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巷子两头都是当官人家,这一条小巷子都开了后门,这时节也点满了花灯,一盏盏荷灯元宝灯鲤鱼灯从头亮到尾,天还没黑就已经点上了蜡烛。

这一日宫城里要走月亮,皇后娘娘还要带着宫人女眷拜太阴星君,再从内城走到太液池,挂花灯游船舫,今岁的状元探花联对儿猜灯迷,连太子都亲自驾船,船头挂着灯,从太液池前过,逗皇后圣人高兴。

宫城里都是如此,外头就更是热闹,大街上人潮涌动,东西两城处处张灯结彩,圆妙观前还有庙会,往彩云桥上踏歌,秦淮河上今儿争花魁,弹琵琶唱小曲儿,开着花船往河边过,一圈下来,船上落花最多的,就是今儿的花魁。

外头这样热闹,尚书巷里也是一样,经儿是不宵禁的,当官的叫请进宫里玩乐了,回家自然还请了弹唱,石桂等在门边,一边是在等明月过来,心里还隐隐的想着石头爹,说不准儿就赶着正日子来了。

她伸了头等,小厮却得回去吃酒,轮着看门的嘴里直道晦气,石桂倒还贴上酒钱,请他通融,小厮要了角酒进来,吃些花生梅豆下酒,没一会儿竟昏昏欲睡,嘱咐石桂盯着门

石桂不错眼的盯着巷子口,心里盼着石头爹从巷子那头过来,或是给她带碗甘草雪水来,或是带上一碗酸梅汤,告诉她这半年里家里过得如何,秋娘是不是还跟着出去采茶,喜子读书了没有。

从天亮一直等到日落,石桂还当明月被事绊住不会再来了,才要转身同小厮打招呼,若是明月来了,这一包南炉烧鸭子给了他,让他带回去吃,再晚些,院里就要落锁了。

她往长巷子那头瞥去一眼,恍惚见着一点光晕,一巷子的花灯投出光斑来,把这条窄巷照得烟火迷离,头顶上也只是哪一家放了烟火,火星子蹿上了天,落下来渐渐熄灭,石桂眼儿一恍,明月已经站到她眼前,提一提手上的西瓜灯:“路上这许多人,我怕把它碰碎了。”

老大一只西瓜掏出肉来,雕得莲瓣几十瓣,一层层当中还有个红心,外头皮是绿的,里头心是红的,看着倒似开了双层莲,当中还点了一枝蜡烛,红红绿绿煞是好看。

石桂倏地一下笑开来,一个不能来,总叫人失望,把明月等来了,总比空欢喜一场要强,笑盈盈的搬了小杌子出来给他坐,借了小厮的小圆桌,把西瓜灯摆在当中间,油纸包着的烧鸭子烧猪肉,还有一串乌玉珠葡萄,红白软皮石榴,还有两只绿蒂红柿子,小小一张桌子,放得满满当当的。

石桂怕汤面糊了,做了冷泉拌面,麻饼蜜饼两样装在一碟里,自她到了这儿,还是头一回像样做生日。

明月除了西瓜灯,还给她带了个兔子娃娃来,外头小儿走街的时候拿在手里的,他见着颜色涂得好看,也替石桂买了一只,兔子的头,底下或男或女,样样都有,他多花了几个钱,让那人替他画一只穿着紫绸裙扎着鹅黄腰带的彩兔儿。

石桂拿了一看就知道是画的自个儿,这身夏衫还是她新作的,这东西底盘是圆的,怎么推都不倒,搁在西瓜灯边上,算是明月送给她的生辰礼。

明月倒了一杯桂花酿,石桂是头一回这么像样过生日,他却是头一回坐着吃宴,这许多肉菜点心,于他已经是吃宴席了,原来只看见师傅师兄吃过,自个儿连凳子都没沾过,石桂办了这些个,他一时倒说出什么俏皮话来,灌上一口桂花酿,咂吧了嘴儿;“这哪里是酒,这就是甜水,不够劲道。”

石桂是从厨房里取出来的,给丫头姑娘吃的,能有什么后劲,她伸手就要打明月的头,明月还没等她的手到脑门前,就侧了身子避过。

他这么一躲,石桂又想起他说的男人头女人腰来,忍了笑道:“你纵是同别个应酬,也不能吃着醉鬼,喝多了误事呢。”

明月满不在乎,他人小酒量不小,初上船时才只饮得一杯,那些个兵丁逗他,给他一杯,他喝一杯人就倒下去昏睡了。

若是别个,只怕就此打住,偏偏他是自来不服输的,第二回勉强吃了一杯半,急酒激人醉,倒下去再睡一夜,这么连着来,竟慢慢练了出来,能喝上半壶了。

这酒却是郑家的浇酒,比寻常的酒浓郁得多,有个诨名叫作千日醉,取的就是一杯吃完能醉千日的意思,这虽是夸大了说,可这酒的后劲却是足的,明月喝惯了那个,哪里还吃得这样的甜酒。

明月身子就没个停的时候,人坐在杌子上,脚下还似在腾挪,嘴上漫应着,脸上全是笑,撕了一条鸭腿吃,嘴里嚼着鸭子肉,三两口咽下去,看石桂笑眯眯看着他,又觉得脸上发烧。

他头一回见石桂就知道她是好看的,他自记事就在道观里,却也见过些女香客,分得出好赖,那几个小丫头片子里,她生得最好看,人又笑眯眯的,伸手给他一包糖,那糖湿乎乎还沾着汗,却甜到人心里。

明月自上了船,就跟着大头兵混,吴大人是个惧内的,那样厉害的人,脸上那样长的刀疤,却怕老婆,吃多了酒都要跟老婆陪不是,那些个兵丁下船找乐子,从来不敢叫吴大人知道

明月因着同老兵混得好,他们寻乐也带着他,说要带他长长见识去,让这个小道士知道知道花娘生得甚个模样。

明月自然去了,连楼里的鸨儿都知道他是去瞧热闹的,这些军爷才是大户,圣人登基以来,再没有苛扣了军饷的事,这些当兵的腰里有钱,没成家的更是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隔几回寻个花娘取乐,吃酒吃肉,只不过份了,吴大人也不会罚他们。

明月把那些个花娘看一回,一个个都花枝招展,脸上搽得粉白白,嘴唇涂得红艳艳,笑起来腻死人,一拳头捶上肩,反把那些个大哥打得笑起来。

明月自觉看过女人了,扒窗子还看过他们解衣,露了半片雪白白的胸脯,看着像块羊油,白的膻气,他既见了世面,回来再看石桂,还是觉得她好看些,小毛丫头,回回再见,她就更好看点,人撑着桌子往后仰去,眼睛却不住在她眼睛上打转。

她眼睛生得好,明月这么想,比外头那些个花灯,比夜里船上见着的星河,都还要更亮些,心里想了,再去看时,就越发觉得那两道目光灼人,不自觉得就低下头去。

外头不宵禁,宋家却是要吹灯的,桌上的酒肉大半都进了明月的肚皮,他一个人吃了一只鸭子还不觉得饱,烧猪肉白切鸡全吃了才算摸了肚皮打个嗝,石桂这才取了个月饼出来,给他一个。

旧年就是他们俩一道分一只月饼吃,石桂想一回,虽是她的生日却祝愿了明月:“你跟着吴大人,也别太实心眼子了。”

明月哪会不知道这个,那些个能爬上去的,从总旗开始,先领五个人,再领十个人,最后当上百户口千户,他笑一回:“我往后就不叫明月了,吴大人说了,若我办了丧事还想回去,就投奔他去,他给我起个好名儿。”

石桂抿嘴笑起来:“那倒好,你要是再来,可得告诉我你叫什么,等家里再上香,我也祝你一回,祝你鹏程万里。”明月打了个嗝,嘴里吐出些桂花香,舔舔嘴唇,觉得鹏程万里,也是个好名字。

小厮酒醒了,外头虽还热闹着,宋家却到了锁门的时候,出来赶一赶:“再不收拾了,叫巡夜的人瞧见,我也得吃瓜落,你赶紧着罢。”

石桂收拾了酒壶,送明月到门口,明月胡乱塞了个布包给她:“这个给你,那个是作耍的,这个才是你的生辰礼。”

石桂也递了个荷包给他:“这里头是些活血丹金创药,你舞刀弄剑用得上的。”明月一掂,果然有些沉手,也不细看,揣在怀里走了,石桂笑眯眯的,那里头有绞碎的纹银五两,给他带在身上防身用。

明月给她的也是一个小布包,外头裹着一块红布头,她来不及细看,提着西瓜灯回去,鸳鸯馆里已经静悄悄的,石桂吹了西瓜灯里的蜡烛,轻悄悄往屋里头去,推开门石菊淡竹还在等她,见着她道:“你可回来了,宴上好一场闹呢。”

今儿是家宴,能闹的人就只有一个,除了宋之湄再没旁人,石桂还没问,淡竹便道:“大姑娘可真是发癫了,竟说出那等话来。”

石桂不耐烦听她的事,淡竹已经竹筒倒豆子,一句句落了地:“大姑娘也不怎么知道了那对灯笼的事,席上说的话,哪里是个姑娘说的。”

宋之湄还当是宋家二老拦了她的姻缘,太子赏下来的灯笼,分明就是给了她的,叫宋老太太瞒下了,就是今儿吃宴的时候,宫里头又赏下东西来,太监问得一声,说太子殿下赏的灯,怎么不见挂起来。

石桂翻了个白眼,往床上一倒,把西瓜灯搁到小桌上,解了衣裳往被子里头一钻,伸手摸摸那个红布包,一层层解开来,里头裹得竟是一根银簪子,不是甚个花枝虫鸟,竟是一只小兔,脑袋圆圆身子圆圆,两只耳朵竖着,做个奔月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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