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桂把两个酸梅汤的瓯儿带回去,淡竹一看就笑眯眯的:“你爹还知道给你带甜汤来。”石菊却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一回,皱皱眉头:“来的不是你爹?”

若真是石头来了,石桂早就回来拿钱了,哪会这样慢慢悠悠的,纵不取钱,还有一包袄衣裳鞋子呢,早早就做得了,一直等着送出去。

石桂摇摇头:“不是我爹,是我那个同乡。”虽不是石头爹,有明月的消息也是好的,他不当道士要去当兵,虽凶险些,也不是早年打仗的时候了,圣人重武,混个出身,比当道士总要强一些。

石菊听了立时抿嘴一笑,她是见过明月的,不独见过,上回明月走时,还是她给预备的吃食,搁下针线问道:“他不是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她自上回说破了明月喜欢石桂,石桂在她跟前就有些说不明白的意思,也不知道怎么跟她扯明白,干脆不说了,对她笑一笑:“哪知道他真能寻着他爹呢。”

把明月的事儿一说,淡竹先叹一口气:“也算是他的造化,总算有地方给亲爹上柱香。”这个吴大人的事迹,石菊淡竹都知道,金陵城里也是无人不知的。

宋老太爷是文官,跟武官一系自来不熟识,可再不熟识,吴大人杀水匪的事儿也是满金陵城都知道的。

水匪就在菜市口处决的,一气儿杀了十来个,是件要案,她们那会儿也还是小儿,也听大人说得可怖,说那些日子,菜市口的地都是红的,拿水浇也浇不干净,青砖缝里一道道的深红,一到下雨天,地上流的都是血水。

石桂听了叹口气:“他爹就是叫水匪害的,正巧一船上遇上了吴大人,吴大人给了他银子,让他回来立坟。”

三个人各各叹上一回,如今已经算得治世了,也还是这样乱,淡竹害怕的抖了一下:“都说水匪杀起人来眼睛都是红的绿的,可吓人呢。”

放河灯也有赦孤魂的意思,中元节里家家都放,还有飘到江里去的,星星点点闪闪烁烁,飘的远了好似魂灯,看着青幽幽的,越发说是中元关门开,江中孤鬼出来了,还有那等善人,专往河边江边扔米撒纸钱的

宋家每到此时法事就不停歇,一半是替宋思远祈福,一半是积德行善,济民所里养婴院里都要捐钱,收罗那些个无钱看病的,还有专人往河上捞婴孩尸身,里头大半是生下来不愿意养的女婴。

石桂听得一会子,知道吴千户倒是个能办事的官儿,只不知道明月前途如何,心里想一回,替明月担忧。

石菊看她蹙了眉头,忍住笑意问:“他就这么走了?你不替他办些吃的?”

“八月节之后再走呢,隔七日还得给他爹烧纸的。”新坟才立,招的魂儿还不定就来了,这才有这么个规矩,立了坟,隔七日烧一回纸,似这样客死异乡的,就更得招魂了。

石桂算着他还得来,折了两盏荷花灯预备着给明月,想着他还有银子摆在自家这儿,跟着吴大人走都没能带,自己走就更不安稳了,她正出神,就听见石菊轻笑得一声:“那他可留下来给你过生辰?”

淡竹不明所以的眨眨眼儿,眼看石菊嘴角含笑,立时明白过来,一把推了石桂:“好啊,你竟瞒着我们呢。”

十三四岁的姑娘家,说不懂也已经懂得了,说全明白又不尽然,当丫头的没这么早嫁人,春燕十六了,繁杏都已经十七了,也还没说人家,怕要再等等才能出去,总得有个接手的。

石桂挨她这一下,哭笑不得,石菊不过开个头,淡竹打趣起来却没个完了,石桂堵不住她的话头,叹一声,半真半假的眨了眼儿:“他要往燕京去,你说能不能成了。”

淡竹立时哑巴了,张嘴结舌就是说不出话来劝她,还当她是真伤心呢,舔舔嘴唇倒了绿豆水给她:“吴大人去升任,总还能回来的,到时候他不就回来,你也不必就……”

她话还没说完,石桂已经撑不住了,捂了嘴笑起来,淡竹知道叫石桂骗了,伸手捣了石桂一下:“好哇,你还骗起人来了。”作势扑过去,把石桂压在床上,两个人闹在一块儿,连狸奴都跳上床,歪了头看着她们打闹,伸了小白爪子,一巴掌按住了淡竹的手。

淡竹越发不肯依,抱了狸奴揉它的脸儿:“好好好,平日里都白给你吃喝了,你还帮着你家主子呢。”狸奴腾空了喵喵叫个不住,伸着爪子不住勾,却脾气的任淡竹揉它,淡竹一松手,它还懒洋洋躺着不动弹。

石桂倒在床上想一回,明月好歹来一回,总得给他些甚,他那些银子,也得好好他说一说,他要是在燕京城里安家,也得有个地方安身才是。

不当道士了,便是失了住所,又不一定能跟着吴大人,他年纪还小,兵营里肯不肯要他还得另说呢,说是给吴千户当护卫,那更没个论道了。

想着船上行船的都要绑腿绑腕,护住关节以免受伤,取了三尺葛布出来,是她给石头爹做衣裳剩下的,还想着要给喜子也裁一件小褂子,这会儿正好给明月做个绑腿护腕。

这东西不难做,只要把长布裁成长布条就行,要紧的是结实耐磨,石桂手上比划着长宽,她原来给石头爹做过,怕他行船的时候受了伤,这会儿给明月做,算是熟手,裁了两边,自己先试过。

把裁好的绑腿先在自己腿上试一试,一圈圈紧紧缠起来,抬一抬腿儿,小腿裹得紧紧的,等闲也不怕被划破刮伤了。

明月隔了三天果然又来了,这回给石桂带了甘草雪水,碗里头插着麦杆,甘草薄荷混在一处,石桂咬住了吸一口,满口清凉。

这三天里也给明月做了两付绑腿:“你原来当道士,这些个再用不上的,这会儿用得上了,我也不及做旁的,这个给你

。”

原来还想做双鞋子,怕落了人眼,她到底是宋家的丫头,纵说是给她爹做的,大小又不一样,少年人的脚到底还小些。

明月已经很开怀,摸了绑腿嘿嘿笑,船上那许多武官兵丁哪一个不绑腿,他也想要,只没有可心的,抖落开来试一试,除了绑腿还有护腕,练刀的时候正用的上。

他这一回来,先时的衣裳便不穿了,还穿着道袍,兜里揣着一叠黄纸,显是半点没歇着,又要朱雀街上卖起符来。

石桂捂了嘴儿笑个不住,明月却不计较,出去这几个月,再回来道袍都短了一寸,穿了孙师兄的横里又太长,短就短着穿,看着石桂笑,冲她比一比:“你原来不是挺高的,怎么不长了?”

他在金陵吃得好,船上又有这许多武夫,一天不吃肉都不行,顿顿吃肉不说,还学会了喝酒,石桂啐他一口:“你吃得多自然长得快了。”

明月又皱起眉头来,当作石桂没吃的,听说斋月吃了一个月的素,倒抽一口冷气:“这丫头的差事也太难了,比当道士还不如,你不如跟着我去燕京罢。”石桂想也不想,摇头拒了,她走了,往后石头爹秋娘到哪儿找她去。

明月这才想到她是有家有牵挂的,跟他再不一样,他那个娘,只怕嫁了人孩子都生下三四个了,他把腿儿一支,仰头看着小院上方那一块巴掌大的天,想起船上看的江河星月来:“船上看日出,太阳就从江心里出来,比在山上看日头,还更有意思。”

石桂长这么大,也就跟宋家爬过一回通仙山,在通仙观里看过日出,听了明月这样说,心里不住向往,到了这儿连坐船看日头都是奢望,一手托了腮叹道:“要是我也能看就好了。”

明月撑了手:“这有什么,等你赎了身,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石桂先还叹息,等听见他说赎身,嘴角一弯笑起来,虽知道这地方行路难,有人一辈子没出过兰溪村,她这样虽是无奈,却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丫头了。

明月看她笑了,也跟着笑起来,拍一拍身上的黄符:“我得走啦,下回我给你带西瓜灯来。”城里小儿玩的东西,把西瓜掏空了,雕成个莲花模样,里头点上蜡烛,当作灯玩,石桂只知道扎花灯,还没见过西瓜灯,点了头道:“那好,我预备好烧鸭子等你。”

八月十五中秋祭月,后院里供起月光遍照菩萨像,底下设了月饼供果,祭案早早就设起来,小丫头子们还去院里看那挂的菩萨像,菩萨藏在云里,圆月亮里一只玉兔正在捣药,亭台楼阁之上悬着匾额,写着广寒二字,画像贴了金,撒着彩粉,看上去金碧缤纷,夜里点起蜡台来,便对着月光菩萨上香祝祷。

长案上两边摆了胆瓶,插着桂花枝条,金桂初开,一枝就能香满院,一碟碟石榴,葡萄,壶里还有桂花酿。

上月吃了一整月的斋,这一日却是不尽的,家家都领着月饼不说,宋家还要家宴,宋望海写信说赶不回来,宋老太爷便顺水推舟,这一年的宴,因着老太爷告病,显得尤为冷清。

既是家宴,便不分桌坐了,连着甘氏也带了宋之湄来了,还亲手给老太太绣了解厄观音像,甘氏早不似原来那样无事也要笑三声,她不说话了,满座都是沉默的,连宋之湄也一反常态,盯着圆月亮出神,一个字儿也不说。

这场家宴早早便散了,院里挂的彩灯还是小丫头们自个儿扎的,点起来倒也红红绿绿,添了几分热闹,可这热闹到了分饼的时候就又添上几分凄然。

一块碟子大的月饼,圣人赐下来的,上头印着吉祥话,里头是满满当当的五仁豆沙黑芝麻,算是一个全福月饼,拿银刀分了,宋老太爷切成了九份,取了个甜白瓷的空碟子,挑了里头黑芝麻的摆上,要把这个供到儿子灵前去。

这些个石桂此时半点也不关心,她正踮了脚,等着明月带西瓜灯来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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