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那天,秦野云告诉林樱桃,有来她家买烟的客人说,蒋峤西的父母可能要离婚了。

“他妈妈去香港找了他一次,说是没找到人。”

林樱桃迷茫地问“什么叫没找到人”

秦野云为难道“我也不知道,要不我再去打听打听”

这个冬天,比林其乐记忆里的每一次都要更加漫长,雪灾肆虐了大半个中国,高三的学生们在教室里一言不发地学习,高考倒计时120天的牌子已经挂在了黑板上面。空气都是令人窒息的,弥漫着高压和紧张。

林其乐倒是因为担心蒋峤西,把这种压力不自觉稀释掉了。

最后一个学期,学校组织高三年级每个班召开动员大会。班主任陈老师站在台上,慷慨陈词了一番,然后让大家在纸上写下自己未来的理想,交到台上来。

费林格的理想是,获一项或多项诺贝尔奖。

黄占杰的理想是,写中国的哈利波特,让每个人都看到他写的小说。

蔡方元的理想是,做中国下一个门户网站,赚上一个亿。

余樵的理想是,全家平安,早点儿开上飞机。

林其乐的理想是,使更多的人幸福。

蔡方元一听老师念这个就笑了“使更多人幸福”

还数班长冯乐天的理想最令人惊叹。

“在五十岁之前当选中国国家主席”

全班各个角落里的学生不自觉都抬起头,在短暂的静默之后,大家纷纷鼓起掌来了。致敬这份伟大的理想。

林其乐发短信给蒋峤西说起这件事。在过去,这属于蒋峤西睡不着的时候,她会讲给他的故事之一。

蒋峤西有次半开玩笑地说“樱桃,我觉得我好像一个幼稚园的小朋友。”

林其乐一开始没明白他的意思,以为他是嫌她讲的东西太幼稚或傻气。

蒋峤西说“我觉得我最幸福的时候,就是在香港上幼稚园,还有后来搬家遇到你的时候。”

林其乐幸福地问他,香港幼稚园是什么样子。

蒋峤西在电话里慢慢回忆,回忆他童年时在香江,一段金色的时光。因为父母还沉浸在失去长子的痛苦里,还不太能接受他,蒋峤西好像获得了一段老天爷手指头缝里漏下来的幸运。他回忆起堂哥,回忆起那只叫ssie的小狗,回忆起当时照顾他衣食住行的菲佣。他和林其乐的日常生活已经几乎没有交集了,a考试这种东西让林其乐听也听不懂,蒋峤西便也绝少提起,他们会一直聊起小时候的事,聊他们相遇以前,或是短暂分开以后发生的事。

林其乐把冯乐天想当国家主席的事发过去了,她等了几分钟,一直到手机屏幕暗下来,蒋峤西依然没有回复。她把手机放到一边,继续做高考模拟试题。

招飞上站体检和交叉体检两项,据说淘汰率高达80,会把一个人从头检查到脚,连身上有块伤疤都可能成为被淘汰的原因。

所以当余樵拿到体检单,确定通过了以后,蔡方元在公交车上,坐在林其乐身边感慨,说他要是个女的,今天夜里就爬到余樵床上去感受一下飞行员是什么体格。

“你不是女的你也可以的。”林其乐从旁边对他说。

蔡方元一撸袖子“那不行基本的这个性向底线不能突破啊。哎杜尚,你是不是和余樵睡过来发表一下具体感受”

杜尚坐在前头,正和女朋友高高兴兴聊天呢。听见这话,他回过头来,那脸都绿了。

林其乐和蔡方元耸着肩膀凑在一块儿笑。

杜尚忙不迭和女朋友解释不是,不是,我妈,我上高一的时候我妈回娘家照顾我外婆去了我就去余樵家住了一段时间,我没跟他睡我睡他弟那屋儿他弟他弟一小屁孩,一点点

蔡方元本想和林其乐再一块儿吐槽杜尚几句,有女朋友在场的时候,杜尚特容易紧张。

结果他低头一看,林其乐又拿出手机开始发短信了,短信收件人惯例又是“蒋峤西”,每天定点请示汇报,和写日记一样。

巴士到站了,蔡方元下车来,他告诉林其乐“我估计吧,蒋峤西他妈想借他堂哥出事这个机会,把他叫回来,蒋峤西舍不下他哥,可能香港那边也乱,所以才暂时顾不上和我们联系。”

林其乐握着手机的手垂下去,她扎起来的马尾滑到了校服领口。

巴士在他们身后开走了。

“毕竟他和他哥感情还挺深的。”蔡方元看着她。

林其乐点头。

“他家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知道吗”林其乐问。

蔡方元摇头“我爸也不知道。不过他迟早要去伯克利,他肯定有全奖,放心吧,说不定过两天就有信儿了。”

过了这个寒假,是因为那卖掉网站的两万美金吗林其乐感觉,蔡方元好像变成了大人了,无论是说话的底气,还是举手投足,甚至轻微的一个眼神。

沪指还在持续大跌,从年初的5000点已经跌破3000点了。人们的期待一次次破碎,哀叹连连。2008年,这本是中国人满怀期待的希望之年,却灾难不断。

不过也许人生就是这样的。林其乐回想起九岁时,蒋峤西在群山低矮老旧的小房子里告诉林其乐,他长大以后要去美国。蒋峤西把一张机票,是他堂哥从香港飞往波士顿的机票,藏在他书包最内层的口袋里,他就这么每天背着,像背着人生唯一一丝希望。

他坚持了那么多,努力了那么多,又放弃了那么多,他背着他的理想,马上要走到终点了。

林其乐突然想起小时候在爸爸床头的磁带里听到过的一首歌。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要想创造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蒋峤西已经快一年没来过学校了,林其乐却还经常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看到“他”。五月初,高三全年级进行了最后一次模拟考试。林其乐循着考号去了低年级,高二9班的教室,她在分给自己的课桌上看到了陌生学妹用小刀刻下的“蒋峤西”三个字,刻得相当娟秀。

就连做值日的时候,林其乐卷起袖子把拖把放进公用工具间,她在泛灰的散发着陈腐潮湿气味的粉墙上,看到了一墙密密麻麻的名字,木村拓哉、阿信、金在中林其乐在里面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一条笔画一条笔画地看。

很快的,她找到了,她从兜里拿出工具间的钥匙,在不知道是谁刻下的“蒋峤西”上加深这些比划,让谁也模糊不掉。

也有时候,和蒋峤西有关的人会出现在林其乐眼前。

高二13班的学弟齐乐一个月内第四次出现在林其乐班门口。他说他是想来看看蒋学长来学校了没有,想找他问题。

林其乐走出教室,说“他如果来了我给你发短信吧。”

齐乐高兴地很,和林其乐交换了手机号码。他说“融融学姐,蒋学长还有好几本数学讲义在小白楼放着,我今天看见了,差点被人扔了,要不你中午跟我去拿。”

林其乐连忙答应,又皱着脸问“你叫我什么”

齐乐坚持要叫林其乐“融融学姐”。在小白楼的走廊里,他说起他从小被同学起哄叫“融融”,他虽然不喜欢,但觉得“融融”这个名字并不难听,只是更适合女生。“一开始我知道你的名字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才适合这两个字”

林其乐听在耳朵里,总觉得哪里有点古怪,是那种学弟并不尊重她的古怪。她走到齐乐说的,蒋峤西以前学奥数时上自习的课桌旁,蹲下把里面差点被人丢掉的习题册、讲义和草稿纸拿出来。

已经快两年没人碰这些东西了,连蒋峤西自己都遗忘了,一层灰。林其乐随便翻了翻,真的都签着蒋峤西的名字,她把这摞书放在椅子上,转过身弯下腰就开始咳嗽。

齐乐在旁边站着,这么低头看她,也不帮忙。

林其乐去洗手间里洗手,她掏出纸巾,一点点沾湿了,去擦那些书封面上的灰尘。她把这摞书抱起来,连同抽屉里几只不知道还有没有水的笔,要回自己教室去。

齐乐忽然在身后说“那个,融融学姐。”

林其乐回头,皱眉说“你还是别这么叫我了,好奇怪啊。”

齐乐抬起手,有点无奈地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他又把手放下来,看起来很酷地揣进裤兜里。

“你知道蒋学长要去美国,对吧。”他突然抬头对他说。

林其乐也回头看他。

教室里没有别的人,只有一些灰尘粒子在光里盘旋,它们好像是没有生命的。

是什么在引导它们盘旋呢。

“你知道蒋峤西去哪里了”林其乐忽然问。

齐乐愣了一下。

“我不知道,”他说,“但我知道他去了美国,以蒋学长的层次,很可能八年九年都回不来,万一他再留下搞科研”

“你想说什么啊”林其乐问。

齐乐严肃看她“学姐,你看我怎么样”

林其乐脑筋一下子没转过弯儿来,卡壳在原地,她一双圆眼睛睁大了。

“我我也搞数学竞赛”齐乐忙说,“虽然比不上学神,但我也算个学霸吧我也不差而且,我不去美国,我用你等我,我还比蒋学长年轻呢,年轻一岁”

见林其乐迟迟没说话,齐乐说“以前蒋学长在,我没好意思说,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特别可爱,看着傻乎乎的,特会照顾人。与其在国内等蒋学长八年九年的,不如”

他话没说完,突然身边的椅子就沿着地板往外滑。小白楼的地面冷不丁晃了几下,墙上挂着的“数学之神”阿基米德画像突然掉下来了,“砰”地一声。

齐乐目瞪口呆,僵在原地,脸色煞白,他好像惊扰到了什么神明一般。

林其乐气喘吁吁跑出了小白楼,她皱起脸四处看,发现校园里好多学生都跑出来了,原来刚才那种晕眩感并不是幻觉。

到放学时候,林其乐牵着秦野云的手,挤在人潮中。她们站在学校小超市上面挂的电视机前,看解放军在汶川一线抢险救灾的场面。杜尚眼眶通红,他似乎总能体会到比旁人更多的痛苦。林其乐回过头看他,拿最后一张纸巾给他。

伤疤越多,人总是越敏感。林其乐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把座位让给一位上车来的老大爷。那位大爷手哆嗦的,从坐下以后,就按一个手机,按了半天都没把电话打出去。他忽然抬起眼“丫头,帮我打个电话,帮我打个电话。”

他声音里有股忍耐不住的哭腔,喘不上气一样。林其乐本来还挺平静的,她接过手机来,突然觉得特难受,灾难离他们普通人是这样近的。

对方的号码无法接通,林其乐一直打,她想表现出很有希望的样子,可一直打不通。那位老大爷手扶在前座上,在周围乘客望过来的视线里不禁潸然泪下,他用手蒙住了脸。

“大爷”林其乐害怕得声音发颤。

旁边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手拉着扶手,低头说“大爷,您别着急,我听说四川那边信号断了,基站塌了,现在接不上电话”

“都还在抢修呢”

“就是啊,大爷,”站在林其乐后面的大婶也说,“万一家里人没事,再把自己吓出事儿来了”大婶哽咽起来。

公交车司机在前头把车停了,他走过来,兴许是以为有老人家心脏病发作了。司机师傅弯下腰,在人群中瞧那大爷的脸,司机扶着他的肩膀,眼眶一红“大爷,您没事儿吧”

林其乐把大爷的手机还回去了,临下车前,她还想再说什么,余樵把她拉下去了,让人家公交车司机师傅赶紧关了车门就走。

学校组织了捐款,冯乐天忙前忙后的,因为班里人少了,复习又紧张,冯乐天只好找林其乐给他帮点儿忙。林其乐一连几天都没顾上蒋峤西留下的那摞奥数书,她把它们放进了床头橱里,和那双装着红色高跟鞋的鞋盒放在一起。

到晚上复习的时候,林其乐翻着自己的数学笔记本,里头夹着一张高二暑期名校夏令营的通知。

通知背面,是蒋峤西潦草的字迹。他写了三道题,让当时的她来做,好帮助她加深对知识点的理解。

林其乐用手撑着头,她忽然难过地想,为什么她那时候从不知道珍惜。

五月底的一天,林其乐放学推开家门,发现蒋政叔叔在自家沙发上坐着,正和爸爸一起抽烟说话。

“樱桃,”蒋叔叔一见她回来,扭头问,“蒋峤西最近给你打过电话吗”

林其乐摇头了,她站在门口。

蒋叔叔低下头,把半截烟咬进嘴里,又吸了一大口。

高考前夜,林其乐看完了最后的高考作文猜题,她侧躺在被窝里,还是给蒋峤西发短信。

“你还在香港吗,”林其乐的脸被手机屏幕照亮了,“你去哪里了,蒋峤西,我高考完去找你玩好不好”

“你去伯克利了吗还是你跑到哪里去了”

林其乐和蔡方元、辛婷婷被分到同一个考点考试。一大清早出门,电建公司总部门口放起了鞭炮,祝这一代公司子弟高考凯旋。

辛婷婷坐在蔡经理的车上,一路上战战兢兢,她好像没有睡好。林其乐从旁边握住她冰凉的手背,辛婷婷面色惨白地说“其乐,我们是不是要解脱了”

林其乐不知道,她心里只有未知、不解与越来越多的迷茫。人生的下一站会有什么在等待他们呢

林其乐高考发挥得异常出色,不知为什么,她的心情从头到尾都很平静,一丁点儿紧张惊慌都没有。

她在高考作文的开头写道我的家乡,在一个有着三座晾水塔的地方,我度过了非常幸福的童年,长大以后我才知道,那座小城建立在灾难和废墟之上。

高考结束以后,蔡经理张罗着群山几个家庭一同出去聚餐,想给孩子们庆祝庆祝。可林其乐实在没心情,她从考完后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对着电脑敲敲打打地聊天。

爸爸妈妈都去赴蔡叔叔的饭局了,他们很照顾林其乐的心情,给她做了一些饭菜放在餐桌上,也没勉强她什么。家里格外静。林其乐走出去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冰镇汽水来喝。她穿着睡裙,窗外有夏夜的风吹进来,风热,吹着也挺凉快的。

猫咪趴在沙发垫上,把脸对着风扇直吹。

网页还停留在“蒋峤西”三个字的搜索结果上。蔡方元的id后面显示手机qq在线,他问林其乐是不是考砸了,怎么连饭都没心情吃“我们点了糖醋排骨啊,你来不来吃。”

齐乐的qq窗口一直弹出来,他说“学姐,我想和你说一件事。”

林其乐的手指细长,在键盘上快速敲动。

“你快高三了,你快好好学习吧。”她有点想把他删掉了。

齐乐说“不是,你放心,我、我不再提之前的事儿了。我是想和你说”

“当时我和蒋学长,我们在福州参加数学冬令营。我爸是领队,考试结束那天,他想带蒋学长在福州当地逛一逛的。”

“可蒋学长考完了,回到酒店倒头就开始睡。我当时觉得他好像特别累,因为别的考生家长都在身边,他是自己来的,也不管别人在干什么。他一觉睡到下午六点多,睡醒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给你打了个电话,他想你去车站接他。”

林其乐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愣愣看屏幕上弹出的一行行小字。

“所以我觉得如果他回来,他肯定会第一个就联系你的。”齐乐安慰她道。

外面门铃响了,林其乐迟迟回头,意识到爸妈都不在家。她推回键盘,穿上凉拖,走到外面拿起了听筒“喂”

“樱桃,是我。”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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