们住的那栋公寓户数不多,我可不希望被邻居用怪异的眼光看待,所以急忙编了一个借口说,我们全家好像都得了流行性感冒……

岛崎扶了扶眼镜,仔细观察了我一番。“的确,你的样子很像得了流行性感冒。”

我自己早上也照过镜子,看起来确实蛮悲惨的。

“我比较担心我爸昨晚的态度,还有今天早上的酒臭味。”我小声地说。“我觉得我爸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有一种不好的反应。”

我第一次看到爸那样喝酒喝到两眼通红。

“因为有五亿圆突然从天而降嘛。”岛崎安慰我。“要保持平静反而是不可能的。”

“五亿啊……”

说到五亿这几个字时,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声音就会变小,还会东张西望地偷看四周,像是成了盗用公款的坏课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说到盗用公款就想到“课长”,只是总觉得是这样而已,没什么太深的含意啦。

“我们一家会不会被逼得和那些钱一起自杀啊?”

“这个嘛,要是被五亿圆份的钞票砸到,可能真的会死,”岛崎说着皱起眉头,“不过,五亿真是个不吉利的数字,要是三亿就好了,因为那是完全犯罪。”

“什么?”

“就是府中的三亿圆抢案啊。五亿是让田中角荣栽跟斗的数字,就是洛克希德丑闻案的那笔钱。不管田中是好是坏,他总是操纵日本的最后一个独裁者。他下台了,独裁者等同于英雄的时代也跟着结束了。之后的政治家,个个都变成了派系的傀儡。”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懂也好。”说完,岛崎笑了。明明他笑起来可爱得足以当童星(我老妈总是说他长大以后一定是帅哥),偏偏就坏在那张嘴巴闭不起来。为什么像岛崎叔叔这么老实的理发师傅,会生出这种儿子呢?

我看着我的好友,一个畅谈天下大事的理发店儿子。他面向夕阳,眯着眼睛,好像觉得阳光很刺眼。

“好漂亮的夕阳,天空好像要溶化了。”

我本来是为了换个话题才这么说的,结果岛崎看都不看我一眼地说:

“我倒觉得比较像血的颜色。今后你们家可能会被伤得鲜血直流,真正的风暴才正要开始呢。”

“你这家伙真的很讨厌耶。”

但是,岛崎说对了,在各个方面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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