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苦涩药味填满的卧房中,许老太爷眼皮子打颤,费了颇大一番力气,方才问出一句:“王爷与张大人,还在查那新童谣吗?”

“是啊,在查了。”一旁的丫鬟赶紧上前回话,以为他还在担心山庄安全,便说王爷与张大人都在,云门主也在,这回定然能找出幕后凶手,将坏人绳之以法。

许老太爷胸口一起一伏,扯风箱似的喘了半天,方才伸出半截手臂,让丫鬟将自己扶了起来。

“去……去请王爷过来,我有一桩往事,一桩往事要说……说……”

他剧烈地咳嗽着,几乎要将肺腑都一并吐出来。

丫鬟急忙去桌边倒水,不小心踢到椅子,撞得那高台上的半截红烛也抖了抖。

许老太爷趴在床边,被一群仆役围着,却也听不清什么了,双目只透过人群,死死盯着那晃动烛火,最后看到烛台稳了,竟然还生出几分遗憾来。

若能掉下来,就好了。

点燃桌椅,点燃床帐,一把火烧了干净。

……

季燕然和云倚风尚未走远,还在想那新的童谣。许老太爷在听完之后,就挣扎着要变卖田地,举家搬迁,必然是因为从中看到了新的威胁——可现在跑路,能跑掉吗?

许家五兄弟先后遇害,无辜与否暂且不论,至少能说明幕后凶手绝非常人。这么一个人,若真想继续行凶,显然轻而易举。所以哪怕许老太爷再浑噩,也该清楚此时此境,老老实实待在十八山庄中,由官府派兵牢牢保护起来,才是最安全的一种选择。

季燕然道:“除非他心里清楚,杀戮其实已经结束,不会再有新的血案发生了。”

云倚风停下脚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那许家为何还要跑……为了躲官府?”

季燕然笑:“聪明。”

即便杀戮结束,凶徒收手,官府也不可能就此终止调查,尤其按照张孤鹤的性格,更会死死揪住新童谣,一年也好,三年也好,总要追个水落石出,或许这才是许老太爷最为惧怕的。

云倚风道:“所以恶羊十八的童谣,不是说给许家的,而是说给官府的,不是未来,而是往事?”

老羊带着五只小羊,先是大水冲城,而后穿金戴银,恶羊从此享尊荣。

许家的发家史。

“王爷,云门主。”此时,有仆役气喘吁吁自远处跑过来,“我家老太爷方才醒了,想请二位过去。”

……

许老太爷靠坐在床头,穿了一件深色褂子,佝偻着腰,花白的头发蓬乱如鸡窝,咳嗽声就没停过。

旁边有人正在收拾皮尺与粉锭,见到季燕然与云倚风后,匆匆行礼离去。他是城中专做丧葬生意的掌柜,来量尺寸,自然是为了准备寿衣。

房中气氛压抑,旁边有丫鬟已经开始抹眼泪,许老太爷长叹一声,将所有下人都打发下去,连贴身伺候的也没留。

待周围彻底安静下来之后,他方才满面颓然,颤声道:“王爷,云门主,我知道那童谣在说什么。”

苍老的声音,如被虫蠹空的粗糙树皮,扑扑簌簌地掉着渣。

“我从来就没有做过货郎,十七年前,我带着五个儿子,在关东一带流窜,做一些偷鸡摸狗的行当。”

起初只是夜半翻窗,后来尝到了甜头,就开始拦路抢劫,再后来,又有了杀人放火。

不劳而获,或者少劳多获,这种事都是会上瘾的。

“关东都是前往白刹国的大商人,个个腰缠万贯。”许老太爷继续道,“宰了几回肥羊,攒够本金之后,我们就金盆洗手,来到了望星城。原以为能从此摆脱旧事,重新开始生活,却没想到……终究难逃报应,难逃报应。”

他哀恸哭泣着,从床上滚落下来,挣扎跪地磕头:“王爷,云门主,我自知罪恶滔天,难逃一死,但我那些孙辈们,皆是无辜的啊!我原想先瞒下这些,让纶儿尽快变卖家产,连夜离开望星城,从此隐姓埋名……可、可我实在害怕,怕官府在查清之前,不会放纶儿走,也怕那凶徒会再追来……实在无计可施,求王爷拿我下狱吧,千刀万剐也好,能求个痛快也好,只要能让凶徒消气,这条老命与许家全部家产,我都不要了,只要小辈们不被牵连,只要他们不被我当年的滔天罪行牵连啊……”他说得混乱颠倒,却又字字泣血,额上磕出的血顺着脸往下流,袖子一抹,乱七八糟糊了一片,看着凄惨可怜。

季燕然道:“所以那首新的童谣,就是在说你们父子六人,曾在关东满城屠杀,掀起血雨腥风,而后才有了本钱穿金戴银,建立十八山庄?”

“是……是。”许老太爷前言不搭后语,双目怔怔道,“没有满城屠杀,就只有十几名货商。”

季燕然摸摸下巴,又问:“那幕后凶徒是谁,许老太爷心中有数吗?”

“或许是当年,从马刀下逃脱的哪个人吧。”许老太爷道,“有时候天太黑,胡乱砍杀之后,也分不清活人与死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急促地喘了几口气,若非云倚风及时将他拎上床,只怕又会一头栽倒在地。不过即便如此,也早已面色灰白,只满身虚汗地呻|吟着,说不出话来。

外头的下人皆不知出了何事,被传进去后,见老太爷满头满脸血,都被吓了一大跳,赶忙张罗着找大夫。季燕然吩咐官兵严加看管,而后便与云倚风一起离开了小院。

来往巡逻的守卫,早将小径踏得寸草不生,只有墙角一株西府海棠,替这阴恻恻的山庄开出了几分春意。

云倚风问:“王爷怎么看?”

季燕然冷笑:“没有半句真话。”

关东一带的富商,的确都是土匪眼中的“肥羊”,个个腰缠万贯,去一趟白刹国就能赚得盘满钵满,可也恰是因为如此,每一支商队出关前都要雇上数十名保镖,生意更大些的,甚至还会请官府沿途护送。许家父子五人顶多也就会些拳脚功夫,小偷小摸倒罢了,真拿着刀剑蛮抢,早不知死了多少回。

云倚风道:“他想阻止官府继续追查,所以不惜给自己安一个杀人的罪名,以此来换取许家其余人的安宁?”

季燕然点头:“还有,他早上刚找完许纶,教他尽快变卖家产,不到中午却又主动招认罪行,说什么都不要了,宁愿自己千刀万剐,磕头磕得满脸血,还弄了个量寿衣的裁缝来,恰好被我们撞到。看架势,也就差躺在棺材里说话了。”

费尽心机演着戏,就说明他还没有糊涂,虽说枯如风烛,却依然是精明的商人。

那么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应该是有理由的,有目的的。

云倚风猜测:“他料到我会派人盯着他,所以故意找了许纶,说一些变卖田产的事,然后又当面承认此举,好令我们更加相信他方才的说辞,相信他所言句句属实,从而相信那个在关东当劫匪的故事?”

“唯一的真话,就是他愿意为了保住许家后人,自己赴死。”季燕然若有所思,“杀人越货已是死罪,他宁可说这么一个谎……”

“他宁可说这么一个谎,只能是因为想掩盖更深更恶的罪。”云倚风接话,“比死罪还要严重,就只剩下满门抄斩了。”

可许家父子六人当初究竟是何身份,居然还有本事闯下这滔天大祸?

季燕然道:“啧。”

“山雨欲来啊。”云倚风叹气,戳戳他的肩膀,“这下想明白,为何要弄个红鸦教的鬼画符,将王爷强留在此处了吧?”

满门抄斩的罪,都是与国之根基有关的大罪,谋逆、通敌、叛国……总之无论哪种,都足以让统治者头疼一番。

这其中牵涉的人和事,张孤鹤怕是查不了,只能靠季燕然。

云倚风又道:“王爷以后要加倍小心。”

幕后凶徒是知情人没错,可也是个不规矩的知情人,不送书信不伸冤,反而留下一个个谜团,如悬挂在森林中的残破画卷,半遮半掩,若想细细观看,就只有一脚踏入茫茫白雾,贴得极近才成,可在摸索前行时,却难保什么时候就会跌入陷阱。

“先回去吧。”季燕然道,“我大概猜到对方的目的了。”

云倚风一愣:“嗯?”

……

离开十八山庄,连天上的日头也会更亮几分。

老张泡了一壶顶好的乌龙上来,还配了点心,原想再趁机夸几句云门主的新衣,但见两人皆神情凝重,像是有话要说,便识趣噤声,只将东西摆好,就躬身退了出去。

云倚风问:“冲着王爷来的?”

季燕然点头:“新童谣既然是许家过往,只为了让官府看,那就不该将它想得太复杂。或许就同字面含义一样,在说许家父子曾引水淹城,因此得到一笔银钱,过上了富足日子。”

云倚风不解:“放火烧城也就罢了,勾结外敌屠城也能说得通,引水淹城……怎么个引法?”

季燕然答:“河流改道。”

云倚风依旧疑惑:“可这么浩大的工程,只有朝廷——”他话说一半便戛然而止,脑中闪过一种假设,吃惊地看着季燕然。

“十七年前,朝廷为保中原大片良田,曾动用万人之力日夜挖凿,迫使白河在黑狼关改道。”季燕然道,“开闸那一日,淹没冲毁的村落何止成千上百。”

虽有数千家庭会因此搬离故土,但长远来看,却是一项利国利民之举。河流改道绝非一日能成,在开闸前,朝廷都会再三检查,确保下游村民皆已搬离。

除非有人玩忽职守,导致巨浪冲来时,村镇里还住满了人,这样才能“大水淹了整座城”,才是滔天大罪,才会满门抄斩。

云倚风道:“许老太爷曾经是朝廷的人?可这也不对啊,张孤鹤就能办的案,为何要留下王爷,这其中还牵涉到了谁?”

季燕然道:“你猜。”

云倚风与他对视片刻,能让这年轻桀骜、战功赫赫的兵马统帅都如此苦恼,就只有……

季燕然叹气:“十七年前,我尚在贪玩的年纪,便已听说了皇兄独挑大梁,在丞相辅佐下,督办白河改道的赫赫功绩。”

当年的李璟也不过十五六岁,怕是连先帝爷自己都没想到,这个儿子竟会如此才能卓著,雷厉风行。

从此挂在嘴边,夸了至少十年,中秋夸,除夕夸,围猎踏青时还要夸,夸得其余皇子满心崇拜,也夸得季燕然一听白河就脑仁子疼。

云倚风迟疑:“那还要继续查吗?”

就算十七年前,许家父子当真因为办事不力,令洪水淹没了沿途村庄,全家惊慌失措逃之夭夭。可督办此事的人是当朝天子,真要追究起来,他同样难辞其咎——这十几年怕是白夸了,若传扬开来,只怕还会引得百姓暗中唾骂。

云倚风帮他倒了杯茶,继续道:“我并不知道皇上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过王爷若肯听我的建议,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是就此打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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