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啦,墨熄,有件事,我想要告诉你。”

“什么?”

顾茫道:“我方才在主营里看到慕容怜了,他在推军阵。”

墨熄原本在拿瓷勺舀着汤喝,闻言动作一顿:“是么……”

“嗯,而且我看了他布的战局,和他白日里说的完全不一样,他有很不错的想法,但他似乎并不打算说出来,只是自己在推演而已。”

墨熄又垂着眼帘舀了几次汤,但都没有送入口中,最后他将汤勺搁下了。

顾茫问:“你不觉得意外吗?”

墨熄道:“说实话,没有那么意外。我其实觉得慕容怜近些日子来,举止一直有些反常。”

“比如?”

“周鹤要将你带去黑魔试炼的时候,他去阻拦了。之后阻拦未成,他就给你戴了一枚扳指,说是能够随时知道你的情况。然后他又来学宫寻我通风报信。”

“……”顾茫听到他冷不防提及这件事,不知为何,眼神竟忽然有些闪躲。

墨熄没有揭破,只将他的神情尽数看在眼里,然后接着道:“我后来得知,慕容怜当初阻拦周鹤带你走的理由是他也要做黑魔试炼。”

“……嗯。”

“世上恐怕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

“而且就算黑魔试炼确实是巧合,他和周鹤正好同一时间都需要人,那么你从周鹤处脱身后,他为什么不要求接着把你要过去继续当试炼体?”

顾茫低头默默喝汤,喝了好几口,才说道:“大概是不想再触怒你?”

“那么扳指又如何解释。”墨熄道,“慕容怜给你那枚扳指,说是因为他能够通过它可以知晓你的状况,之前我觉得没什么,但仔细想了之后,这一条也解释不通。周鹤将你带走试炼是君上的旨意,如果慕容怜没打算和君上翻脸,那么无论你情况如何,他都不能插手置喙。”

顾茫嗯了一声,他又喝汤,他甚至开始用勺子喝汤了。

而墨熄是很清楚顾茫从来不喜欢用勺子喝汤的,除非顾茫只是想借一些什么动作来避开与自己的对视。

顾茫能在许多人面前守住秘密,唯独在墨熄面前,很多时候他的一些小细节会暴露出他的心态。

“所以他当时给你那枚扳指,我想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如果你当时真的性命垂危,他会和君上翻脸来阻止试炼的继续,哪怕我不插手。”

顾茫慢吞吞咽下一口汤,抬头嘿嘿笑道:“小兄弟你想什么呢?他恨我还来不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在落梅别苑怎么对我的。哪里会替我跟君上翻脸。”

“那么还有第二种可能。”墨熄道,“慕容怜在说谎。那枚指环根本不是用来反馈你的状况的,而是另有他用。”

他这样一说,顾茫的神色微微就有些变了。

过了一会儿,顾茫道:“唔……他当时把扳指借给我的时候,我确实觉得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但我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有些头痛,心跳也忽然很快……他那指环难道附着什么法咒?”

“不好说。”墨熄摇了摇头,“这件事情恐怕只有他自己心里才清楚。然后我们再说回来,周鹤把你带走之后,慕容怜来到修真学宫找我,当时他给江夜雪留了几句话,没提别的,最重要的意思就是与我通风报信,告诉我你被司术台带去做了黑魔试炼。如果他的指环真的可以追踪你的情况,他又何必来找我?危急时他自去向君上禀报就好了。他找我只会导致一种结果,而那个结果他也清楚。”

墨熄顿了顿道:“他确信我一定会去阻止周鹤。”

汤没了,顾茫低头看似漫不经心地在玩着勺子。

墨熄道:“我之前就在想这件事情,越想越觉得,慕容怜当时的目的其实只有一个,他就是不想黑魔试炼被执行。除此之外,任何的动机都站不住脚。”

顾茫没吭声,柔软的长睫毛低垂着,在眼睑处投落细碎的光影。

静默了好一会儿,顾茫道:“墨熄,我……我和他之间,其实……”

他看上去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要吐露些压抑已久了的秘密,但话到嘴边,却又随着嘴唇抿起而消弭了。

墨熄道:“你若有什么难言之隐,那便别说了。”

“……”

“你在望舒府住了这么久,有些不能说的事情再正常不过。我今日与你说这些话,没有其他任何意思。我信得过你,你也不必与我多做解释。我只想问你一句——你觉得慕容怜其人究竟如何?”

墨熄原以为顾茫会仔细斟酌一番再做回答的,却不料这一句话顾茫回答的很快。

顾茫说:“我不知道。”

墨熄望着他的眼睛,那双蓝眼睛澄澈,透亮,没有半寸隐藏。

“我脑子里记的东西……”尽管不愿意提到这点,但是避无可避,顾茫还是说了,“已经不太全了,我不知道关于他,我是不是还能想起全部重要的讯息,所以不敢说。”

“那就以你记得的来判断,你觉得他吸食浮生若梦正常吗?”

顾茫道:“不正常。”

墨熄叹了口,点了点头:“我想也是。我刚回王城看到他的时候,觉得他堕落到这个地步,实在是令人厌恶至极。但后来历经种种,总觉得我瞧见的未必就是真的,君上曾对你说想要废禁他的落梅别苑,而老君上又曾动过废储而令立慕容怜为太子的心思——他做出这般选择,或许也是无奈自保之举。”

顾茫这回却摇头道:“你说的不对。”

墨熄微感诧异:“哪里不对?”

“慕容怜曾离储位最近,此事满重华皆知。看上去他对君位的威胁最大,其实不是的。他被盯得太紧了,根本没有翻出什么风浪的机会。而正因为他没有翻出风浪的机会,君上根本没有必要去整治他,甚至为了昭示宽仁,君上待他反而会是最宽厚的。”

顾茫略停了一下,继续道:“你还记得慕容怜吸食浮生若梦前的状况吗?”

墨熄叹了口气道:“也没好到哪里去,纨绔,浪荡,争强好胜。”

顾茫点头道:“最后一个是最重要的。不错,慕容怜曾经非常争强好胜,但难道他那个时候就不想自保吗?难道那个时候他就不用顾及君上会怎么想他吗?他吸食浮生若梦前后,朝堂境遇其实没有任何变化。所以他吸这迷烟不会是为了放松君上对他的警惕,应当是另有原因。”

他鼓起腮帮,然后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来,说道:“只是我并不清楚那是什么。我之前也想过是不是慕容怜遭遇了某样我们都不知道的秘密变故,所以心性大变,自甘堕落。但方才我看到他在军帐里推演兵法,我就清楚,他骨子里还是那个好斗的慕容大公子,没有变。你知道他在军帐里说了句什么吗?”

“什么?”

“他说——我难道真的就不如你?”

“……”

“你看,他还卯着一口气,和你较着劲呢。”

墨熄竟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可就在两人谈话的这当口,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纷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几个人的争吵,能隐隐约约听到“我只是随便说一说”“干什么管那么严啊”“你别拽我这么紧,你不就是个奴籍出身的戍卫官?”紧接着就传来扭打挣扎的声音,有近卫在帐篷外禀奏道:“墨帅!赤翎营有人严违军纪,阵前传谣!首犯三人皆已押至,请墨帅责处!”

阵前传谣?

还是赤翎营的人?

墨熄和顾茫相视互看了一眼,墨熄道:“稍等。”待顾茫重新佩好了黄金覆面,他才让外头的人进来。

赤翎营和北境军不一样,他们只收纯血贵族,并且戎装上都会绣上代表各自宗族身份的图腾。墨熄将那三人一一打量过去,一个是林家的直系,一个是周家的直系,还有一个则令墨熄颇有些意外,因为那是梦泽的一个远亲表叔,从前在年终尾祭的时候,墨熄还与他打过照面。

墨熄皱眉道:“怎么回事。”

近卫抱拳禀奏:“羲和君!这三名赤翎修士在军中妄议主帅私事,还传播谣言,到处说、说您……”

“说我什么?”

那近卫敬畏墨熄,斟酌半天也找不出合适的词来阐述。正当这时,就听得那个慕容家的远亲扯着嗓子道:“我传什么谣了?墨帅和我侄女儿乃是情投意合,天下皆知!他们私下里会面谈情,我这个当叔叔的听着高兴,多说两嘴,难道还触了什么王法不成?!”

近卫怒道:“呸!你还不住口?!”

“让我住口?你一个浑身上下没一点儿亲贵之血的人,你也敢命令我?你知不知道老子和君上是什么关系,老子要是不高兴,可以让你全家打包滚出重华都城!”

墨熄这回算是听明白了,他打断了这位表叔的吵嚷,说道:“前辈,你恐是误会了。”

“啥?”

“我与梦泽在中军大帐独处,只为谈公,不为谈私。前辈也是赤翎高阶修士,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您应当很清楚。重华与燎开战在即,此事我暂不追究,万望前辈慎言,莫要再犯。”

表叔并不领情,一双眼睛瞪得像是牛蛙,半晌,咬牙切齿道:“好啊!羲和君,你这人还真是面上一套背地一套,是!你是主帅不错,但你也是我的晚辈!你刚睡完我侄女儿,回头就对我这样指手画脚,全无恭敬,你信不信我——”

墨熄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我什么时候睡过你侄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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