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就在等这个电话,起床的时候谨慎到没有开灯,却还是把妻子惊醒了。

“这么晚了,谁啊?”

“小陈秘书!”

“凌晨叫你去医院吗?”

他开始吃力地圆慌,“大批职工因为吃了更新的工作餐食物中毒,我这个老总,得去体察体察民情吧。”

陶欣语焦躁不安地在电梯门口踱了无数个来回,过道的穿堂风冻得人发抖。男人出电梯的时候,赶上了她踱到楼梯口的背影。“嘿!”

他没有大方地叫过她的名字,不是他不敢而是她不配。陶欣语转过脸来,一眼憔悴遮盖了满心的仇恨。他有些不忍她的病号服为什么这么单薄,但也只是不忍。陶欣语镇定好情绪,说道:“我找你来,没有算账的意思。我自愿做的事,该承担的我承担。只是希望你也能保障你的承诺,保我去法国交换留学。我的状况杜老师现在已经清楚了,我不希望她知道和我有不正当关系的人会是她的丈夫!”

“你放心,你去法国的事我既然能承诺,就能办到。帮你安顿好去法国,我们之间的恩怨就此勾销。到你工作之前你的那点学费和生活所需,我明天会一次性打进你账户。我这么做,目的也很明确。我只沾能做能担的人,不想惹不必要的麻烦。你最好守口如瓶,管好你的嘴,不然……”

“别说了,不会有‘不然’发生!”

“算你是聪明人!明天我会要人把钱打进你户头里!抓紧调养吧。把握好了这次机会,你还是可以有个不错的大学旅程。”

男人在陶欣语肩膀用力一拍。陶欣语深吸一口气,径直朝病房走去,找不到任何可以安抚自己的方法,她想要被什么东西抱着,或者抱起什么东西,于是紧紧地交叉着双肘环在了胸前。告别了晦涩黯淡的生活,她需要花一整段时间去康复。从前看到过一句话:“时间会冲淡一切痛苦,生活却不一定带来新的惊喜。”

她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不敢奢望有什么惊喜,只求漫长的岁月能够捎走她和母亲无止的愁痛。

这是男人第一次完整地目送了陶欣语的背影,再转身离去,按下电梯钮的一刻,他听到了几声凄凉的叩掌声,“我是该为鞠躬尽瘁的周总喝喝彩的时候了。”

“冰心……”

“别这么叫,你让我恶心!”

杜冰心是打了车一路跟来的,直至周一鸣的车转进妇幼医院这条胡同的那一刻,她都未敢想看到的会是这么一出撼人心肺的大戏!

“冰心,你听我解释……”

“回去说吧,我不想在这吵架!屋里面还有她妈妈在!”

自己的学生和自己丈夫搞出事来,足够让为人师为人妻的杜冰心抓狂,但她的镇定却超乎了自己的想象。

陶欣语踱步到病房门口,门竟是虚掩着的,她确切记得自己是关紧了门出来的。别吓自己了,记错了也不一定。她在心里努力说服自己,继而推开了房门。病床上坐立的人影在一团黑暗中发出如刀锋般逼人的目光,一股强烈的祸感好像一只毒蝎子由下体钻进了她的肺腑之间,怒张着钳夹,撕开了心头一块肉,血流不止……血流不止……迸流出人之将死的汹涌。

陶欣语唤了一声:“妈。”

跟着打开了房灯。母亲的脸,像是一块儿泡锈了的腐铁,泛着青黄的表面还在不停歇地沁着细密的酸液。陶欣语拖着双脚走到跟前,她蹲在母亲的膝下,冰凉的双手搭过母亲搁在腿上的空拳,声音凄厉的颤抖道:“……妈妈……”

“臭不要脸的贱东西!”

一个沉甸甸的巴掌,在陶欣语耳边呼啸而过,将她打倒在透亮的水泥地上,再起不来,第一次,从小到大的第一次,挨母亲的打骂。她埋着头,余光可以看到母亲因浑身濒临崩溃的愤怒而不住地颤抖。

陶嫣然永远忘不掉,今天晚上女儿在那个男人面前利欲熏心的破败模样,她口中自以为是的熟稔,他的漠不关心和百毒不侵,以及——她——躲在电梯后的那个人影,在悄悄,悄悄地啜泣。

和丈夫展开谈判之前,杜冰心推开了儿子的房门,试图从孩子安详的睡脸中找寻理智。丈夫从身后揽住了她的身子,圈在怀中紧地透不过气,怕孩子被吵醒,她没有强力反抗,纹丝不动地呆木着身板,很快他就惧怵地撒开了手。“周一鸣,我们离婚吧!在你已经没有抗拒的资格的时候,不要对我说不。这一次,你真的玩过火了。我不想难为一个学生,就只有难为我自己了!”

“冰心……”

“不要对我说话,进去看看儿子吧。相信大一点的时候,他也会谅解我为什么不能继续允许一个草菅人命的男人,做他的父亲!”

杜冰心侧身绕进了主卧,收拢了两个人刚刚一起躺过的被单,顺着窗户抖了下去,她探头看见那一团软和的布被风吹散又聚拢,最后落在了灰落落的地面上,歪斜成一个不像样的几何块。夜风吹得那么猛,终于在她的脸上割出一道泪痕。

找不到钟敬涛,齐烁心里不踏实,一早下了专业课,她又跑去他住所,房门是开着的,齐烁叩了两下门,直闯进屋,才要破口大嚷,就被景阳的丑脸给顶住了嘴。齐烁看屋子被翻个乱七八糟,好奇问:“在干吗啊?”

“今天上午要帮他办退学手续,我在找他的录取通知书和报到资料!”

景阳还在书桌的最后一层抽屉里乱翻着,眼皮都没抬一下。“退学?好端端的退什么学啊?”

“不然怎样?你还真以为钟家的阔少爷会在艺术院校的舞蹈系,念完四年吗?当初来考试,他也就是为了跟他爸较个真,现在爷爷身体告危,这么要紧的时刻他是必须要回深圳接手工作的!”

“他能做什么工作啊?真是的,难怪要提前给我扎预防针,说走就走了!”

齐烁上前蹲下身子,把景阳抛下的一地书报杂志,一本本收拢起来,又气不过地“哗啦”一声放落到地下,“就这样回去吗?”

景阳看看她认真的表情,逗她道:“噢?怎么,你还觉得不舍吗?”

齐烁故作轻松地辩驳道:“怎么会呢,少了这么一个天天涮我的魔头,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失掉最后一次清账的机会,应该好好报复一下!”

“既然这样,我给你这个机会怎样?”

景阳坏坏一笑,言语中充满了敢与不敢的挑衅。“开什么玩笑啊?你们都是一伙的!”

“说得没错,我是不可能贬低我的智商和你结党,不过呢,钟少特别吩咐,如果你来讨说法,他要我们带你回去,他会给你难为他的机会!”

“得了吧,刚刚不是才说钟敬涛的爷爷身体告危吗?火烧眉头了,我还去浇什么油啊!”

“你自己考虑,机票我们会帮你买,明天下午两点校门口出发,车可以多等你十五分钟。”

“切……”

齐烁绕着手腕子,吐了个舌头,奔出门去了。

出门后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打电话给钟敬波。赶上钟敬波在和客户洽谈,听到齐烁的专属电铃响起来,钟敬波对客户说了声抱歉,为了不让秘书见识到他发肉的一面,他出门接了电话:“怎么了?没有在上课吗?”

“刚下课,下午停课了。明天元旦,有三天的假!哥哥有假吗?”

钟敬波看了看表,对齐烁笑说道:“中午我去学校接你吃大餐,吃饭的时候,我们再好好聊?”

“呀……我忘记你在上班了。对不起哥哥。”

齐烁没等到钟敬波说不要紧,就嗖地挂上了电话。

中午这餐钟敬波特意选在了一家环境清静的茶餐厅,在用餐之前他特意叫了一杯淡竹叶来宁神,“不是有话对我说吗?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给我答复,希望不是让我失望的答案,说吧!”

齐烁溜圆的眼球一晃,说道:“哥哥又想到哪去了,我想告诉哥哥的是哥哥的爷爷病重,哥哥难道不知道吗?钟敬涛因为这个回深圳去了,他好像要退学了,哥哥……你知道钟敬涛他为什么要走吗?”

钟敬波道:“深圳家里真的太久不联系了,出了这么大的事管家都不通知我,真是……”

钟敬波想起了什么,给秘书打去了电话:“帮我定五点前的机票飞深圳,两张,下午的工作全部交给彭经理代班!”

齐烁见钟敬波满口的悲愤,小声问:“哥哥也和爷爷感情很好的吧!”

“唔,是那个家里,我最担心会失去的人。一定要回去看他,如果状况不好,很想陪他度过危机。所以,想请求你这次陪我一起回去,没有别的意思,在你给我确切的答复之前,你还是我的妹妹,绝不会用令你尴尬的身份去介绍你。只是想在那个陌生的家里,有你陪伴。请你不要拒绝我!”

钟敬波拱起双手,静静地支在鼻骨上,齐烁为着这伤感的拜托方式,轻轻地点了头。

齐烁吃过饭赶到医院去看陶欣语,病房已是人去床空了。齐烁跑去护士站,找到管床护士,问:“1102的病人这就出院了吗?”

“啊!”

护士正忙着张罗自带的工作餐,提过暖水瓶拔开瓶塞,开水哗地冲进了饭盒,沉底的残菜羹霎时漂出一层斑斓的油光。护士用方便筷子搅了搅,吹进几口气去。

齐烁不甘地追问道:“她刚走吗?这就恢复好了吗?”

护士始终端着饭盒,不停地向里吹着气,“好与不好,她自己知道!胎倒是掉干净了!可是前天进来出了那么多血,为了避免感染,大夫给开了四天的输液,才输完两天就急着走了!你们现在这年轻姑娘,太拿着自己不当回事了。那帮男的都是只管播种不管丰收的主儿!到头来吃亏的不都是你们自己呀!还有她那个妈,道理都给她讲不进去,臭脸板得跟个霜打茄子一样!我们这是大医院,还负责,要是到那些小地儿不干不净给你做了,以后能不能生还说不准呢?哪个男的愿娶半个女人回家啊?你说是不是?”

齐烁搞不懂自己哪来的性子忍她罗唆完这一整番不入耳的话,本以为会听出些重点来,但是没有。护士扫了一眼整脸木讷的齐烁,向嘴里拨了口汤,“跟你说你也听不明白!”

扩散开来的陈菜味很是刺鼻,转身离开的时候,还听到护士在身后碎碎叨叨个不停。齐烁拨了陶欣语的电话,手机始终是关着的。

校门口,依稀遇见几个班里的女孩儿拖着箱子立在道边打车,虽说假期只有三天可也挡不住大家归心似箭。女孩儿们换上了平日里没有机会显现的装束,脸上洋溢着趾高气扬的招牌微笑,个个儿都比跳舞时夺目许多。虽说是同班同学,相互挺熟络,女孩儿们也还是不愿意同搭一辆的士,每个人之间都礼貌地拉开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翘盼着的士会先在自己的身前停妥。

齐烁裹了裹宽松的棉服,低头钻进了校门,她们一定也希望自己像这样装作没有看见。

寒风凛冽得很到位,吹败了道两旁的杨柳,也抽散了花池里的丝绦落红,齐烁深深地瞥过这最末一帘秋霁。

新的一年,这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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