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抢救对象会想自杀?救难队员为了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等到隔天早上麻美醒来后展开行动。

再度进行监视的裕一感到左手手腕的刺痛,是前晚的伤口所造成的。但是不同于身体的痛楚,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感觉有点空虚。

裕一凝眸注视麻美的内心世界,试着调查这种奇特的感觉是什么。

……如同遗忘自己部分记忆的不安全感。

或者可以说是熟练某种技能的人,被剥夺那项技能时感觉到的无力感。自己无所归依。没有东西能将自己变成真正的自己。明明应该存在,却遍寻不着。

这是裕一陌生的精神状态。麻美在黑暗中摸索,寻找“真正的自己”。她心里已经有点放弃了,觉得自己找不到那种东西。充满她内心的是莫大的空虚感。空虚感愈强烈,愈明白心中空无一物:心中的空虚感就愈来愈巨大。

麻美解开左手手腕上的绷带,重新贴上大OK绷到浴室淋浴,只暍果菜汁打发早餐,打开无线随身移动便捷即时呼叫紧急联络振动传话手提语音电动机注视液晶荧幕,等待达哉的电话或简讯。

她坐在两人坐的小餐桌前,盯着没发出讯息音的无线随身移动便捷即时呼叫紧急联络振动传话手提语音电动机时:心中的寂寞变成悲伤,进而变成绝望。各式各样的胡思乱想在脑海中打转。达哉是不是抛弃自己了?他现在会不会和其他女孩子在一起?回首过去,想起自己说了一堆讨人厌的话,再度感到强烈的自我厌恶。

这时,裕一又不得不对照自己的情形思考。读高中时,当朋友不打电话来约自己时,经常感到莫名寂寞。道和麻美心中的不安是相同的。但是她的不安比裕一更强烈,简直无法相提并论。

麻美的心情改变了。自我厌恶瞬间变成憎恶。现在,她痛恨男朋友不变成自己理想中的模样。一抹邪念掠过麻美的脑海。

……影射是他害我自杀的,死给他看算了。

“警戒警报!”裕一叫道。

麻美站了起来。八木他们立刻架起大声公,但是她却没有自杀,而是开始换上外出服。

裕一因为她的内心想法突然改变,而感到不知所措。她基于要工作的义务感,接下来打算去上班。

“她连表情都变了。”市川发出惊叹。

她搭电车前往的是一家住于吉祥寺的牙科诊所;稍具规模的牙科医院,占据住商大楼的二楼一整层。

救难队员认为职场上说不定也有问题,决定追踪牙医助手麻美一整天的行动。她在狭窄的更衣室换上护士服,和另一名同事一起准备消毒过的诊疗器具,并将四台诊疗台擦干净。不久,在院长的主持之下开始举行朝会。包含麻美在内,员工一共五名:分别是四十五岁的院长、受雇的年轻牙科医师,以及另一名牙医助手和负责柜台的女孩子。

院长一面分配预约患者,一面叫麻美:“中村小姐。”

麻美全身紧绷。光是被叫到名字,她便紧张地打哆嗦。她害怕院长的眼神。会不会挨骂呢?然而看在裕一眼中,却不觉得院长的表情特别吓人,只是一般人在工作时的表情。

“洗牙时,要注意患者是否会痛。”

麻美遭受严重打击。大概有患者来抱怨吧。还是院长检查了洗牙器械的使用情况?对麻美而言,他人给予的建议等于是一种责难。麻美在郁闷的情绪写在脸上,以几乎听不见的音量说了声“是”。这个反应的背后,也包含了对院长的小小报复。因为你的缘故,害我受这么重的伤。

乍看之下,麻美的心理实在很怪异。然而裕一对此也似会相识。自己幼童时的记忆。光是看见父母严厉的眼神便感到畏怯。担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如果被狠狠痛骂一顿就放声大哭,以告诉父母自己受罚有多难受。

裕一愈来愈不了解中村麻美这个人了。这名二十三岁的女子身穿护士服,小时候的她是否还住在她心中?

八木和市川趁看诊空档,向院长及其他员工打听。唯独美晴不想参与抢救行动。

四名同事对麻美有共通的印象,就是做人有棱有角不够圆融、对人的态度冷漠。即使亲切地对待患者,态度中仍带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他们都从麻美平常的衣着中,嗅出了官能的味道。开衩裙再加上扣子开到胸部的衬衫,就足以讨男人欢心。大家都怀疑她表面上像只温顺的小白兔,私底下却像只花蝴蝶在男人丛中穿梭,过着淫乱的私生活。而这种想像更令两名男性心痒难搔。院长会设法特别照顾她,年轻医师则会伺机找她说话。她有一份特质能控制男人的理智,令他们双腿间的家伙蠢蠢欲动。其他两名女同事对麻美的美貌嫉妒在心,也对两名医师的态度感到不悦。

然而,这种事不过是他们之间人际关系中的冰山一角罢了,问题并不会浮出台面。不过,唯独院长感到莫名的不安。他担心麻美不知会在什么时候,点燃火种令职场陷入一片混乱。

监视完毕的市川说:“自杀的原因会不会是在职场上?”

众人匪夷所思地望向抢救对象。

麻美静声细语地对待每隔十五分钟上门的患者,替他们洗牙,或准备拍X光片,忙不迭地四处走动。

八木他们对她的动作大感佩服。她俐落工作的身影,确实是个专业人士。

但是裕一这时也监视着她心中的空虚。她本人没有充实感,因为在工作的不是真正的她。这令她感到更强烈的自我厌恶。明明完全不担心患者,却假装亲切地教他们如何刷牙。对他们说话以减缓他们对治疗的紧张。说“请保重”,途他们离开。自己扮演好人却令人讨厌——麻美无从区分做好事和佯装好人的不同。

她也用这种严厉的视线看待他人。好比说院长。他明明口口声声说要对地方医疗有所贡献,却星期四休诊、提高自费治疗的报酬比例、应该一次就结束的治疗拖成两次,好赚取看诊报酬点数。他是个庸俗人,只满足于提升自己在牙科医师协会中的地位。他只偏爱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人,对于违背自己意思的人便气得青筋暴露,是个衣冠楚楚的伪善者。

麻美残酷地洞悉他人。裕一之前监视过像她心中这种想看穿别人内心的眼神,就是九岁的少年西城明。当他开始察觉父母不和时,拼命地观察两人的脸色。卯足全力地窥探父母心里在想什么。麻美就和他一样。然而麻美现在已经练就看透人心的眼力,并进化成用来攻击对方的武器。

至少,麻美看透了许多人期待对方有所回报,而亲切对待他人。她知道充满善意的笑容遇到不道谢的人,立刻会变成生硬的表情。因为人很肤浅,所以马上就翻脸不认人。徒有表面的温柔会变成焦躁、愤怒,然后点名责难麻美。所以麻美惶惶不安地和他人保持距离。因为愈是接近对方,愈清楚对方的内心,而对方也会看见自己的内心。然后总有一天会被对方嫌弃。因此,麻美会将自己心中大量的不安情绪,强加在跨越界限接近自己的人身上。故意说些令人讨厌的话,反让对方陷入不安。对方因厌恶而扭转变形的表情,证明麻美这么做是对的。你对我的好意经不起一句话的考验。假装亲切的表情算什么?在人类生存的这个社会上,不求回报的关怀压根儿不存在。

这就是麻美心中对于善心的强烈怀疑。若是遇上一些问题,生活在一般环境中的人可能会以一句:“哎呀,大家彼此彼此。”笑着带过,但麻美却会钻牛角尖。她觉得人与人的连带意识、人们拼命工作、这个世上被视为美德的事物背后,都有丑陋的一面。而且这份确信并不会令她生气,只会令她感到疲累,进而令她放弃积极与这个社会产生关连。

这叫做纯粹的心吗?裕一从前思考的是类似青春期的事,对自己不如麻美般深入思考感到自惭形秽。另一方面,裕一也不得不同情她,这样想必会活得很痛苦。所有人都会对她造成伤害。麻美的容身之处并非在人群中,而是高悬漆黑夜空中的月亮。只能从远方冷眼眺望温暖的地球。

市川说:“不管是世上的矛盾现象也好,或是藏在他人心中的欺瞒也罢,如果将世事看得这么透彻,大概会活得很辛苦吧。”

“别放在心上就好了。”美晴回驳道,“要怪就怪她自己要将一切都揽在身上使自己受到伤害。”

午休时间,麻美到附近的超级市场买便当,她爬上诊所那栋公寓的屋顶,独自坐在水塔底下的水泥阶梯上吃便当。一脸愁容和工作时判若两人,给人一种文艺少女的印象。

美晴离开一行人,靠在屋顶另一边的围墙上,双手在背后交叠,神情恍惚地将视线落在脚底下。裕一交相看着两名年纪相仿的女子,觉得两人都适合站在高处;没有任何遮蔽物、随风轻摇的虚幻景象很适合她们。

救难队中的三个男人自行讨论。

“麻美小姐目前还是黄灯。”戴着夜视镜的市川说,“既没有明确的动机,也没有得忧郁症,却想自杀。裕一老弟你有什么看法?”

有什么好报告的?裕一支支吾吾。他总觉得麻美的异常心理,几乎和自己完全一样,顶多只是程度上的差别而已。概括而论的话,“每个人活在这世上心中多少都有坎坷的经历,但她却将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总之这个世界很难生存。”

“这个人没有活出自我的真实感。”

“什么意思?”八木问道。

裕一边回想麻美心中的空虚感,边说:“活着的明明是自己,但却不觉得那是自己。所以做工作也没有充实感,不管做什么也不觉得快乐。她没有自信,觉得自己没有值价可言。”

“她没有活出自我。”

“是的。她不晓得自己是什么。”

“自己是什么?思?”黑道老大好像立刻陷入了哲学的迷宫:“这么思考的人不是自己吗?”

“那,这么思考的人是谁呢?”

“不是自己吗?”

“那,这么思考的人是谁呢?”

“别再说了!”八木打断裕一,“所谓的人啊,就是专属自己的金太郎糖。不管怎么切都是自己。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可是,这里有个人不管怎么切都不是自己。她找不到真正的自己。所以也不知道自己的容身之处。”

“我讨厌无常的世界,”八木说变脸就变脸,“金钱就是一切。”

“还有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裕一接着说,“小时候的麻美小姐仍住在她心中。”

“你是指她心智幼稚吗?”

“意思有一点出入。”

“问题该不会是出在……”市川抬起头来,“她小时候的家庭环境?”

“我们问她本人看看吧。”裕一戴上无线电回到麻美体内。

市川用大声公煽动她,“请想起小时候的回忆!”

于是裕一看见了一间房子;随处可见的两层楼木造建筑。一只小手打开门,从红色钱包中拿出钥匙。进了玄关,却没有人出来相迎。双薪家庭。父亲总是忙于工作,母亲则将孩子的事摆在一边,把自己的事情排在第一顺位,一有事不称心如意,就对孩子大声叫骂,摔东西出气。夫妻俩一吵架就冷战好几天不说话。弟弟好害怕,是自己安慰他。附近邻壁都说自己是个乖巧、不用人照顾的小孩。母亲心情变好后会紧紧抱住我们姐弟俩。一旦母亲想松手离开,我就会感到非常寂寞。我想再度缠住母亲不放,半信半疑地确认母亲身上的体温。因为明天母亲不见得会抱自己。手机来电铃声响起,是迪士尼电影动画的主题曲——

麻美停止回想孩提时代,拿出无线随身移动便捷即时呼叫紧急联络振动传话手提语音电动机。打电话来的是如今还住在老家的弟弟——十九岁的专科学生。

“我不太清楚她的家庭环境。”裕一对着无线麦克风说,“至少没有发现和她自杀有关的事。”

裕一竖起耳朵听麻美和弟弟讲电话,感到意外。弟弟每个月都会打一通电话来致谢。因为麻美每个月会从二十一万的月薪中,寄两万给弟弟。

“托你的福,黄金周可以和女朋友出去玩了。”

听见弟弟开朗的声音,麻美微微一笑:“妈妈也好吗?”

“还是精神奕奕。”弟弟也笑了。

麻美想起家人。裕一不可思议地感同身受。感觉像是跨越了人与人之间的藩篱,父母与弟弟成为自己身体中的一部分。大概是亲情的羁绊吧。然而裕一在生前却不会有过这种感觉。

挂上电话后,她的脸上又现愁容。

“她是个替弟弟着想的好姐姐呀。”八木困惑地说,“我愈弄愈胡涂了。”

裕一离开大家,走到站在屋顶另一边的美晴身边。

“干嘛?”裕一还没对她说话,美晴就冷冷地说。

“目前还无法掌握理由……这样下去的话,麻美小姐说不定会自杀。”

“所以怎样?”

“我认为或许是家庭环境的问题——”

突然间,美晴情绪激动了起来:“别说得好像你很了解她!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你以为你是谁啊?”

裕一毫不惧怕美晴怒气冲冲的气势,只是默默地看着她。还想继续发飙的美晴忽然闭上嘴巴,从原本的一脸暴怒,变成丧家犬的表情。裕一十分了解她心境上的变化。美晴现在陷入自我厌恶。

“美晴姐,”裕一把心一横,试着道问:“你为什么会死?”

美晴“呼”地吁了一口气,将目光转向从屋顶望出去的景色:“我啊,想变成‘飞翔天际的女人’。”

“飞翔天际的女人是什么?空中小姐吗?”

美晴瞧不起人地笑道:“才不是呢。是智慧型女性。精明能干地工作,经济自主,站在平等的立足点与男人交往。就算感情生变,也能潇洒地分手。坚强却又不失天真。”

“在二十一世纪的日本,这种女性或许很常见。”

“是吗?在八〇年代却没半个。我们被称为六年级生或新人颊……觉得满腔热血是俗不可耐,个性阴沉的人全部假装自己个性开朗的年代。人们借用‘轻浮’比喻我们的文化,说是‘轻文化’。”

裕一听得一头雾水,但是点头装懂。

“但是有一天,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飞翔天际的女人’。我只能活得脚踏实地。既然如此,我觉得干脆别活了。”

裕一大吃一惊,“干脆别活了?”

“没错。感觉不是非死不可,而是干脆别活了。我突然整个人很起劲,想从这个累人的世界上消失。”

裕一以为美晴在调侃自己。但是她的形容,和抢救对象的心境完全吻合。

“于是我就从大楼的屋顶跳了下去。差不多刚好是现在这个高度。”说完,美晴从十楼俯看底下的路面:“可是啊,我马上就改变心意,早知道就别跳楼了。”

“飞在半空中的时候?”

美晴点点头。裕一想像“面临死亡,但后悔也来不及了”的心情,浑身起鸡皮疙瘩。这岂不是和自己将绳索套上脖子,全身腾空的那一瞬间一样吗?

“早知道就多吃一点美食、我应该要玩够本的,我在短时间内想了好多好多事情。但是身体却不停往下坠。就在我想自己没救了的时候,我看见了出生后的第一件事,包括逼近眼前的地面在内。然后,我整个人猛地坠落地面,发出‘哆’的一声。”

裕一不想听后续内容,但是美晴接着说:

“我是倒栽葱坠下来的,所以摔得头破血流,好像脑浆全部都流出来了。鼻子以下的头部缩进肩膀,整个人矮了半截。”

裕一想像支离破碎的人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在攀崖之前看见了。”美晴面不改色地说,“我想,死人会失去想像力。我完全无法想像自己尝到了多么痛苦的滋味、家人会作何感想。我想,我父母看见女儿的尸体大概伤心欲绝吧。”

裕一松了一口气,幸好美晴现在不是死去时的模样。不过话说回来,她真的是想变成“飞翔天际的女人”才从大楼的屋顶跳下来的吗?裕一这么一想,内心因为哀伤而隐隐作痛。有几个人会因为美晴的死,而打从心里感到难过?大概有几万人从电视新闻上得知她的死讯,而嘲笑她是个笨女人吧。他们的嘲笑会在几秒钟内消失?即使她死了,地球依然继续转动,仿佛安西美晴这个人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裕一心想,她白死了。站在眼前的这名二十四岁女子惹人同情。与其死得一文不值,倒不如随心所欲地活下去。

美晴垂下目光,像要告白似地悄声问:“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救那个女孩子吗?”

裕一摇摇头。

“因为进入那个女孩子体内,会分辨不出谁是谁。我们的内心会紧密地贴合,什么都搞不清楚,唯有无以复加的不安会加倍。”

美晴显然在害怕。裕一感到焦躁地说:“那,美晴姐也不晓得她为什么要自杀吗?”

“我连自己为什么要自杀都搞不清楚了,怎么会知道别人为什么要自杀?”美晴反问。泪水从她眼中滑落下来,她忽然抱紧裕一。

美女入怀,裕一吓得睁大眼睛,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但是感动仅止于此。现在已经死了,烦恼不再萦绕于心。不过,裕一却能感受到美晴柔弱的身体与体温。明明是幽灵,美晴却很温暖。

“为什么裕一不进入我体内呢?为什么你不肯救救我的心呢?我会一直这样下去吗?”或许是想让裕一监视自己的内心世界,美晴更加用力地抱紧他:“我们能救别人的心,却治不好自己的心吗?”

美晴心里的悲哀,传进了裕一心中。她说的没错。救难队只救得了别人。

“可是,”裕一说,“说不定有一个方法。”

美晴哭丧着脸在裕一怀中抬起头来,注视他的眼睛。

“如果找到抢救麻美小姐的方法,说不定也能治好美晴姐的心。”

美晴不发一语,缓缓转头,凝望身在水塔底下自己的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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