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好和陈星风离开北篮的时候,艺术馆里已经热火朝天。

尽管人数规模不足以开设艺体班,南中还是非常重视艺体生的培养。

艺术馆与教学楼直线距离不远,是一栋气派考究的米白色穹顶大楼。这一块平常就是美术生和音乐生的地盘,当然渐渐也演变成美术生和音乐生的狐朋狗友们的地盘——

此刻三楼的杂物间内,画板画架和打扫工具都被堆去角落,狭小的空间里腾出一片空地,支了张折叠小方桌。方桌上架起一只卡式瓦斯炉,旁边摆了几罐外壁湿漉漉的汽水。

两个男生正围着瓦斯炉,叽叽喳喳地打手游。

“你这什么随缘枪法?一顿扫射猛如虎,一看输出二十五?”

“放屁,老子中了两枪好吧?好歹我还有输出,你这伏地魔有个鸟用!”

“我这叫伺机而动,等他露头给他致命一击,狙王都这么玩的,懂?”

“狙王被黑得最惨的一次。”

一旁的苗妙马尾辫一甩,一手一颗头,把两人的脑袋拧成面对面的方向:“你俩对喷去,别把口水溅火锅里,谢谢。”

“不喷了。”文铭撂下手机,“我文明,不跟有些人一般见识。”

“你文明,难道我不礼貌?”李貌呵呵一笑,“苗妙,你复盘一下,谁先爆的粗口。”

“成天哔哔哔比个没完,垃圾跟垃圾到底有什么好比?比谁是有害垃圾,谁是可回收垃圾吗?”

“?”

苗妙叹了口气,指着窗外:“看见校门口横幅上那标语了吗?你们不想想,为什么学校在谈到垃圾分类的时候,会把你俩名字挂上去?”

文铭和李貌往外一瞅——垃圾分类入校园,文明礼貌树新风。

“哎,”李貌扭过头来,“你侮辱我俩可以,怎么还侮辱风哥呢?”

苗妙这才注意到最后两个字,噎了一噎:“当我没说。”

陈星风刚巧这时候一把推门而入,剑眉星目的长相,生气起来唬人得很。

三人打了个惊嗝,见他脸黑如泥地问:“我早上就想说了,哪个傻逼拉的横幅?”

“就是,我们风哥要也只能是腥风血雨的腥风,兴风作浪的兴风,哪个傻逼这么不长眼!”李貌附和。

“德育处吧?风哥别气,今晚我们就趁月黑风高把这横幅撕了。”文铭拍拍胸脯。

苏好跟在陈星风后边进去,耷拉着眼皮挑了把椅子坐,没参与众人无聊的话题。

“好姐姐,”李貌坐在对面看她,“我们班好多人这学期都走读了,你还住宿舍吧,晚上一起行动?顺带放个风。”

“放你大爷风,”陈星风拿筷尾敲他头顶心,“你瞎,没看见她困?”

“哦……”李貌把食材一盒盒拆开,拿起公筷涮肉,“那吃肉!”

薄嫩的肥牛卷就着漏勺浸入咕噜噜沸腾着的红油汤底,一烫就变色。

李貌把烫熟的肉兜起来盛到碗里,顺便替苏好蘸好酱:“苏姐,快尝一下我的手艺有没有精进。”

“涮个肉还他妈涮出手艺来了。”文铭斜着眼吐槽。

苏好夹了片肥瘦相间的肉塞进嘴里,咀嚼几下,咽下后皱起眉头:“有点奇怪。”

陈星风把手边那罐汽水递给她,骂对面:“你是傻逼吗?火锅都涮不好,还寻思考大学。”

“不是,那考大学也不考涮火锅……”

“我是说,”苏好接过汽水,“嚓”地拉开易拉罐的拉环,左右打量几眼,“你们今天有点奇怪。”

四人夹菜的手势齐齐一顿。

“平常鸡毛蒜皮的事都问个没完,怎么今天一个个也不好奇刚才考场上那女的跟我什么仇什么怨,花这么大手笔阴我?”苏好就着吸管喝起汽水来。

“嗐,那还用好奇吗?”李貌笃定道,“肯定是嫉妒你漂亮……”

苏好把汽水撂下,眼梢带风地瞟过去:“那人家怎么不去阴刘亦菲?是刘亦菲没我漂亮?”

“……”

苗妙握拳掩嘴,咳嗽一声:“风哥刚才说了,他会把这事搞明白,是不是?”

“哦,”陈星风接过苗妙的眼色,抬起一根食指在桌上敲了敲,跟苏好说,“那肯定,老师要不给个结果,回头我找人把那女的堵了给你讨说法。”

苏好朝李貌努努下巴,让他下点虾滑:“我倒猜着个说法。那女的叫秦韵是吧,看着有点眼熟,上学期见过几次,好像是我前同桌分班之前的闺蜜?”

陈星风默了默,败下阵来,对苗妙耸肩:“我就说她猜得到。”

“行吧,跟你直说了,”苗妙挠挠耳根,“你之前在国外不知道,你前同桌寒假在家想不开割腕自杀了……秦韵跟她关系好,可能把这账算到了你头上吧,莫名其妙。”

苏好脸色一僵。

“啊,你放心,是自杀未遂,救回来了,现在也该出院了。”苗妙赶紧解释。

“我放什么心?”苏好垂下眼捞虾滑,捞了好一会儿没捞起来,搁下漏勺,好笑道,“又不关我事。”

*

苏好回到教学楼的时候,第一节晚自修早已开始。

高二七班教室里,杜康正在讲台上讲话:“好了,我们新同学呢,就先坐在最后一排。新同学性格可能比较内向啊,刚刚在台上也没自我介绍,那我替他多讲几句。”

几个说着悄悄话的女生立马闭嘴,难得对杜康嘴里的长篇大论产生兴趣。

事实上,打从徐冽进门起,教室里的骚动就没停过。

刚才杜康站在一边,看见一群女生不约而同地在徐冽走上讲台的那一刻挺直背脊,悄悄把碎发别到耳后,脸上藏不住的雀跃。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杜康理解青春期女生的心态,倒不觉得这有什么。

他拣着一些与学习相关的信息说:“徐冽同学从北城转来,在过去学校,理科成绩是非常优秀的,曾经在这个数学联赛里啊,拿到过c的资格。”

“哎,c是什么呢?就是中国数学奥林匹克。在座有些同学可能听都没听过,你们偷偷带手机来学校的,别有事没事打游戏聊微信,好好查查这种正经事。”

“当然,徐冽同学呢,原来在北城用的课本教材跟我们这边有点出入,而且上学期落了半学期课程,刚到新环境,难免需要大家课下帮帮他,尽快赶上学习进度。”

苏好走到七班后门边时,刚好听到最后这段呼吁词。

和她开伙的其余四人都是九班政史班的,已经跟她分道扬镳。她喊了声“报告”,刚要往里走,看到教室西北角多了个人。

苏好座位隔壁原本是一套空置的桌椅,旁边常年立着她的画架,课桌里也塞着她乱七八糟的杂物。

当然,因为刚开学,现在那里还不算特别狼藉。

她望向转过头来的徐冽,头一歪,无声表达质疑:说好坐讲台边的呢?

徐冽瞥了眼讲台方向。

苏好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讲台两侧不知什么时候各摆了一盆半人高的硕大绿植。

“……”

“愣着做什么?迟到还磨磨蹭蹭,赶紧把你座位边收拾干净,别给新同学添堵!”杜康催促她。

“不是,新同学跟我说……”

“你先出来!”杜康打断苏好,把她叫到门外。

教室里闹腾起来。

角落有人低声议论:“新来的是不是被威胁了?”

“我看是,不然刚才人家放着好端端的座位不要,说坐讲台边?”

“那也可能是听说了苏好把前同桌害休学的事,望而却步了呀!”

“要我说,还不如坐讲台边,长这么张男神脸,又是国家级的竞赛苗子,可别成了下一个许芝礼……”

教室外,杜康小声训着话:“你这一身火锅味,又跑哪儿去了?”

苏好还没答,他又自顾自摆摆手:“算了先不说这个,刚刚新同学跟我提出坐讲台边,我就猜你肯定跟人家说了什么。这事我不允许。别说新同学是好学生,就算差生也不行。我就不喜欢其他班那些风气,让捣蛋的孩子坐讲台边听课,那地方天天梗着脖子看黑板,对颈椎能好吗?糟践人吗这不是?”

“那糟践我吧,”苏好指指那两盆绿植,“我坐那儿行不行?”

“不行,都是祖国的花朵,怎么能厚此薄彼?老师知道你本性不坏,不许想过去那些不好的事了,好好跟新同桌相处,听见没?”

苏好叹息一声:“那万一我们处太好了怎么办?我当初跟许芝礼闹掰,主要是同性相斥,现在来了个男同桌,还长得这么好看,从头到脚都是我的理想型,我怕自己忍不住跟他早恋。”

“苏好同学,你要是在学习上也这样有自信,老师会很欣慰。”

“?”

“早恋这事,一个巴掌拍不响的呀,就算你忍不住,以徐冽同学优良的品质作风,又怎么可能跟你早恋呢?”杜康安慰地拍了拍苏好的肩。

“……”

满教室哄堂大笑。

苏好在人声鼎沸里走进教室,一巴掌拍上门板:“都笑屁啊?”

瞬间满堂死寂,这一巴掌的杀伤力,比政教主任不差。

苏好有这个威力,还得从跟陈星风的关系说起。

这位哥家境好,脾气炸,架打得厉害,从小浑到大,中二时期甚至成了学校叱咤风云的“扛把子”。

可考上高中,到了南临以后,陈星风却惨遭苏好修理,日常被她踩鞋、踢腚、踹小腿肚,有阵子一看见她就狼狈逃窜。

加之学校里陆续传开苏好如何如何“社会”的流言,后来又出了她带许芝礼上外边鬼混,害人家休学的事,这位姐就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继任“扛把子”。

苏好回到窗边坐下,看见自己被杜康扣留的文具袋已经摆在课桌上。不知是杜康放的,还是徐冽。

她转过头,瞥了一眼认真翻着书的新同桌。

她的新同桌正拿着一支水笔,在新课本的目录页上圈画标记,大概在划分哪些是学过的内容,哪些是新的知识点。

整个人冷清到仿佛与世隔绝。

苏好在座位上放空一会儿,怎么都不习惯余光里多出的那道人影,只好趴下去睡觉。

结果还没睡着,刺耳的下课铃声就响了起来。

刚才杜康勒令她第一节晚自修下课后,把徐冽课桌里的杂物取出来。

她叹了口气,从零钱包里取出一把银光闪闪的钥匙,转过身去:“让让?”

徐冽看她一眼,合上课本站到一边。

南中的教室使用翻盖式课桌,桌盖边缘有个可以上锁的金属扣。但为避免学生藏违禁物品,原则上不允许这样做。

苏好当然不是遵守原则的人。

她用钥匙拧开锁扣,取下挂锁,一把翻起徐冽的桌盖,正要伸手往里掏时,忽然一顿。

课桌里四散着几张签了她落款的素描——

全是人像。

男人的人像。

一丝不挂,肌肉贲张,连某器官都描绘出具象的,男人的人像。

“……”她这金鱼脑子,怎么不记得寒假前在课桌里塞了这些画?

苏好滞住的刹那,徐冽的目光落了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苏好觉得他似乎对此产生了一丝难能可贵的——惊讶?

苏好用了一秒钟,在“慌慌张张收拾起这些画”,和“大大方方让他看个够”之间,选择了后者。

“习惯一下,你同桌我是个思想非常open的艺术生,”她手肘支着桌盖沿,嘴角的不屑拿捏得恰到好处,“这种尺度都接受不了,我们以后处起来会很困难。”

“哦对了,还有,”苏好随意指了指画上跟徐冽截然不同类型的肌肉男,像在澄清刚才跟老班说的话,“顺便介绍一下,我的理想型。”

“……”

徐冽又看了一眼她笔下的器官,用了一秒钟,在告诉她“按这个尺寸要求,可能这辈子都没法实现理想”,和“随便吧”的沉默之间,选择了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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