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洲百年,绛云心底早已把凤麟洲当作了故乡。但这一次,她却梦见了大荒之地,梦见了金门山。那是太过久远的记忆,于梦中更是模糊不清。但她却清楚地认出了,那山岩赤红,掩在山口的浓烟和火屑之下,漫山染着硫磺的气味。这一处炽热之地,却是她生身的故乡。

记得,每到日落之时,全族便聚在山顶,待第一缕月光落下,腾身于空。那一刻,漫天红光,炽烈如火,迅捷如电。世人见之,皆以“流星”称之。

也是这样一日,全族外出狩猎,却遇上了神兽辟邪,损了几名族人。翌日,全族倾巢而出,往西海聚窟洲……

这一日,刻在她心上,烙进她脑海里。

忘不了,那弱水喧嚣,沾湿鬃毛;那哀鸣如潮,震痛耳膜;那腥膻冲天,血流成河。更记得,那一点青荧,引天地万道流光,衬着那仙君平静如止水的眼神……

心头丝丝抽痛起来,她哭着醒来,却听有人低低唤她的名字:

“绛云?”

她缓缓醒来,发现自己早以满脸泪水。她恍恍惚惚地抬眸,就看见了坐在床沿的池玄。一时间,她脑海里空白一片,茫茫然地不知如何反应。

池玄本是静静守着。却见她梦呓不止,怆然哭泣,才出声唤了她。如今,她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他便只能沉默。

许久,绛云抬手,擦了擦眼泪,坐起身来,笑道:“我知道,不是你……”

听到这句话,池玄的神色微微一变,也不知为何,想起了一片黑云火色,想起那只凄怆长哮的小兽。

绛云四下张望了一番,只见天色已然亮透,她怕是昏睡了一晚上了。她开口,问道。“闰生哥哥和幻火呢?”

池玄摇了摇头,“不知道。”

这句回答,让绛云低下头去。她对先前的事,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幻火已不是幻火,而是西海龙王二太子。西海一战,这龙王太子为主人所杀,这其中的恩怨纠葛,她却不太明白。只是,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变了,再也回不来了。

她伸手抓着衣襟,轻声道:“都是我没用……”她说话之时,又轻轻颤抖起来,许是回忆起先前可怖情景,难以自抑。

池玄轻轻抬手,覆上她的额头。

清透的灵气顺着他的手指缓缓沁入她的肌肤,只一瞬间,她便觉得心中安定,恐惧渐消。片刻之后,已好了许多。她笑了笑,说道:“谢谢。”

池玄收手,道:“你被梁宜附魂借体,又被煞气所慑,短期之内动用不了妖力……”

绛云闻言,微有些不甘,但也只得点了点头,无奈接受。

“继续睡吧,好得快些。”

池玄的语气平淡无奇,绛云也不知为何,只是听到他那么说,便觉得安心了。她侧躺下去,也不闭眼,只是望着池玄,想看他什么时候离开。

池玄见状,道:“怎么了?”

绛云笑着,问道:“你是不是不走了,一直留在这里陪我啊?”

池玄摇头,道:“等你心神安定,我就会走。”他说完,手掐了青灵诀,阖上了双目。清透的灵气扩散蔓延,如和风润化愁思,如冷泉沁透心神。

绛云虽有些失望,但却被这平静安详之力牵引,心中全无杂思,脸上也渐渐漾出了笑意。她翻个身,趴在了枕上,拨着自己的手指玩。她玩着玩着,却想到了什么,开口道:“其实,你也不必那么讨厌那些被你罡气吸引的人哪。”

池玄睁开眼睛,望向她。

绛云自顾自道:“你的罡气与生俱来,不就像有些姑娘生下来就漂亮,或是有些男子天赋神力一样么?我听说,很多人因为姑娘美貌或是男人健壮就喜欢上了,这跟因为你有罡气所以痴迷的道理不也是一样?对吧?”

池玄望着她,沉默片刻,才问道:“这话是梁高功教你的?”

绛云皱眉,“为什么是她教我的?”

池玄的神色有些困惑,一语不发。

绛云似乎毫无察觉,继续道:“幻火也曾说过啊,广昭的罡气随他生,随他灭。我也是因此才找到你的呀。所以,这护身罡气,本就与你是一体,为罡气痴迷和为你痴迷,有什么区别?”她仰起头来,笑得有些得意,“对吧?”

池玄听罢,竟浅浅笑了起来。他低头,应了一声:“对。”

因他浅笑,绛云愈发得意起来。她凑近他一点,问道:“刚才我听你叫我名字……你从来都没叫过我的名字。”

池玄道:“妖类最惧别人唤自己的姓名……”

“‘绛云’是主人赐名,不是我本名啊。”绛云想了想,又道,“不过,我也记不得自己的本名了,兴许,根本没有什么本名吧。听说凡人都是有名有姓,还有字号,一大堆规矩。你呢?是姓‘池’名‘玄’么?”

池玄摇了摇头,道:“我是师父在豢龙池中救起的。师父跟我提过,那日,豢龙池中水黑如墨,灵气炽盛。上百游鱼簇着一个婴儿,免其溺水而亡。师父便依这异像,替我取了名字。”

“豢龙池?为什么你会在那里?”绛云起了兴致,翻身坐起,追问道。

池玄略微沉默,才道:“若是女子罹患血证,生产之时大多失血过甚,回天乏术。而若生的是男儿,则血脉相承,必定患上此症。也许是家人不忍,想替我做个了断罢。”

“哪有这样的道理!”绛云不满,“我还记得,我们族中,那些贫弱的兄弟姊妹最受宠爱,什么好东西都是先尝的。不仅我们天犬,狼族也是这样啊,亏人自诩万物灵长,还不如妖类畜生么?”

池玄听着这番话,却只是笑笑。

“你还笑?”绛云皱了眉头,“不生气么?”

“为何要生气?我方才说的不过是猜想罢了。”池玄道。

绛云被堵住了,只得悻悻道:“也对……”她隐隐觉得这话题不好,便也不再继续。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池玄,终未在他脸上寻到半点哀伤之色,只是,她知道,无论发生了何事,他总是如此平静淡然。甚至,那日在狼穴之中,他的不甘也只是带着若有似无的叹息。她那么清楚地记得,他说:我不怕死……我只是不明白,为何要活这一世……只是……有些不甘心……

她想到这里,轻轻伸手,揽着他的腰,又顺势靠上他的肩膀。

先前她受煞气影响,惊惧失措,也曾有这般自然而然的举动,并不奇怪。池玄坦然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道:“无需靠这么近,在我身旁就行了。”

绛云却不理会这句话,只是略动了动身子,埋首在他颈窝,带着些许不满,道:“我知道是我笨。有些事,你不说出来,我便不明白。可藏着又有什么意思?说给我听又会怎样?……就我一个人是傻瓜,什么都说……”

池玄闻言,不禁一愣。心头轻轻一颤,也说不上什么来,只是片刻之间,竟有些歉疚。他也不知如何应对,原本拍着她后背的手,不自然地僵住了。

就在这时,褚闰生推门而入,手中端着一碗白粥。他看见房中的情状,心头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他笑嘻嘻地端着粥走上前去,道:“哎呀,我来得不是时候啊。”他走到桌边时,顺手将白粥放下,继续走到床前,“不过,大热天的,不难过么?”

绛云闻言,松开手臂,点着头道:“嗯。有点热。”

褚闰生笑了笑,伸手拍拍池玄的肩膀,“师兄,你守了一夜了。先吃点东西吧。”

池玄点点头,起身往桌边去。

绛云目送他离开,又看了看褚闰生,继而皱眉道:“闰生哥哥,你身上有酒气。”

褚闰生一惊,抬起手臂来,闻了闻。他昨夜也只是喝到微醺,回来之前又在大街上逛了许久,照理说,酒气应该散得差不多了。他却又想到什么,笑着放下手臂,低声自语一句:“真是狗鼻子。”他清清嗓子,笑道,“我方才去厨房要粥,不小心打翻了料酒,可惜了这件衣裳,我才穿了两次啊。”

他说完,在床沿坐下,问绛云道:“身体好些了没?”

绛云见他转了话题,便也不好再多问了。她点点头,道:“我没事。幻火他……”

听到幻火二字,褚闰生的神色微微一变,他记得,若不是他自己那句“金轮,形解。”,幻火断不会下落不明。可他至今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说出这句话来。他是要帮幻火,还是睚眦?说那句话的,究竟是他自己,还是普煞?

见他有些失神,绛云开口:“闰生哥哥,都是我不好。小宜跟我提过,幻火有些奇怪,我却瞒着你们。若是我一早说出来,就不会这样了。”

褚闰生心中忧虑,口中却避重就轻,笑道:“小宜?谁是小宜?”

“就是梁宜啊。”绛云回答。

什么时候这么熟了啊?褚闰生觉得有些好笑。不久之前,还喊打喊杀呢。女孩子的心思,真弄不明白。他笑了笑,站起身来,拱手作揖,对绛云拜道:“昨日承蒙梁高功出手,弟子感激不尽。”

绛云有些不解,却听脑海中,梁宜的声音道:“自家人,不必客气。”她忙将这句话学给了褚闰生听。

褚闰生听罢,忍着笑意,又客气了几句。

这时,绛云却道:“好了,别谢了。你们两个若是休息妥当,就准备准备,随我回茅山去。”

说这话的,自然是梁宜。还不等褚闰生回答,绛云却道:“为什么回茅山?童无念的魂魄不是说千万不要回茅山么?”

这般自问自答,让褚闰生和池玄都生了疑惑。

梁宜叹口气,对绛云道:“好啦,丫头,我说什么,你照着说就明白了。”

绛云照做,道:“就是童高功这句话,我们才要回去。理由么,你们两个也知道几分。无需我细说了罢?”

“师傅既然让我们四处寻找高功,我们私自返回茅山,岂不是忤逆师命?”褚闰生皱眉,道。

“非要我点破么?”绛云将梁宜所言复述道,“段高功要你们远离茅山,是怕将你们卷入纷争之中。不过,‘太上圣盟’与我上清派为敌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想要覆灭我上清之心举派皆知。茅山乃是上清派的根基所在,明知有人虎视眈眈,却将十位高功连同大半弟子遣下山来。怕是茅山之上,也做着不简单的盘算。童高功的一句话,更是确证了这般猜测。若想知道真相,唯有回茅山一探究竟。二位若不想走,我也不好说什么,不过,那不仁不义的头衔,二位恐怕要终生戴着了。”

听完这番话,褚闰生无奈转头,看了看池玄。

池玄本坐在桌旁,现时也起了身,道:“梁高功所担心的,并非上清派,而是自己尚留在茅山的肉身罢。”

池玄此话一出,梁宜便不再出声了。

“即便是不仁不义,如今,也须先找到幻火才是。”池玄道。

听到这话,褚闰生心上一惊。他发现,在池玄提起之前,他竟对幻火无丝毫担忧。如今想起,他不禁觉得一阵恐惧,手心发凉起来。

许久之后,绛云开口,说道:“也罢。”

这话自然是复述梁宜所言。褚闰生和池玄听到这回答,皆点了点头,不再多言。绛云继续躺下休息,池玄喝完粥,也照旧守在她身边。

褚闰生端着粥碗退出房外,端碗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心里明白,即便寻遍天下,再也找不到“幻火”了……可这话,他说不出口。如今他的“冷血无情”到底是为何?他弄不明白,更怕去弄明白……

……

但说此时,茅山之上,五月天气,早已雪化,但依旧清寒。山上仍有杜鹃未谢,点点嫣红,缀着一片苍翠,煞是可爱。茅山的弟子大多被遣下山去寻经,山上也显得略有些冷清了。

段无错边走在这冷清山路上,神色微微有些凝重。待到了山门,他长吁了一口气,正要迈步走进去,却见一片金光自主殿之处喷薄而出,瞬间便成了铺天盖地之势。那金光威严清净,罩在茅山山顶,自是一番玄妙奇景。

“护顶金光?”段无错皱眉,自语一句。

“没错,正是护顶金光。”只听山门之内,有人应道。但见那是个白发百须,眉目慈祥的老者,看模样约莫六十出头。一袭素色道袍,头戴庄子巾,手抱白玉如意。

段无错自然认得这老者,含笑道:“我不过回来看看,竟也能劳动监院亲自迎接,这是受宠若惊。”

这老者,正是上清派监院,聂修。

聂修轻叹一声,道:“无错,你为何回来?”

段无错笑笑,道:“我下山之时,听闻‘太上圣盟’意图逐一将我派高功诛杀,继而覆灭茅山。这才特地回来通知掌门。”他抬眸,又看了那片金光一眼,“不过,如今看到这护顶金光,想必掌门早已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我只算杞人忧天了。”段无错摇摇头,“我本也怀疑掌门让我等下山的目的,如今见着这护顶金光,才知我派诸多弟子的性命,全不在掌门心上。”

“无错,你我乃是同辈,说话又何必如此拐弯抹角?”聂修叹道。

“我哪里拐弯抹角?”段无错背手,道,“护顶金光一开,万法莫侵。世上除了雷部神将,谁还能攻得下茅山?可惜离开茅山的诸位弟子,却枉做了标靶。既然你我同辈,我便问一声,掌门究竟意欲何为?”

聂修道:“你不是已算到几分了么?”

“若非有人亲口告诉,算出来了,我也不信。”段无错道。

聂修面露无奈之色,沉默片刻,才缓缓说道:“你心中也知道罢,自唐室覆亡,我上清派早已不如当年。‘无’字辈的弟子,日渐凋零。后继的弟子,资质却大多平平。数年前华阳观观主一去,更是雪上加霜。时逢乱世,世人无心修道,也怨不得什么。如今,天下纷争已近收官,一派兴衰,就看此时。”

段无错静静听着。

聂修又道:“若能辅佐新君,待天下一定,我上清自然尊享圣恩……”

“即是如此,何不向弟子坦言?”段无错这才插话,问道。

聂修摇头,叹道:“即便天下大势已定,但命程多变,谁能君临天下还是未知之数。若是贸然遣弟子支持一方,或恐有失。”

段无错听到这里,笑了起来,“于是,遣诸位高功和弟子下山去,只以‘寻经’为借口。但一旦入世,以我等之能,必然会被诸多势力拉拢。高功各投阵营自然最好,因为无论最后哪方得胜,来日史籍之上,必能记上上清派一笔。”

聂修点了点头。

段无错又道:“即便辅佐了战败的一方,上清派也可以‘全然不知此事’而置身事外。好计谋啊。我历上清几代掌门,唯有此代,有此等智谋魄力。”

聂修道:“无错,你既已知道这些,便留在茅山,与我一同护卫上清吧。”

段无错笑了起来,也不答应,只道:“看来,下山之前,监院封了梁高功的识神,也是与此有关了?”

聂修沉默,并不作答。

“看来再问,你也不会答了。”段无错轻叹一声,道,“可惜我一把年纪,时日无多,年少时那些宏图壮志,早已弃了。但求身边之人都能平安康泰。如今,你且将梁宜的肉身给我,让我带下山去罢。”

聂修闻言,道:“无错,掌门此举,也是为上清百年基业。何况天下一统,乃苍生之幸。你又何必……”

“天地不仁,成大事者亦不仁。只是,我早已不修仙道,更不是成大事的料。我只以一介上清弟子的身份,忤逆师门,监院若是不满,就以天线大戒惩治罢。”段无错言罢,掌中的兵魂珠化作星盘,他周身光辉眩目,刹那之间,变作了少年之姿。

聂修见状,面露惋惜。他轻握手中的如意,正要作法。却见那护顶金光蔓延开来,瞬间便溢到了山门之前。

段无错见状,急急后退,却不想拿金光如有意识一般,缠上他的手脚。封他法力,吞他神识。

“定魂咒法?!”段无错大惊,出声道。

聂修看着那金光,低低叹道:“无错,你便留在茅山罢……”

段无错想要挣脱那咒法控制,却无奈四肢无力,意识渐散,再也听不见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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