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泽是个雨城,当顾茫清点完粮草时,天色已然昏昏沉,远山处有浓云翻墨,朝着城郊不断逼近。顾茫安排了押运粮草的修士去营房休息,又命人将油布盖到粮仓草垛上,边塞外呼呼起风了,小修士们闹闹嚷嚷地赶在暴雨落下时将油布的四个角压齐。顾茫听到有人在嚷着:“快点快点,下雨啦,挡得快吃饭,挡得慢喝粥,咱们这是和老天爷抢饭吃呢!”

这番话是他从前在王八军里经常喊的,因此顾茫立刻抬头,果然瞧见一个自己的旧部卷着裤腿,站在粮草垛上指挥吆喝。

那旧部瞅见顾茫在看自己,从金黄的谷堆上踢踢踏踏走过来:“你是墨帅的近卫?”

“……是啊。”

“新来的吧,别傻愣愣的,咱们北境军近卫也是要做事的,快点一起来帮忙!”

“哦,当然好。”顾茫就卷起袖子单手一撑,三两下跃上谷堆,和他一起把砖石压在油布的角角落落。

那旧部挺满意地看着他:“身手挺灵活,难怪能在墨帅左右办事。”

顾茫踩着松软的谷堆,与他一边压布,一边闲聊。那旧部是个话痨,一直在顾茫左右絮絮叨叨:“哎哎哎,这块旁边要再压一块。”

“你手上这块砖石不够重,你可不知道,边塞的暴雨狂风可厉害了,小砖头一吹就跟树叶似的上天了。”

“什么?夸张了?一点儿也不夸张,你别看我年纪小,我可是北境军的老人了,北境军还叫王八军的那一会儿我就在军营里头了,我跟顾——咳,我跟顾茫一块儿打过仗的。我这压砖头的规矩还是顾茫那会儿教给下头兄弟们的呢。”

顾茫觉得有趣,忍着笑逗他:“顾茫当年亲自教你压砖?”

“那可不?我一学就会,他还夸我聪明来着。你笑什么?不信?”小修士瞪大了眼睛,“我真没骗你,你别看顾茫那厮后来不是个东西,当年他在军队里的时候,还别说,挺像个人样的。”

“是么。”

“是啊,墨帅高冷,顾茫亲和,俩人治军风格差太多了,一开始把我们重新编入北境军的时候,咱还不适应呢。”

顾茫笑道:“墨帅那不是高冷,他只是不善言辞,其实待你们也很好。”

小修士挪了挪一块放的有些歪斜的砖石,说道:“哎,反正墨帅那人就那样,说话做事都那么严肃,还冷冰冰的不爱理人。不过习惯了也就好了,总比划给望舒君好。”

顾茫怔了一下:“划给望舒君?”

“是啊。有传闻说之前君上重组王八军的时候,有想划给望舒君,或者干脆打散了分到各个军营里去的。不过后来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听说是墨帅去和他说了些什么,就把军队挪交给墨帅了。”

“……”

顾茫脸上的笑容有些淡去,他陷入了思忖——原来君上最初的打算,是想这样处置他留下的三万残部的。

可他知道君上是个怎样的人,如果没有利益交换的话,君上不可能随意变更最初的想法。墨熄是做了什么,才让君上改变了主意?

“哎呀,下雨了。”小修士戳了戳他,“还有最后一点,压完了砖头就回营里避雨吧。粮仓里有油纸伞,一会儿我带你去拿。”

顾茫回过神来,点头道:“好。”

雨很快就下大了,天地间的颜色都好像在瞬息间被冲得浅淡。大泽大泽,这座城的名字便是这样来的。

顾茫站在粮仓的屋棚子下面,帮着屯放粮草的修士们已经打伞的打伞,撑结界的撑结界,陆续笑闹着跑远了。北境军还是和他从前在的时候一样,大多都是极富活力也极乐观的年轻人,哪怕明日就是大战,也不妨碍他们此刻嘻嘻哈哈地在雨水潭里追逐嬉戏。

“来吧,雨大了点儿,不过可以踩水回去。”小修士邀他,“咱们这里就这样,从前顾茫留下的破习惯,改不掉了,闹闹腾腾没规没矩的,他那时候在雨里跑的最快了。”

顾茫站在干燥的棚檐下,笑道:“因为他那时候年轻啊,换成现在,他肯定也折腾不动了。你先回去吧,我等雨稍小一些再走。”

小修士不勉强,管自己踩着水一往无前地消失在了湍急的雨幕深处。

粮仓里没人了,顾茫安静地站在木栅栏边,仰头看着苍茫大地,雨水翻溅起浓重的土腥气,屋檐汇聚成流,地上洼泽一片。

他站在一边,看着北境军修士勾肩搭背闹闹嚷嚷,他看着他们年轻的背影一个接一个地远去,最后他瞧见二十岁的顾茫和十七岁的墨熄笑着顶着一块油布一头扎进了暴雨里。

他眨了眨湛蓝的眼睛,于是那些影子都模糊了。

雨势渐微的时候,顾茫撑开了油纸伞准备回去。路过中军主营帐时却看见帐篷内透出了烛光,那昏黄温暖的光泽投映在水潭中,雨点一激,就成了一道瑟瑟的光影。

顾茫停下脚步,心道,难不成这么迟了,墨熄还没回去?

他知道墨熄有讲完战略布局后自己再推演一遍的习惯,但这时间未免也太长了,别说一遍,五六遍都该推演过去了。他觉得奇怪,于是收了纸伞,倚靠在帐篷边,轻拂开帘子走了进去。

沙盘前确实有一个人在抱臂沉思,岂料那人却不是墨熄,而是……

顾茫微微吃了一惊。

慕容怜?

慕容怜半靠半坐在沙盘边上,手中擎着一管烟雾缭绕的烟枪,他眯缝着桃花眼,一边懒散地抽着麻烟,一边瞧着沙盘地图。也许是雨声太大了,又或许是他太专注,他没有听到顾茫进来的动静,只抬手捻起几面小旗,在沙盘的不同险隘处落下。

顾茫仔细看了一会儿,忽觉得冷汗涔涔——慕容怜那几面旗帜下的位置诡谲偏冷,行军线路虽然与墨熄不同,但方式却是一样的狠辣强势。如果按他这样的布局,胜算虽然没有墨熄的大,但只要能赢,速度甚至比墨熄的还要更为迅猛。

慕容怜不是在玩,他是真的在认真推演。

而且他还在不断地修正自己的想法,将代表着不同法术之能的旗帜反复换过多次,每一次调整,顾茫都能看出他极为清晰的用意和思路……

那么白日里慕容怜那随随便便,两下就能被慕容梦泽破解的进军策略又算什么?

“咳咳咳!”

忽然一阵揪心揪肺的剧烈咳嗽将顾茫从思忖中惊醒,慕容怜垂下烟枪,蹙着眉头不住呛咳着,他神情很是晦暗,一手摁着胸前,似乎想要努力压制下什么东西——可他最后还是呛出了星星点点的血沫。

“……”慕容怜用雪白镶着金边的巾帕把血迹擦去了,眼神阴郁。

他直起身子,盯着沙盘看了一会儿,然后抬起那只戴着蓝宝石扳指的手,将沙盘上精心布下的旗帜一点一点地拔除,将整个设计好的战局慢慢地毁掉。

做完这些,他白皙的手指一抛,将那些零散的小旗都丢到了旁边,而后颓然在椅子上坐落,仰起头,无比疲惫地合上了双眸。

昏暗阑珊的灯火深处,慕容怜的侧影显得那么单薄而孤寂。他双手交叠着,一直在下意识地摩挲着蓝宝石指环的戒面。

过了良久,顾茫听到他喃喃地叹了句:“……真可笑……我……难道就真的不如你么……”

我难道就真的不如你么。

这句话在顾茫耳中萦绕不散,几乎响了一路。

他如何也想不明白,慕容怜既有主意,又不服输,为何要在军事会上敷衍了事?

为何要待到夜寂无人了,他才抽着一杆浮生若梦,在迷蒙凄清的烟雾里,孤独地摆弄着阵前甲兵,推演一场波澜壮阔的闪电之战……

回到主帅寝帐时,墨熄正好在给君上送信传音,他将传音雀鸟放飞了,瞧见顾茫进帐,脸上的神色微松。

“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说着摸了摸他的头发,“淋雨了么?”

“……我去清点了入库的粮草。没淋着,有伞呢。”顾茫揉了揉鼻子,并没有把在主帐看到慕容怜的事情告诉他。

墨熄将他带进怀里,将他暖了一会儿,说道:“膳房来送了饭,先吃了再休息?”

顾茫于是探头去看,果然瞧见桌上摆着几道清简的菜肴,旁边还有一个竹筒,筒里温着米饭。

“你也没吃?”

“我等你一起。”

顾茫张了张嘴,原想说你胃那么差你又不是不知道,等我干什么,给我留一点不就好了。但是瞧见墨熄黑眼睛温柔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叹了口气,捏了捏墨熄瓷玉一般的脸——全天下大概也只有他才能这样捏墨帅的脸了。

顾茫无奈道:“你啊。”

坐到桌前,才发现原来那些菜肴都是从前王八军的修士们特别喜欢却又吃不到的。一盘酱汁鲜亮的红烧肉,配着白面馒头,一碟脆笋藕苗,一碗蛋花汤,虽然不是什么精致菜肴,但全军上下每人能食着一份,也是不小的开支。

顾茫道:“你这伙食给他们改善的真可以,我那会儿要是想给他们吃上一顿肉,真得求爷爷告奶奶好多遍,要么就得出卖色相去哄一哄村头酒馆的俏寡妇。”

墨熄打了一碗汤,推给他,说道:“你为他们做的已经够多了。以后不用再卖身俏寡妇了,实在要卖,就卖给我吧。”

顾茫咬着筷子笑了。

军营里的蛋花汤是一大锅煮出来的,撒着碧油油的葱花。但是墨熄知道顾茫不喜欢吃,所以早已撇去了上头的青葱。他看着顾茫咕嘟咕嘟地把热汤喝下,驱散了骤雨带来的潮湿,眼神逐渐变得非常柔和。

换作世上另外任何一个人,看到墨熄这样的眼神都会觉得撞了邪了,唯独顾茫不会。他饮完了汤,抬头对上墨熄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又咧嘴笑了一下。

墨熄叹了口气,取出洁白的巾帕,在顾茫的唇角拭了一拭,而后道:“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喝完汤永远不记得擦干净。”

“哎哟少爷,我哪儿有你这么讲究啊,我吃土长大的。”

“……”

两人又闲谈了一会儿,饭吃到一半,顾茫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道:“对啦,墨熄,有件事,我想要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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