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樱桃手腕上套着钥匙绳,她虚掩上家门,飞快踩着楼梯下去。

天黑,楼道里也黑,是声控的。从楼下看,会觉得林樱桃好像某种魔法世界的公主,像哈利波特那种,她走到哪儿,哪儿的灯就亮起来了。

终于,连蒋峤西面前漆黑的一楼也亮起灯来。

蒋峤西背着书包,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他站在楼道门外的黑暗里,五米外的路灯在他脚下拉出一条沉默的影子。

林樱桃站在一楼的楼梯上,她睁大了眼,穿过门上的空隙看他。林樱桃更快地走下来,她的睡裙是吊带的,脚下的凉拖踩在地上,啪嗒啪嗒响。

林樱桃从里面开了锁,推开单元门出去。没有了这层遮挡,她更清楚看见了蒋峤西的脸。

“蒋峤西”她不自觉说,他们好像整个高三这一年都没有见过面了。

蒋峤西也低头看她,他的手一松,手里的旅行包沉甸甸落在了脚边。

单元门两侧停着电建职工们的自行车,不远处,有居民在楼前楼后散步,她们遛狗、抱着孩子说话,轻声笑着聊大大小小的事情,林樱桃从小就认识她们,平时见面都要喊一声阿姨婶婶的。

蒋峤西大半身体都背对着光明。

“蒋峤西,”林樱桃轻轻叫他,只是说出这个名字,她都觉得鼻子一酸,“你去哪儿了啊”

很快,她被人一抱,声音被吞没在一个吻里。

蒋峤西一句话也不说,他走近把林樱桃搂过腰来抱住了,把林樱桃的腰,林樱桃细瘦的背脊,林樱桃两条手臂,林樱桃像孩子怕丢似的挂着钥匙绳的手腕,全都搂在一起了。他低下头,垂下脖子,去很轻很轻地尝吻林樱桃的嘴唇。林樱桃半仰着头,一开始有点懵,然后又把头稍稍仰高了一些。

蒋峤西把她搂得更用力了。

他穿了件深灰色的t恤,t恤皱了。他背着书包,就在楼下这么亲吻她。不是过去那种珍惜地碰一下就分开了,蒋峤西吻了林樱桃好一会儿,直到林樱桃紧张得后背都紧绷起来。

有孩子跑到了隔壁单元门口,发出稚嫩的童声,这肯定会把大人们吸引来。

蒋峤西伸手拉开了林樱桃背后那扇铁门,他握住林樱桃的手腕,拉着林樱桃往一楼向下,通往地下室的楼梯走去。

林樱桃在楼梯上差点跌倒。

地下室里一片漆黑。走廊幽深,就算一时来了人,亮起灯来,几秒钟后也会很快熄灭,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这里。

林樱桃站在走廊尽头,灯一熄灭,她就真的只能听到蒋峤西的呼吸声了。蒋峤西按着她的腰用力搂她抱她,把她按在自己身上。林樱桃本想说,蒋峤西你的行李还在外面放着,可她的手抱着蒋峤西的肩膀,很快就什么话都想不出来了。

林樱桃打开了一点嘴唇,在黑暗中,在这样的亲吻中颤抖着喘息,她的脸颊贴在蒋峤西垂下来的脖子上,她的眼眶不住发热。

“樱桃,”蒋峤西忽然说,“你别忘了我。”

林樱桃一时没听懂,很快蒋峤西又吻她了,吻了一下她的脸,然后是嘴唇。这次不像刚才那样的温存,林樱桃喘息的嘴唇被一下子吻开了,林樱桃高仰着头,长头发从肩头滑落下来,垂在蒋峤西搂着她的突起的手指关节上,林樱桃发出了一点鼻音,她已经十八岁了,但她没有被人这样亲吻过。

蒋峤西好像要提前把外面成人世界的甘苦,都吻进林樱桃的嘴里了。

地下室一会儿明,如果两个年轻人刻意屏住呼吸,一会儿便又会再暗下来。晦明晦暗,虚实难分。林樱桃抬起眼,她脸颊绯红,趁着明亮的那么几秒去看蒋峤西。

她的手从蒋峤西的肩膀上向上摸,摸他瘦了不少的脸,她抱住了蒋峤西的脖子。

“蒋峤西,”她说,“你去哪儿了啊。”

蒋峤西睫毛那么长,在她面前垂下来。

“你吃晚饭了吗,”林樱桃问他,“我爸爸妈妈走之前给我做了饭,我还没吃,你上来和我一起吃。”

林樱桃还有太多话想对他说,还是回家去说好一些。

林樱桃的头忽然被按到蒋峤西胸前了。灯又暗下来。林樱桃感觉蒋峤西低下来的呼吸蹭在她脸颊上,吻却落在她的鬓角和眉心。

“樱桃。”蒋峤西说。

“啊”

蒋峤西喉咙里吞咽了一会儿,他又轻轻亲了林樱桃的嘴唇一下。

“我想吃,娟子阿姨做的枣面馒头。”

林樱桃说“她今天蒸了好多,我去给你热一下。”

蒋峤西的旅行包还在单元门外的路边放着,林樱桃从地下室楼梯上出来,她转身就要上楼,回头对蒋峤西说“我上去热菜,你把旅行包拿上来”

蒋峤西推开了单元门,站在门口看她。林樱桃穿着那件有点孩子气的睡裙,裙子垂坠下来,隐约勾勒出她的曲线轮廓。她的长发落下来,笼罩住肩头,一走路,发尾轻轻摇动。她脚上踩着双浅黄色的凉拖,上楼时,脚跟翘起来,细滑的粉色,连一点磨出来的茧都没有。

林樱桃被她平凡,却仔仔细细呵护着她的家人所包围。她理应生活在幸福里,彻底的,完整的,不会让任何人忧虑的,无可取代的幸福。

蒋峤西从外面把门关上了。

林樱桃急急跑上了楼,她脸颊烫得厉害,一边儿懵懵的,一边儿不自觉又笑。她进了厨房,把盖在笼屉上的盖子打开,飞快数了数,有四个枣面馒头。林樱桃赶忙打开电饭锅,她一边忙着接水,一边去外面餐桌上拿爸爸妈妈做好了,却凉掉了的菜。

墙上的分针一格一格跳动。林樱桃把笼屉放上去,盖上锅盖,插上电源。她回头注意到打开的房门。

蒋峤西怎么还没有进来

电建集团总部小区,夜里只有阿姨婶婶们的笑声,小狗的叫声,偶尔有汽车发动,车灯晃过来,照亮了在路中央四处看的林樱桃穿着睡裙的身影。

是小车班的邵司机,他按下车窗,探出头笑道“樱桃在这儿站着干嘛呢”

林樱桃回过头,见是邵叔叔。邵叔叔带着谢阿姨和小宝宝,刚从外面回来。

“樱桃啊,你怎么了”谢阿姨也从副驾驶窗户里探出头来,她关切地看她。

“叔叔,阿姨”林樱桃声音颤抖地,面对着车灯,“你们来的路上看到蒋峤西了吗”

林樱桃跑出了小区门口,她踩着脚上的凉拖,站在岗哨前问门卫。那门卫叔叔很年轻,不认识蒋峤西是谁,只说“刚才是有个一米八多的小伙子,背着书包,对对,还提了个包,他坐上出租车就走了,是朝那个方向走的”

林樱桃沿小区外面的街道跑出去了,她越过了秦野云家的小卖铺,比参加运动会时跑得还要拼命,她一直到了路口才不得不停下。

四周都是汹涌的车流,连高架桥上也车来车往,车速飞快,一转眼就不见踪影。

林樱桃蹲下来了,她低头张开嘴哭泣起来。

蒋政回家里检查了一番。他在余振峰家的沙发上坐下,无力地问了一句“樱桃呢”

余振峰说,和余樵他们在屋里说话呢。

余樵过了一会儿从卧室里出来了。正巧玄关处有人用力敲门,小表弟余锦过去开了门,梁虹飞从门外忽然就进来了。

蒋政一下子站起来,余樵伸手把卧室门从背后锁上了。

蒋峤西深夜突然回到了电建集团总部,趁父母不在家,他自行收拾了行李。临走前他只去林海风家见了林海风的闺女一面。

这个男孩,他内向,寡言少语,却执拗,心事极重,容易走极端。连蒋政在他面前也保持不了威信。他遇到问题,更是从不和自己的父亲交流。

可他再如何是个数学天才,也只有十八岁,他对人生的道理又能了解多少呢。

林樱桃许多天里一直做梦。

梦里,她背着书包,和蒋峤西一起走在放学路上。

“蒋峤西,”她说,“你去省城以后会给我打电话吗。”

“会。”

“你骗我,”她不高兴地踢脚边的石子,“你根本没有打。”

蒋峤西一直沉默地走路,这时,他转过脸来了。

林樱桃站在原地,梳着两条马尾愣愣看他。

蒋峤西的身体是一片单薄的影子,林樱桃一直只顾自己走路,没注意,一起走了这么远,他其实一直只是一团虚无的轮廓。轮廓里的“蒋峤西”不知是用什么对她说“樱桃,对不起。”

林樱桃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啊”

那一瞬间,“蒋峤西”忽然散开了,像风里被吹散的一堆沙子,像聚在一起又忽然飞入丛林深处的萤火。

林樱桃站在原地,呆望着他消失了的这一幕。直到爸爸从背后叫她了。樱桃,爸爸走过来,把她抱起来。她还仰着头,怔怔望着。

零八年那场金融风暴,在林其乐这一辈人的生活中并没有留下太多阴影。他们刚刚高考完,结束了这么多年的寒窗苦读,大人们的喜悲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高考出分前,高三18班举行了一次班级聚会,这多少有点“散伙饭”的性质。许多女生都哭了,林其乐却没有,她坐在蔡方元和余樵身边,看着眼前的同学们搂在一起,彼此依依不舍。

黄占杰走过来,林其乐端起杯里的啤酒,和他碰杯。黄占杰笑了笑,眼眶微红,他一直是个比较敏感的男孩。“等我将来发表了什么成功的大作,寄给你们看”他说。

“好”林其乐笑着答应,举起苦苦的啤酒来喝。

她早就了解了,人聚人散,是人世间的自然循环。吃完了饭,班里人又一起去ktv。有女生要拉着余樵一起唱今天我要嫁给你,半个班都在起哄。林其乐低下头,她看到手机里,学弟齐乐发来一条短信。

“对了融融学姐,我突然想起来,你看过蒋学长的书包吗”

林其乐没回复。她走出ktv的包厢,给蒋峤西打了个电话,依然没有接通。

“樱桃,你别忘了我。”那天蒋峤西说。

他好像在哀求她一样。

高考分数下来了,林樱桃中午去余樵家吃饭。余樵考的就是他平时模卷的水准,大概在飞行员学生里能排到前五。林樱桃倒是超常发挥,比余樵多出了几十分。

大人们在酒桌上庆祝。

林樱桃坐在余樵床边听她的3,余樵坐在书桌边和她说话,林樱桃抬头看他,没听清,她把耳机摘下来了。

余樵看她“你考得不错啊。”

林樱桃嘿嘿笑了。

“我觉得吧,要是没有蒋峤西,”林樱桃突然说,“我肯定不会初中那么拼命就开始学习了。”

余樵说“你这话题拐得有点突然啊。”

林樱桃又笑。

“嗯我怕我把他忘了。”她喃喃道。

“他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

“咱们年级还有两个去加州伯克利的,”余樵想起,“8班一个,15班一个。”

林樱桃看他。

3搁在她膝头,这时滑下去了,掉到余樵床尾垫子的缝隙里。

余樵看林樱桃那俩大眼亮亮地看他,他笑了“他怎么都得去上学啊。”

林樱桃从余樵家出来,她习惯性向后望了一眼,却看到23号楼门口,有几辆搬家公司的货车停在那里。

“是啊,你蒋叔叔离婚了。”爸爸在家里给林樱桃久未照顾的那盆万年青上肥。

林樱桃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蒋峤西妈妈前几天就搬走了,”爸爸回头说,“你蒋叔叔调到海外工地去了,以后也不住在总部了。”

林樱桃站在23号楼楼下,她仰起头,望那扇窗子。

很久以前,林樱桃还曾期待,她有一天可以到这里来找蒋峤西玩。

总部小区上空,有时会有飞机飞过留下的影子。2008年8月8日,林樱桃站在电视机前,看奥运开幕式。

奥运会就这么来了。

小的时候,林樱桃还曾经觉得,这好像是下辈子才会发生的事。

林电工没有看开幕式,他坐在阳台上,看报纸上关于美国次贷风暴引发香港经济持续动荡的新闻。许多公司破产,富人们身负巨债,被辞退的职员无力负担香港高昂的生存压力,在股市里亏损了全部身家的港人更是心灰意冷,选择在楼顶一跳了之。

林樱桃走过来了,电视里还有开幕式激昂的音乐。林电工把报纸拿到一边,让林樱桃坐到自己腿上来。

樱桃长大了,林电工抱她都难免吃力。

“大姑和姑父不喜欢我选的专业。”林樱桃一开始不说话,这会儿依靠着爸爸才说。

林电工笑了。

“爷爷和爸爸,年轻时候工作,都是国家给分配的,”林电工说,他搂着她的背,“因为每个人都要努力,一起去建设国家。”

“现在国家建设起来了。爸爸希望你能找到自己想做的,樱桃,只要是你自己想学的,你以后就要去大学里好好学。”

“可能以后我赚不了太多钱。”林樱桃低下头。

林电工哭笑不得的。

“你能赚多少钱啊,你还想赚多少钱”林电工伸手捏她的脸颊肉,“爸爸妈妈都有国企的退休金,你养活自己就够了。”

“爸爸,”林樱桃在林电工肩上靠了一会儿,她说,“你想学什么呢”

“什么啊”

“如果你以前能上大学,你想学什么呢”

林电工想了想,低头一笑。

“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林电工说,“上大学这种好事,哪能是谁都有的。”

“我会好好上学的。”林樱桃低声道。

过了一会儿。

“爸爸,”她说,“我好像再也不会见到蒋峤西了。”

林电工低头看她。

林樱桃哽咽起来“我觉得我永远都不会再这么喜欢一个人了。”

林电工听到樱桃吸着鼻子。

“樱桃,你才十八岁,”林电工在夜里捏着女儿的手,对她说,“不要说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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