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晚膳,刘府尹把程烨与田泗引到下处,歉然道:“今早朝廷发来急递,未曾说小郡王也要来扬州,因此下官只为田校尉准备了住处。适才下官已命下人去收拾主院的厢房了,小郡王暂等一等,待厢房收拾好,下官就引您过去。”

程烨道:“刘大人不必麻烦,我与田校尉住一间就行。”

他是行伍之人,不拘小节,何况他与田泽是至交,与田泗自然也是常来往,当年田氏兄弟进京,路上与他结识,那时日子清苦,几人还天为盖,地为席,凑在一处风餐露宿过一些时日。

田泗平日里照顾田泽照顾惯了,眼下程烨与他一屋,他也闲不住,收拾好卧榻,铺好被衾,又去屋外打水,供程烨洗漱。

做完这一切,天已黑尽了,然而田泗并不歇下,时不时出屋张望,回到屋子里也临窗坐着,目光一直盯着黑黢黢的院子口。

程烨知道他是在等云浠,踌躇了半晌,说道:“田大哥,我……有个事想问你。”

田泗道:“你、你问。”

“你是不是,也喜欢……云浠?”

田泗一听这话,吓了一跳:“你你你别别别别别瞎说!”

“我我我我和她,就、就是,就是朋友。”

程烨见他这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有些不信:“可我觉得,你对她不像是朋友这么简单。”

田泗这个人为人实在,但决计称不上是老好人,他小心且谨慎,平时最不愿管旁人闲事,唯独云浠是个例外。

若说这些年田泗除了田泽外,还掏心掏肺地对谁好,便只云浠一人了。

一年前,田泽春闱前,云浠出征岭南,田泗竟没留在金陵,陪着田泽科考,反倒随行去保护云浠的安危了。

而今田泽入了刑部,田泗做了校尉,田家的光景虽大好,两人的宅邸里除了几个做杂活的,并没请什么仆从,近日发生绥宫失窃这么大的案子,田泽成日忙得不可开交,照理田泗该在家中照顾他,然而田泗竟又跟来扬州保护云浠了。

这样牵心挂肠,仅只是朋友?

田泗看程烨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解释道:“我、我就是,把阿汀,当成我的亲、亲妹妹。”

“真的。”他说,“忠勇侯府、忠勇侯府对我,和望安,有恩。”

这个程烨倒是听田泽提过。

当年两兄弟来金陵,田泗去京兆府找差事,若不是云浠把他收来手下当衙差,两兄弟恐怕难以立足,后来云浠听闻田泽要念书考科举,还把侯府里的笔墨赠给他。

可仅是这样而已,就值得田泗涌泉而报?甚至有时候,把云浠看得比望安还重要?

“阿汀她的父亲,兄、兄长,都没了,她是个,很好的姑娘。我和望安觉得,忠勇侯府在、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帮——帮了我们,所以我们一、一定要回报。这些年,这些年结交下来,就跟一家人,一样了。”

田泗说着,从程烨先才语锋里辨出一丝玄机,不由问:“你为什么问,也喜欢她?你、你喜欢,阿汀?”

程烨略一沉默,点头道:“对,我喜欢她。”

“其实我此前只是听说过她,一直没见过,后来有回她来南安王府,只一眼,我心里就有她这个人了。”

田泗愣道:“我、我怎么,一直,没瞧出来。”

程烨道:“不怪田大哥你瞧不出来,这一年来我差事繁多,一直东奔西走,都没怎么在她跟前露过脸。”

他笑了笑:“说起来不怕你笑话,我第一回见她,还是在京房的七品统领,那时南安王府什么光景你也知道,我怕自己配不上她,一直压着没与她提。”

忠勇侯府从前好歹威名赫赫,南安王府则不然,南安王是被降过等,又招回天子脚下管束着的皇室旁支,做小伏低太久了,无权无势,连有的权宦之家都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这一年来我南征北战,立下许多功劳,不说全然为了她,私心里也是想配得起她的。但她眼下的职衔,仍在我之上。”

她是四品明威将军,他是五品宁远将军。

但职衔其实并不重要,他领着昭元帝身边的翊卫司,已是风光无限。

田泗听完程烨这一番话,了然道:“难怪你,一直不娶妻。”

“那你准、准备怎么办?”他问,“阿汀她这个人,面上不说,其实,很有自己的主意。眼下,许、许多人去侯府提亲,她都辞了。不是在外找,找三公子,就是,躲去西山营。”

“我知道。”程烨点头,“我都听说了,所以我想等回金陵了,找个日子,问问她的意思。”

“也、也好。”田泗道,“自从、自从三公子走了后,阿汀她……一直很难过,有人愿待她一、一辈子好,以后我、我和望安走了,也能放心。”

“走?”程烨一愣,“田大哥与望安不打算留在金陵?”

田泗一时沉默,半晌,点头:“对,不——留在金陵。我和望安,想在金陵办桩事,办好了,我们——就要走了。”

程烨十分诧异,他与田泽结交至深,这些话,怎么田泽从来没与他提过?

他还待再问,忽听对院院门一声轻响,田泗蓦地站起身,顺手端起烛台,步去院中,问:“阿汀,你回,回来了?”

夜很沉,很暗,云浠的声音隔着茫茫的夜色传来:“回来了。”

“怎、怎么样?”

那头一时没答。

春夜深浓,从田泗这里望过去,云浠只有一个朦胧的虚影。

她慢慢拢紧了怀里的画,沉默地摇了摇头。

田泗安慰她道:“没、没事儿,阿汀。”

云浠“嗯”了声,说:“对,没事儿。反正我们还要在扬州待两日。过两日惊蛰,扬州要祭山神,那天人多,我再去问问。”

言罢,她没再多说,掩上院门,回了自己屋中。

云浠没有立时歇下,她在屋中静坐一会儿,点亮烛火,将画卷在桌上展开,从行囊里取出一支鼠尾刷,把画上,他的眉眼上沾上的几粒尘埃清扫了,然后再把画卷起来,收回竹画筒里。又把髻上的玉簪取下来,收进软匣。

这枚玉簪她很珍惜,只有出去找他的时候才戴。

就连她这一身水绿色裙衫,也是为了配这支玉簪,专程挑的衣料请绣娘制的。

她此前还从未给自己挑过衣料呢。

云浠洗漱完,在床榻上躺下,一时却没有睡着。

她心中难过,又觉得不该气馁,天下这么大,穷尽一生,也难以踏遍山河。

他一定在世间某处好好活着。

她还有好多地方没有找呢。

云浠临睡前,计划了一下这几日的事。

她此番来扬州,主要就是为了镇个场子,倒是不必查案,她是枢密院广西房的,职责还是以捕盗为重,若能在扬州找到那个皇宫大盗的线索最好,找不到就尽早回金陵,左右李主事的死由,刑部兵部还会再派人来调查。

云浠这么想着,一时间困意来袭,合上眼,慢慢就睡了过去。

自程昶失踪,她就一直睡得很轻,眼下住在扬州府衙,更有些认生,这一睡似乎也没睡太久,再睁眼时,天刚蒙蒙亮,前院公堂处,隐隐传来呜咽的哭声。

云浠一愣,迅速穿好衣衫,简单洗漱,拿了剑就赶去公堂。

公堂里灯火通明,刘府尹坐在正当中,正拿着手帕揩眼泪,一面揩一面说:“我这一夜压根就没怎么睡踏实,噩梦一个接着一个。想着李主事系被人所害,干脆过来翻一翻案宗,早日把那凶手绳之以法也好啊。谁成想……谁成想出了这种事?”

田泗与程烨也已到了公堂,一看云浠过来了,与她解释:“方才府衙的库房失窃,李主事临终留下的血书,被盗了。”

云浠愕然:“李主事缢亡案的案宗与血书不是由十余个功夫高强的衙差看守着吗?这样也被盗?”

“哪里是被盗?”刘府尹刚揩完的眼泪又滚落下来,“那贼人分明就是来抢。也不知是怎么练的身手,十余人打不过他一个,拿了血书就溜。到时朝廷问起来我怎么交代?这是诚心要我的命啊!”

云浠问一旁的师爷:“已派人去追了吗?”

“回将军的话,派了。”师爷道,“是王捕头亲自带着人去追的,这事儿就发生在半个时辰前,方才小郡王来时,已下令全城搜捕了。”

云浠一点头,想到兵部库房失窃,兵部的司库的也是说那窃贼身手极好,正待问问枝节,看看两案有没有关系,忽见一个衙差从外头进来,朝她拜见道:“云将军,外头有一人称是您的手下,要求见您。”

“我的手下?”云浠一愣。

她在扬州有什么手下?

还没等她想明白,只见一个高挑的蓝衫身影阔步走进公堂,月牙眼一弯,一副俏生生的模样:“阿汀!”

云浠一愣:“阿久?你怎么到扬州来了?”

她此前与她告假,七八日不见人影,怎么忽然在扬州出现了?

“你还说呢!”阿久大喇喇在一旁的椅凳上一坐,提起手边的茶壶,对着壶嘴牛饮几口,抬袖把嘴一揩,“我昨天晚上回西山营找你,一问才知道你一个人来杭州办差了。你一个人没我保护,怎么办差?我就连夜赶过来了,给你做个帮手嘛。”

云浠点了点头。

她见一旁的刘府尹正捧着手帕,愣怔地看着阿久,于是介绍道:“刘大人,这是我身边的护卫,秦久。”又说,“阿久,这位是扬州府尹,刘勤刘大人。”

刘府尹握着手帕,揖了揖:“秦护卫。”

阿久一点头:“刘大人好。”

这时,起先去追窃贼的王捕头也回到衙门了。

外头天已大亮,王捕头与一众衙差累得满头汗,朝刘府尹一拱手,赔罪道:“请大人治罪,属下等无能,没追到那窃贼。”

“没追到?”刘府尹一呆。

追了半个来时辰,居然没追到?

“回府尹大人的话,那窃贼太过狡诈,带着属下等兜圈子,等把属下等绕晕了,一溜烟跑没影了。”王捕头道,“属下等最后见到他,正是在衙门附近的化兰巷,属下等已把这一带找遍了,就是没找着。”

刘府尹一听这话,想了想,问阿久:“秦护卫过来府衙的路上,可曾见过什么可疑的人没有?”

手里的茶壶似乎已被喝空了,阿久正揭了茶壶盖去看,听到刘府尹的问,一愣:“啊?可疑的人?没有啊,就见到几个赶早送菜送酒的,是你们要找的人吗?”

刘府尹闻言,脸色一白,颓然跌坐在椅凳上:“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

“李主事的死由还没查出个丁卯,他临终留下的血书就丢了,过几日朝廷问下来,该怎么交差?”他拿起手帕,开始抹泪,“我几日没睡,茶不思,饭不想,尽心尽责地查案,倒了这等血霉,当真天要亡我。罢了,过两日惊蛰祭山神,便算是我最后一桩政绩,等带着老百姓拜祭完山,拜完神,顺便找个结实的树脖子吊上去,把自己也祭给神仙罢……”

一旁师爷听他这么说,不由安慰:“那窃贼功夫再厉害,终归只一人,我们只要在城中仔细搜捕,想必他是逃不出扬州的。大人不必太过烦忧,事情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怎么转圜?你告诉我怎么转圜?”刘府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好端端的,先是李主事死在我的辖地,眼下又来个窃贼,把血书偷了。除非像上回一样,天上掉下来一个三公子,砸在我跟前,让我将功补过,我这条老命怕是要冤死在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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