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清茶冒着袅袅白烟,房中静谧一片。

季燕然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佛珠舍利失窃一事,周明与周九霄的幕后主使尚未找到,现在又牵扯出了十七年前的白河改道,一环一环,桩桩件件,似乎都在试图挑起自己与皇上之间的矛盾,或者更确切来说,是兵权与皇权之间的矛盾。

头疼欲裂。

云倚风退出客房,替他轻轻掩上门。

吴所思正守在门外,他是过来送信的,今日城中驿馆刚收到边关来报,说一直盘踞在大漠东北部的葛腾部族,前些日子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竟然主动后撤回了老巢,虽说看起来像是好事,可这消停来得太过轻松,反而教人觉得山雨欲来,心里越发没底。

“云门主,怎么了?”他压低声音,“门口的侍卫大气都不敢出,还连连摆手让我也别进去,许家又出事了?”

“是。”云倚风往身后看了一眼,“去你房里说吧。”

这事情背后隐藏的秘密虽庞大而又九曲十八弯,说起来倒也简单,三两句就能阐明。吴所思也没料到,此事竟会与白河改道扯在一起,先前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对方这回之所以要闹出满城风雨,怕只有三分是为了向许家报仇,剩余七分,全在季燕然。

云倚风道:“我已经劝过王爷了,若真与白河扯上关系,多查无益,而且正中幕后主使下怀。”

吴所思赶忙问:“王爷呢,他怎么说?”

“他没说话,应当还在犹豫吧。”云倚风道,“其实许老太爷那关东匪帮的说辞,一方面是为了保住许家后人,另一方面却也间接给了王爷一个台阶,他只需按律治罪,此事就能到此为止,当年冤死的百姓亦能有所安慰。可若继续追查下去,当真证明了此事与皇上有关,那又该如何,又能如何?”

往事已矣,此时天下正是锦绣太平。没有哪个统治者会愿意被翻出这种往事,其中的隐瞒,甚至已经与私人情感无关——天子的品行出现纰漏,就等于给心怀叵测者亲手递上了一把刀,哪怕只是为了江山稳固,季燕然身为手握重权的兵马统帅,都应该绝对维护皇室的体面与完美。尤其是,李璟目前还是个不错的皇帝,励精图治攘外安内,将整个国家管理得井井有条。

吴所思叹道:“王爷也清楚这一点,再挖下去,只有弊,没有利,所以才会犹豫。”

云倚风皱眉:“我不懂。”

吴所思起身替他泡了壶茶:“云门主知道廖大将军吗?”

云倚风点头。

两朝元老,赫赫有名的不败将军廖如山,此人多年东征西战,为大梁立下过不朽战功,前些年刚刚因病过世。

“廖将军老来得子,膝下就一根独苗,名叫廖寒,十岁出头就被送进宫陪读,与皇上、与王爷都关系极好,三人经常一起习文练武,亲如兄弟。”吴所思道,“王爷儿时顽皮,经常闯祸,被罚跪罚抄文章,都是将军去先皇面前求情,有时候溜出宫玩,哪怕时间再晚,也要去廖府混一顿饭。”

季燕然视廖将军如师如父,对大自己九岁的廖寒,亦是尊敬崇拜,当成亲兄长一般,从会走路起就跟在他屁股后,一直跟到了八岁。

吴所思道:“那一年,廖少爷刚满十七岁。”

李璟奉旨督办白河改道一事,廖寒也离开皇宫,率部亲自前往各个村落,分批护送百姓离开故土,迁往新居。当时朝中各派分立,李璟虽受皇帝器重,但将来能不能当上太子还不一定,再加上众人各有各的小心思,这白河改道的事推进起来,就更加处处受制,人手也不够。初期,廖寒为了能让李璟安心,叫上一堆自己的兄弟东奔西走,几天几夜不眠不休是常有的事,等后头事情慢慢做顺了,再加上有丞相与廖将军多方相助,前景才渐渐明朗起来。

吴所思叹道:“眼看着事情都要做完了,廖小少爷却……当时说是累病了,头晕眼花的,又执意要去安置最后一批百姓,结果大水冲来时,失足跌下山坡,没了。”

廖如山因此深受打击,生了一场大病,虽说后来勉强治好了,可到底伤了心神,人也一天一天地消瘦衰老下去,整日里靠着汤药续命,再没能离开过病榻。

云倚风试探:“那廖寒的意外……”

“王爷从来就没有信过,他怀疑是有奸人暗害,将廖少爷打晕后推进水里,所以一直在查,哪怕后来被送往西北,也没有放弃寻找真相。”吴所思道,“这些都是老太妃告诉我的,后来还被他真查到了一些线索,当时的军医说廖少爷根本就没生病,出发前还跟兄弟们一起抓了几只野山鸡,精力充足得很。”

再往下翻,整件事情也就越来越蹊跷。根据名册登记,那一晚廖寒所带出去的兵马,在事发后突然被派往西南,结果途中突遇山石崩裂,全部遇难。

这十几年里,季燕然几乎将朝中所有大臣都查了个遍,想要揪出幕后元凶,却一直没有太多收获。后来廖老将军也走了,曾经人来人往的将军府,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活气,处处都结满了蛛网,灰尘遍地,门板耷拉着斜挂住框,风一吹就发出刺耳声响。那些一起在宫里玩闹的美好回忆,那些陪伴欢笑、亲如家人的脉脉温情,也被彻底地封存在了记忆里。

云倚风问:“廖寒出事后,还有人见过他那一晚带的兵吗?”

吴所思摇头:“没有,这实在太不正常了,哪怕要去西南,至少也得先回驻地收拾包袱吧?所以王爷一直认定,他们是在同一个夜晚,被人推进了水里。”

可现在看来,或许压根就没有谁去推,只是没来得及撤离。

“王爷找了这么多年的真相,多鸡毛蒜皮的人都去查了。”吴所思叹气,“却唯独没有……”

“唯独没有查过皇上。”云倚风看着他。

“王爷还曾多次拉着皇上,一起去追查往事,经常待在寝宫里,彻夜不眠地分析所有可能的凶手。”吴所思越想越头疼,“唉!”

倘若廖寒的意外身亡,当真是因为李璟的一时疏忽所致,那这么多年,这么多事,又算什么?

云倚风问:“王爷与皇上,听起来关系像是不错?”

“至少不像民间传闻。”吴所思道,“普通人家,亲兄弟尚且会明争暗斗,更何况是出身皇家,磕磕绊绊在所难免。可这些年来,皇上与王爷之间有猜忌与试探不假,有手足之情也不假,有什么稀罕的好东西,皇上都想着往西北送。”

“我懂了。”云倚风点点头,又道,“那你去劝劝王爷吧,顶多我们再提审一次许家父子,倘若真与白河改道有关,那就当他们是江洋大盗,判斩立决,整件事到此为止。”

吴所思赶紧推辞:“我还是不去了。”

云倚风:“……”

吴所思压低声音:“我发现王爷只要看到门主,心情就会特别好,不如门主去。”

说完又叮嘱:“换一身新衣裳。”

云倚风道:“加钱。”

老吴一口答应,加多少都能,只要能把王爷从牛角尖里拉出来,把王府那宅子挖去风雨门都行!

隔壁房中,季燕然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

云倚风推门进来,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

眼角余光扫到一丝月白,季燕然疑惑地坐直,看着他道:“你方才去换衣服了?”

“老吴出钱雇我换的。”云倚风张开手臂,“他说穿成这样,王爷看了心情好。”

季燕然:“……”

季燕然哭笑不得,又向后瘫在椅子上:“他都和你说了?”

云倚风把椅子挪到他身边:“我让老吴去大牢里提许秋意了,不管怎么样,得把人带到客栈再说。”

“倘若真是皇兄呢?”季燕然扭头看他。

“倘若真是皇上,错已铸成,又能如何?”云倚风道,“顺了幕后那人的心意,起兵造反,弑君篡位,为故友报仇,为百姓伸冤?”

季燕然听得牙疼:“你还真是……口无遮拦。”

“王爷眼看都要造反了,我说两句怎么了,又没有出去大街上喊。”云倚风理直气壮。

季燕然被他气笑:“若当真与白河改道有关,那我似乎也不该再查了。”

“现在种种,都还只是我们的猜测,并无证据。”云倚风道,“十几年的大疙瘩,当真不再解了?万一这一切其实与皇上无关呢?”

季燕然闭上眼睛:“万一这一切非但与皇兄有关,而且还不是无心之失呢?

云倚风微微皱起眉。

“当时已经是整个改道工程的最后几天了。”季燕然道,“能拖到那种时候的,必然宁死也不愿离开故土,他们有的是为了守住祖坟,有的是太贪心,想多得些安置钱财,有的是被小人挑唆,或许还有人是因为别的原因,总之,都是些劝不动的死脑筋。”

廖寒为人善良温和,定然又是挨家挨户去劝去说,可若实在劝不动,说不听,而李璟当着文武百官许下的军令状,眼看已迫在眉睫,事情又会如何?

季燕然道:“皇兄的手段,我是知道的。”

云倚风顺着他道:“所以你怀疑十七年前,皇上在明知尚有百姓未曾撤离,明知廖寒人还在村庄里的前提下,却依旧下令开闸放水,只为自己能按时交差?”

季燕然沉默未语。

那或许只是一个小村庄,里面只剩下了十几户人、几十户人,相对于整个工程来说,这点数量根本不值一提,在安置名册中东塞一户西塞一户,轻而易举就能糊弄过去。

云倚风捧起茶杯,心里有些担忧。

若许秋意当真能供认出当年的事,坐实了是皇上下令开闸,那倒还罢了。可要他只是个小喽啰,稀里糊涂接到上级命令,也不知更高的决策是由谁下达,这笔稀里糊涂的烂账,要怎么算清?

若追查,就势必要掀开往年往事,似乎正中幕后主使下怀。

若不查,那季燕然心里的疙瘩就永远都不会解,对那位皇兄的感情,也势必会变得更加微妙。

“而且就算我此时收手,也已经洗不清了。”季燕然伸手,扯了扯他的头发,“我查了十八山庄这么久,皇兄一直以为我在查红鸦教的事。即便最后按杀人越货的罪,判他们斩立决,可万一有人在皇兄面前透露出许家父子的真实身份呢?他会相信我的说辞,相信我其实什么都没查出来吗?还是会认定我已获悉当年真相,却有意隐瞒呢?”

云倚风问:“那王爷有何打算?”

“心乱。”季燕然伸直腿,向后硬邦邦靠着,苦笑道,“横冲直闯这么多年,到处找凶手,现在倒好,莫说替老将军与兄长报仇,我甚至连真相都不能再查了。”

云倚风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问:“萧王府还有多少家底?”

季燕然不解:“嗯?”

“我算算账,若数目差不多,那风雨门接了这生意。”

季燕然坐直:“你替我去查?”

“就算要同皇上摊开谈,也得先知道真相,省得被人骗来骗去。”云倚风道,“我亲自做,绝对不会走漏任何风声,王爷尽管放心。”

季燕然笑着看他。

“还没说呢,你萧王府的家底。”云倚风催促,“若只有千八百两,那算了,我不做亏本生意。”

“萧王府的家底,都在我娘与老吴手里。”季燕然爽快道,“我娘上回已经归你了,现在老吴也归你了,如何?”

吴所思在隔壁打了个喷嚏。

云倚风点头:“行吧,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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