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 马路上的车辆行人渐渐稀少,偶尔一辆轿车飞速驶过,溅起一片雨水。

秦曜渊冲出酒店的时候, 刚把一人打得头破血流。

儒雅幽默的李总, 年到四十仍保养得像三十来岁的李总, 已婚有女儿的李总, 酒席上大谈他工作间隙里苦读商学院的经历,下了酒席,站也站不稳,指名要他相送。等秦曜渊把人送回宾馆房间,连房门都找不到的李总却能准确找到他的皮带。

这就是李总, 一个时常出现在经济新闻的光鲜人士。

现在他的手机在兜里不停震动, 他不用拿出手机, 也知道卢昊正在电话另一头暴跳如雷。

夜雨越来越大, 天边不时响起一道闷雷。秦曜渊一身湿透, 不知能去哪里。

宿舍是回不去了,卢昊正等着把他踢出大门。房子已经卖了, 交完秦恒懋这个月的住院费, 银行账户只剩十二元。拿着十二元, 他能去哪里?

雨水浸入鞋底, 每走一步都像破水前行, 途经一条公园长椅时,他坐了下来。

他仰头眺望, 雨水砸在他的额头, 眼睑和面颊。

电光撕破深沉夜空,数以亿计的雨滴从天幕上滴落,冷风吹拂, 夹杂细雨,带来孤独的气味。

他一动不动靠在长椅上,想知道雨什么时候会停。

别停了。

一直下吧,下到地老天荒,下到世界毁灭。

雨不会停,明天也不会到来,他也不必思考,活在世上是不是只为了永无止境的凑钱。

无边无际的雨幕让他暴露出白日里永远不会浮现的迷茫。

他垂下头,将脸埋进冰冷的双手。

……

雨还在下,两条雨刷怎么刷前方也是模糊一片。

强烈的冷气在车内漂浮,秦秾华靠在柔软的皮座椅上,偏着头,数着窗外飞逝的路灯。

“小姐,记者还在医院门口堵着。”张娜摘下蓝牙耳机。

“让秦如怡到门口露个面。”她轻声说。

“是。”

车内恢复冷寂。

她不说话的时候,没有人敢冒然开口。这不是说她脾气暴躁,恰恰相反,她总是面带微笑,神色温柔。她的威慑藏在温柔的微笑里,藏在似笑非笑的一个眼神里,没有人敢小看她。小看她的人,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秦秾华漫不经心的视线忽然一凝。

几十米外的一条长椅上,坐着一个湿透的人。

天色昏暗,雨幕辽阔,他穿着一身黑,在她眼中却如此醒目。

大雨磅礴,他坐在雨中一动不动,远远看去,像一条淋湿的狼,无家可归,徘徊在暴雨之中。

她的目光难以从他身上移开。

下意识地,她抚上自己的手指。指尖冰凉,戒指冰凉,她不知在想什么。

……

一声微弱的刹车声响起。

积水泼上人行道,映着针芒细雨的光芒破开黑暗,温柔将他笼罩。

秦曜渊抬起头来,一辆纯黑色的豪车停在面前。

车门开了。

纤长冷白的小腿探出车门,黑色高跟鞋踩进清澈水泊,溅出一行水花。她从车里走出,身姿笔直,打着一把樱草紫的雨伞,在瓢泼大雨中依然从容优雅。

她径直朝他走来,踩着他的心跳前进。

这是狂想?还是现实?

女人停在他面前,冷风夹着细雨,吹拂雪白的裙袂。她伸出一手,把飞上面颊的长发别到耳后。他忘了低头,怔怔迎着她的目光。

他后悔没看清的,现在看清了。

她唇角带笑,温柔动人,清丽的眉眼里又带着一抹疏离。她站在伞下,和他只有三步距离。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柔声道。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嘴唇却依旧抿着,一颗雨珠从他睫毛滴落。

她笑道:“你要去哪里?我送你。”

不停歇的雨声。

不平静的心跳。

“如果你无处可去——”

雨幕之中,她伸出纤瘦的右手。车前灯的晕染下,她在发光,她的手也在发光,一只月牙形的印记在她的虎口处熠熠生辉。

一股久远的悸动穿越时空,准确攥住了他的心脏。

“你要跟我回家吗?”她说。

“……”

雨针纷飞,一道闷雷在天边滚过,仿佛已到了世界末日。

他伸出湿淋淋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之后的一切顺理成章,他跟着一个只有两面之缘的陌生人回了她的家。一间位于市中心的顶级公寓,透过广阔的玻璃墙,可以俯视川流不息的玉京江和红墙绿瓦的朔明宫。

住在这样的地方,至少不用担心对方是图他的肾。除此以外,还能图他什么?秦曜渊不愿深想。

她把他带到二楼一间带浴室的客房,教他如何使用全自动的淋浴室后,说:“你需要一件我的衬衣吗?”

秦曜渊看着她。

她笑道:“一个玩笑,电视剧里都是这样演的。”

不好笑,但也没让他觉得受到冒犯。如果是李总,这时已经头破血流。

也许是她身上温柔的气质,让他对她的说法全盘接受。

“湿衣服换下来放在外边的衣篓里,一会我拿去烘干。烘干之前,你先穿衣柜里的睡袍。你还需要什么?”

他摇了摇头。

她看了他一会,似乎是因为他的冷漠。他不愿她误会,却又无从开口。

卢昊说得对,他不适合娱乐圈。他根本不知道如何讨人喜欢。

“我先出去了,有什么事叫我。”她笑道。

秦秾华将空间留给他,在二楼的客厅坐了下来。她放任身体陷进松软的沙发,目光投向宽幅的玻璃窗外。

大片阴云铺陈,霓虹灯在云层下若隐若现,她双腿交叉,膝盖对着一片飘过面前的乌云。交叠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冷白如雪,冰冷的指尖轻轻摩挲左手食指上的戒指痕迹,浮现在脑海里的却是房间里的人。

他湿淋淋地站在房间中央,可怜但不狼狈,他的眼里,露着野性的桀骜。像一匹傲骨嶙峋的狼,即使被雨淋湿,狼还是狼。

过了一会,她起身回到响着沐浴声的客房,拿走了放在浴室门口的衣篓。

她正要将衣服放进洗衣机时,摸到了裤兜里震动的手机。

手机屏幕上凝着几滴水珠,看外观,是已经上市了最少四年的款式。

亮起的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名字:卢昊。

她还没拿定主意要不要接,电话那头就先一步挂断了。片刻后,一条信息闪进手机。

发信人还是那个人,只有短短的三个字:

“你完了。”

秦秾华刚放下他的手机,一声震动和一声铃响同时发出。她和他的手机同时进了一条微博提醒。

她拿起手机点开,醒目的标题映入眼帘。

“#ICON成员秦曜渊被曝插足演员许岚婚姻#”

……

秦曜渊湿着头发走出浴室时,自己忘在兜里的手机就在床上。

他拿起手机,看到的除了卢昊一连串的未接电话和信息轰炸外,最新的一条记录停在半小时前。

“你完了。”

一条微博提醒适时出现在屏幕上方。

“#时代聚星回应ICON成员秦曜渊第三者绯闻#公司回应此前并不知情。据悉,时代聚星已准备和@秦曜渊解约,并索赔相应违约金。相关人士透露,如有需要,不排除使用法律手段追责。”

他立即点开消息一栏,找到圈自己最多的那条微博。

“#ICON成员秦曜渊被曝插足演员许岚婚姻#”

这条微博已经转发上五十万,评论和转发全是团粉的谩骂和谴责,而爆料所谓的证据,就是几张模糊不清的同框图,营销号却众口一词图中男子就是他。

另一条圈他次数最多的微博是:“人气男团ICON成员秦曜渊债台高筑,三年内频繁变卖不动资产。”

转发和评论里都是在猜测他是赌/博还是吸/毒,恶意变成文字,实质化出现在眼前。

秦曜渊拨通卢昊的电话,开门见山道:“你想怎么样?”

卢昊的声音充满敌意:“什么我想怎么样,明明是你想怎么样?打破了人的脑袋,电话不接信息不回,你想怎么样?”

“你要起诉我违约?”

“你的丑闻严重影响了ICON的名誉,公司当然要从你身上收回损失!”

“你知道那不是真的。”

“我知道有什么用?网友觉得是真的就够了。”卢昊说:“秦曜渊,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别怨别人。李总这次是铁了心要让你臭出娱乐圈,我实话告诉你,许岚夫妇都是他的人,你找他们澄清是没用的。至于公司这里,公关也不会出面。”

“看在以前的份上,你要是自己退团,我会在李总面前帮你说些好话。你要是还赖在团里不走——时代聚星会起诉你严重违约,违约金五千万,拿不出就等着上法庭吧!”

嘟嘟嘟,电话挂了。

五千万,人民币还是津巴布韦元?蚤子多了就感觉不到痒,对秦曜渊来说,现在大概就是这样。

他连十四万都拿不出,更别提五千万了。卢昊想他拿出五千万来赔,做梦更快。

他看着手机的时候,门被敲响了。

他愣了一会才想起自己在别人家里,一个陌生人家里。

“……进。”他声音生涩。

女人走了进来。

……她看到了吗?她也相信了吗?

盯着那张美丽而温柔的脸,他试图从中找出一丝鄙夷。

然而,没有。

那张脸干净得像是雪后的大地,什么也没有,即使她在微笑,依然什么也没有。她并非愉快而微笑,他忽然察觉。

微笑于她而言,只是一张好看的面具。他从这张面具上什么也没看到,除了疏离。置身事外的疏离。高高在上的疏离。神明俯视凡人的疏离。

“这里怎么样?你还缺什么吗?”

她走到斜对床角的一张休闲椅上坐了下来。双腿闲适交叠,右手放在膝盖,姿态优美又自然,和他见过的那些费尽心思寻找长腿角度的女偶像不同。他不自觉地盯着虎口上的月牙形痕迹看。

她注意到他的目光,跟着他一起向自己手上看去。秦曜渊连忙看向别处。

“这是一个胎记。”她举起右手,大大方方地向他展示。“是月牙形的,看久了也就习惯了,不想祛掉。”

“不用祛。”他脱口而出。

秦秾华抬眸看向他。

“……好看。”

“是吗?”她又一次笑了,笑容却比任何一次都要生动。那双弯起的眸子和眼角的笑纹,让他不由自主耳朵发热。她说:“我也这么认为。”

他避开她的目光,故作镇定望向别处。

“你很缺钱吗?”一句问话,让他全身血液冷了下来。

奔腾的热血回到原处,心跳也沉缓下来,防备和警惕让他肌肉发硬。

他反而感到一阵放松。

冷静、排斥、警惕,这才是他的常态。

“我没有恶意。”秦秾华对这只露出锋利尖牙的孤狼说道:“如果你不愿回答,可以沉默。”

“……是。”他直视她的眼眸,目光挑衅,仿佛某种还击:“我很缺钱。”

一头骄傲的,不愿落入下风的孤狼。野性难驯,叛逆桀骜。

“你会炒蛋炒饭吗?”她问。

他一愣。

“一万一碗。”她笑道:“会炒吗?”

……当然会。一万炒一碗的蛋炒饭,没有人不会。

秦曜渊关掉抽烟烟机,把盛着蛋炒饭的饭碗从中岛柜拿走,女人早就乖乖坐在餐桌前等待,偏黄的桌顶灯让长桌和她都蒙上一层温暖的光辉。

他不去看她,以免生出某种错觉。

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顶级公寓里,为一个女人炒一碗一万元的蛋炒饭。不管怎么想,都像做梦一样。

从今天白天遇到她起,就像做梦一样。

“你不吃吗?”她问。

“不吃。”他拉开椅子,刚要坐下。

“一碗一万。”

“……吃。”

秦曜渊转身走回中岛柜。

和这个女人面对面吃蛋炒饭的时候,他怀疑她在玩他。一碗蛋炒饭就给一万,她不是在玩他,难道是脑子有毛病?

他悄悄瞥了对面的女人一眼,她垂着纤长细密的睫毛,掩映着乌黑的眼眸。

温暖的灯光之下,处处都透着专注和温柔。

对他是,对那碗蛋炒饭也是。

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她认真品尝的是什么国宴,而非一碗东拼西凑,临时炒出的蛋炒饭。

秦曜渊说着不吃,其实也很饿了。鼓胀在胃里的酒精消失后,饥饿支配着他风卷残云地吃完面前这碗蛋炒饭。

他刚放下碗,心里还有些意犹未尽,对面的女人就说道:“一碗一万。”

秦曜渊起身回到中岛柜,拿出冰箱里的两个鸡蛋,混着电饭煲里剩下的米饭,炒出最后两碗蛋炒饭。

他伸手去拿女人面前的空碗,她却挡了一下:“我吃不下了,你帮我吃,也是一碗一万。”

秦曜渊越来越怀疑她是在玩他。那几万块,恐怕拿不到。

拿不到就算了,拿到蛋炒饭也行。

他自己吃完了那两碗蛋炒饭。女人就坐在对面看他吃,双手撑着下巴,问他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

“你有一米九吗?”

“……一米八/九。”

“你多少岁了?”

“……二十二。”

“我比你大,你该叫我姐姐。”

秦曜渊抬起眼:“大多少?”

“你觉得大多少?”她笑眯眯道。

他在她脸上扫了两遍:“……三岁?”

“我看起来有这么年轻吗?”

“到底大多少?”

“大十岁。”

他盯着她狡黠的眼睛,半晌后吐出三个字:“……女骗子。”

她笑得更愉快了,那些藏在微笑里的疏离不知不觉春冰消融。

“我比你大五岁,你觉得可以吗?”

“……关我什么事。”他垂下眼,不承认心跳有片刻紊乱。

她将亮着的手机推到他面前,他只看了一眼,就又重新冷静了下来。

“#时代聚星回应ICON成员秦曜渊第三者绯闻#”

他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女人:“……什么意思?”

“我说,”她笑道:“我来做你的新老板,你觉得可以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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