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昶发觉解释不通,懒得再费口舌。

他下了地,整了整衣衫,发现自己穿着一袭白衣。白衣是由素白云锦制成的,色泽如月如云,饶是程昶当了一年的小王爷,见了这等寸锦寸金的布料,也不由一愣。

冯屯躬身跟在一旁,满是歉意:“菩萨大人,小人家里是开绸缎庄的,您若不喜欢这身衣裳,尽可以换一身。小人实在是愚钝,不知天上的仙人都穿什么,从前虽也听闻天衣无缝,但小人这是凡衣,难免会用到针线缝制,真是罪过。”

程昶:“……”

算了,说不通,不说了。

他问:“你刚才说,眼下已是昭元十年?”

“是,眼下正值昭元十年的二月初。小人是去年二月捡到菩萨大人的,想必菩萨大人当时正闭目养神,但凡间的时间总过得很快,弹指一挥间,人世沧海桑田,菩萨大人闭眼睁眼不过一瞬,春夏秋冬就过去了。”

程昶:“……”

照这么说,距皇城司的那场大火,已经过去一年了。

扬州去金陵不远,他如果想回京,雇辆马车,一日就能到,只是……眼下金陵究竟是个什么情形,他尚且不知。若他所料不错,郓王失势,昭元帝圣躬违和,朝堂之上,应该已轮到陵王掌大权了。

他本就是陵王的眼中钉,如果堂而皇之地抛头露面,被陵王的人发现,只怕还没走到金陵就曝尸荒野了。

程昶不敢莽撞行事,遂问到:“如今京里是个什么情形,你知道吗?”

“说来惭愧,小人尚未去过金陵,不甚了解。”

程昶又问:“忠勇侯府,你听说过吗?”

“什么,什么府?侯府?”冯屯诚惶诚恐道,“那可是天底下顶尊贵的贵宅,在人间,只有勋贵门阀才能住的。”

他连忠勇侯府都没听说过,看来更不会知道云浠了。

程昶自心中一叹。

冯屯见程昶一时沉默,想了想,问:“菩萨大人,您是有事要上金陵一趟?想要打听朝廷的近况?”

程昶看他一副了然的样子,问:“你有办法帮我打听?”

“没有。”冯屯道,“但您是菩萨,只要掐指一算,天下大事,必在您心中自现。”

说完,殷切地盯着他,一副很想长见识的模样。

程昶:“……”

算了,就这么着吧。

程昶看着冯屯,解释:“我眼下困在一副肉身凡胎里,法力有限,没法算。”

“哦。”冯屯顿悟,“是了,仙人行走凡间,不能用仙躯,一定要先化形。是了是了,菩萨大人说得很是,小人险些把此事忘了。”

他又忆起他方才求菩萨点化。难怪菩萨不知道该点化什么,原来是化身凡躯,失了法力。

一念及此,他不由问:“菩萨大人眼下既是凡躯,大梦方醒,可是饿了?”

不等程昶答,他顷刻出门,唤来一名家丁,叮嘱了几句,又进得屋来,恭敬道:“小人已吩咐下人们去备饭菜了。”

言罢,亲自为程昶打了水,侍奉他洗漱,随即把他请到膳堂,指着膳桌道:“菩萨大人请用。”

程昶看了眼,满桌绿油油,一应全素。

好在他吃东西不挑,只图个清净,冯屯屏退了下人,这顿饭倒也用得自在。

用完晚膳,程昶回到房里,冯屯这才将一家老小请进屋,一一跟他拜见过,然后掩上门,只留下小儿子冯果在屋里,一齐向程昶施以一揖,说有事求程昶点化。

程昶虽不是什么菩萨,但这家人毕竟供养了他一年,出出主意也行,便道:“你说吧。”

冯屯道:“是这样,小人从前受兵部李主事恩惠,与他交好,昨日听闻他致仕归乡,带上两匹上好的绸缎前去拜访。小人见到李主事时,他还好好的,结果小人一走,李主事就在自家柴房里被人缢死了。小人眼下撞上这事,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程昶说:“这听着没你什么事啊。”

“是,的确与小人不相干。”冯屯道,“但小人去拜访李主事时,李主事与小人说,他之所以致仕,乃是因为兵部丢失了一张塞北的布防图,且这张布防图,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

“李主事没详说,他只说他早也觉察出布防图有异,被大盗偷走后,他怕东窗事发,因此才辞官致仕。”

“当时李主事不过与小人闲话,他不多提,小人便没多问。后来小人离开,想着去跟后房管事的打声招呼,便顺着后门,又回了李府。哦,小人早年是给李府送菜的,因此后门这一条道小人很熟。”

“碰巧后房管事的当时不在,小人本来准备离开,听到柴房那边有动静,像是李主事的声音,于是走近了些。小人听到有个人问李主事,‘是不是知道了当年塞北布防图的事’,问他‘是不是监守自盗’,又问‘塞北布防图究竟在哪儿’。李主事没答,只顾着求饶,小人本想进去帮李主事,结果顺着柴房的窗子看了一眼,只见一个穿着黑衣蒙着面的人已快把李主事勒没气了。”

程昶问:“这些习武之人听觉极灵敏,你在柴房外,他没发现你?”

“哦,是这样,李主事此前一直在挣扎,期间似乎打翻了什么东西,这黑衣人是以没觉察到小人,后来小人离开时,邻巷有孩童玩闹,声音很大,刚好把小人的脚步声遮掩过去。”

“因此说起来,都是菩萨您保佑小人,小人才没被那黑衣人灭口。”

程昶:“……”

“但这事吧,小人后来想了想,怎么说都是一条人命,何况李主事还是小人的故旧,因此小人才来向菩萨您请示该怎么做。”

程昶“嗯”了声,细想了想,道:“兵部布防图失窃,那就是皇宫失窃,这该是大案,上头眼下正是在查吧?”

“查。”冯屯道,“京里非但查,还派了大官来咱们扬州,询问李主事的死因。”

程昶一愣,问:“京里来人了?来的是什么人?”

“这个……”冯屯有些为难,之前刘府尹把他传去衙门,只说有将军来问他话,但这将军究竟是什么将军,他却不知。

倒是冯屯的小儿冯果长了心眼,说道:“回菩萨大人的话,小人已去打听过了,从金陵来扬州的这位,正是当朝四品明威将军。”

程昶“嗯”了声。

他对朝中武将不熟,只记得卫玠是四品忠武将军,云浠是五品定远将军。

冯果又道:“听说明威将军只是先来问问捕盗事宜,过几日,朝廷还要再派人来。菩萨大人,眼下小人等该怎么办呀?”

程昶明白冯氏父子的顾虑,皇宫失窃已是惊天要案,从李主事临死前的语锋里可以得知,被盗的布防图本身也有问题,而边疆布防,乃国之大事。

这里头水浑得很,贸贸然搅到里头,只怕是要把命都赔进去。

且如果杀害兵部李主事的,是窃贼的同伙倒还好说,李主事掌兵部库部,他或许是知道了窃贼的线索,窃贼于是杀他灭口。

但杀李主事的黑衣人,到末了,却在亟亟打听布防图的下落,仿佛生怕这布防图遗失似的。

这就十分蹊跷了。

线索太少了,程昶一时也没想明白,沉吟一番,对冯屯与冯果道:“这事你们先压一压,不要对任何人说。”

二人立即应:“是。”

程昶又问:“你们……有没有什么机会,可以带我去见一见扬州的府尹,或是从京里来的大人。只我见到他们,他们见不到我。”

“这……”冯屯冯果对视一眼,片刻,冯果脑中灵光乍现,“回菩萨大人,有的,咱们扬州这儿,有个传统,每年开春的惊蛰之日,府尹大人要带着大小官员去山上祭山神,菩萨大人若想看一眼府尹大人或京里来的大官,只需混在随行的百姓中即可。”

两日后便是惊蛰,日子很近了。

程昶想了想,点头:“好,待惊蛰当日,你们带我去见那扬州府尹一面。”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这日云浠问完冯屯的话,仔细研究了李主事最后留下的血书。

血书上言语未尽,可见是仓惶之间写成的,除了喊冤,还说那副塞北的布防图经年都不曾动过,不该遗失。

忠勇云氏一门镇守塞北数十载。

既然这张布防图数年不曾动过,那就是她爹云舒广还在塞北时用的布防了?

云浠一时困惑,想寻个兵部的人来问问,奈何眼下她身在扬州,无人能解答她心中疑虑。

她只能暂将疑虑压下,见暮色将合,回到下处,褪下官服,换了一身寻常衣衫。

这是一身水绿色的裙衫,样式十分简单,然而由她穿着,仿佛自涛涛竹海里开出一枝明媚花,潋滟灼人。

以至于她甫一从屋里出来,前来寻她的程烨险些看呆了去。

云浠先一步跟程烨行礼:“小郡王。”

程烨道:“云将军,刘府尹在府衙明镜堂里备了饭菜,请我们前去用晡食。”

云浠将背在身后的竹画筒拢了拢,歉然道:“还请小郡王帮我跟刘府尹赔个罪,我有要事在身,就不过去了。”

“你要出去?那你晚膳怎么办?”程烨问,又说,“你要办什么要事?我陪你去吧。”

云浠步子略顿,摇头道:“我去办私事,就不劳烦小郡王了。”

她又笑道:“晚膳简单,路边买两个热包子就成。”

程烨还待要追,倒是从外院过来的田泗见她要出门,叮嘱了句:“阿、阿汀,你早点,早点回来。”

云浠看他一眼,点头道:“好。”

随即匆匆离去了。

刘府尹好歹一番心意,程烨与田泗不能辜负,两人一起往明镜堂去。

程烨心中有个揣测,想问,不知怎么,又有点不敢问出口,及至到了明镜堂门口,才问田泗道:“云浠这是去哪儿?”

田泗犹豫了一下,半晌,道:“她、她去找,三公子。”

此言出,程烨还没说什么,等在明镜堂里的刘府尹就是一愣:“三公子不是早已没了么?听说琮亲王府都已办过白事了。”

“对。”田泗点头,“但阿汀、阿汀她说,三公子,只是失踪了,一定还在这世上。”

“她上回,就是去年冬天,从岭南回、回来,就一直在找他,无论去哪里,都带着,带着三公子的画像,挨家挨户——地打听。就是、就是她背后那个竹画筒。是她,花银子,专门请,最好的画师,画得,比当初皇榜上的,还像、像三公子哩。”

刘府尹咋舌:“这……本官只知道云将军与三公子交情好,竟没成想居然好到了这个地步。云将军她是不是对三公子……”

“云浠重情重义,”不等刘府尹说完,程烨就打断他的话,“云浠本来就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三公子曾帮老忠勇侯翻案,她想必感怀在心,而今得知三公子遭劫,是以才出去找一找吧。”

“对。”田泗道,“阿汀、阿汀一直,都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忠勇侯府的、的人,都重情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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