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珍儿进来回禀,“皇上已经走了。”

已经是晌午时刻,但继后还是没起床,仍然歪在榻上,听了珍儿的回报,微微点点头,继续看着手里的书。

珍儿迟疑片刻,问道:“娘娘,皇上没有追究您的失礼,您怎么还僵着呢?”

继后慢条斯理地翻了一页书,淡淡道:“放心吧,皇上不会怪罪的。”

珍儿:“为什么?”

继后呵了一声,转头看向她:“因为他问心有愧。”

珍儿吓了一跳:“娘娘!”

“你以为本宫真的疯了吗?全天下的人都疯了,本宫也清醒得很!”继后的目光冷静的可怕,全不似外头所传的那样,因为其父的死,而性情大变,连皇帝都不理了,“若连亲阿玛走了,本宫也若无其事,才真的不像个活人!”

珍儿终于觉出里头的深意来:“您的意思是……”

继后冷冷一笑:“从来循规蹈矩的人,偶尔出格一次,皇上才会放在心上!只有让皇上记着我的冤枉,我的愤懑,整个六宫才能都记着!”

一切如其所愿,一切若其所料。

不到下午,弘历就命人送了一件旧皮氅来。

此有先例。

崇祯帝与周皇后失和,周皇后绝食抗命,崇祯帝便送去了一床旧皮褥,夫妻和好如初。

如今他效仿先人,送来旧衣,意思很明显。

“皇上还记着皇后的不平,仍念着两人旧日的情分。”——这个意思不但传递给了继后,也传递给了整个后宫。

有人为此欢喜,有人为此不安,也有人为此……开始动手。

寿康宫。

“今年浙东大旱,山东蝗灾。”太后轻轻划拉茶盖,淡淡道,“这亲蚕礼,就免了吧。”

皇后祭祀先蚕,劝勉桑蚕,这是旧例,更何况内务府早已准备好了一切,只待请示过了太后,就要按例施行,怎地突然就要免了?

“太后。”继后斟酌着开口,“正是因为各地天灾,人心浮动,臣妾才想着亲自动手采桑养蚕,鼓励民间蚕桑之事,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往年都是这么办……”

“皇后,容音在的时候,每年都办亲蚕礼,可从你继任皇后,便再未大张旗鼓张罗此事,你心中委屈,我心里都明白,可今年恰逢天灾,亲蚕礼耗资不菲,又兴师动众,实在不美。”太后言下之意,竟将一场公事,完全变成了她的私心,最后推脱道,“你若真的有心,明年再办不迟。”

此事怎可推脱?

继后一咬牙道:“太后,亲蚕坛、采桑所都已准备齐全,福晋、夫人、命妇也都知晓此事,贸然取消,反倒引来朝野内外议论,臣妾斗胆请求太后,今年的亲蚕礼,务必照常举行。”

太后听了,面色忽地一沉:“说是来请我的示下,全都嘱咐内务府筹备妥当,还要我来拿什么主意,皇后,你未免擅专太过!”

擅专太过。

她将词说的这样重,更何况还是当着一群人的面这样说的,继后还有什么办法?只得立刻跪下来:“太后,臣妾循着旧例筹备,不及太后考虑周到,既太后不喜,臣妾即刻吩咐他们停办,只求太后息怒。”

太后冷冷道:“我累了,你退下吧。”

说完,也不等继后回话,先一步扶着刘姑姑的手离开了。

回了承乾殿,继后面色阴沉,挥退众人,只留下珍儿,然后吩咐她道:“本宫要你去找一个人……”

这个时候,还有谁能让太后回心转意?

亦或者说,还有谁敢在太后面前,替继后说话?

“……和亲王?”珍儿试探着问。

继后点头一笑:“不错,是他。”

在众人眼中,弘昼浪荡不羁,是个没什么用的纨绔王爷,但在她眼里,任何一个人都是有用的,端看用在什么时候。

譬如此刻,什么人都不好去劝太后,但一个王爷却能劝得动她。

况且,若非用得上他,继后也不会故意往角楼上走那么一趟,还刻意让珍儿去找他来,虽然险些在角楼上冻僵,但结果还算不错……

“……他不是说,什么都愿意为我做吗?”继后嫣然一笑,如同那夜,她在角楼上回的眸,“那就让他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替我说服太后。”

继后擅于看人,更擅于利用人。

几日后,太后果然改变了主意,允了亲蚕礼一事。

继后刚松一口气,却听吴书来道:“皇后娘娘,按照您的吩咐,亲蚕礼当日供各位娘娘、福晋、命妇采桑使用的工具全都备妥,请娘娘阅示。”

继后点点头,一应小太监便将工具抬进交泰殿,皇后金钩、黄筐,贵妃银钩、柘黄筐,妃嫔铜钩、柘黄筐,福晋、命妇使用铁钩、朱筐。

自一个个筐子,一个个钩子前走过,继后忽然顿足在一只柘黄筐前,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这是……”

吴书来低头应道:“是为令妃娘娘采桑备下的银钩和柘黄筐。”

继后当即变了颜色,身后,珍儿斥责道:“吴书来,皇后娘娘用金钩,贵妃用银钩,寻常妃嫔用铜钩,令妃不过妃位,却僭越地使用银钩,你是不要命了吗?”

吴书来忙跪下道:“请皇后娘娘恕罪,这是太后下的懿旨。内务府禀了皇上,皇上也首肯了。”

珍儿哑然,飞快转头去看继后脸色。

继后这时候已经收敛起脸上的阴郁,仍如平日那样端贤的笑着:“既然太后皇上有了明旨,一切便照他们的意思办理吧。”

等到巡视完毕,回了承乾殿,珍儿惴惴不安地问:“皇后娘娘,依令妃的品级,根本不够格使用银钩,太后和皇上此举,到底是何用意?”

继后一边修剪盆栽,一边气定神闲道:“自然是有心抬举令妃,让她更进一步了。”

“这……”珍儿气道,“皇上宠着延禧宫那位便罢了,怎么连太后也……”

继后呵了一声,冷冷道:“太后因阿玛一事,本就迁怒于本宫。如今,本宫借由和亲王之手,风风光光地办亲蚕典礼,太后更是不满,这才有意抬举令妃,刻意与本宫为难。”

事情越来越难办,珍儿渐渐有些想放弃了,于是劝道:“娘娘,太后地位崇高,皇上又事母至孝,您又何必坚持要办亲蚕礼呢?”

继后缓缓摇头:“出了阿玛这件事,乌喇那拉氏人人自危,本宫风光大办亲蚕礼,就是要让朝野内外看清楚,大清皇后的地位一如既往。只有这样,本宫才不会被人轻视。”

“奴才只是怕……”珍儿忐忑不安道,“怕太后从今往后,一直针对您。”

“那就忍。”继后握着金剪,淡淡道,“忍到出头之日……”

咔嚓一声,剪子咔嚓一声,如同断头般,剪落一朵红花。

与气氛凝重的承乾殿不同,延禧宫中的气氛极轻松融洽,桌上的八音盒放着一曲西洋舞曲,轻快的乐声融化在空气中,融化在每个人的耳朵里。

令妃得用银钩的消息已经传回延禧宫,人人都将这当成一个信号,一个令妃即将晋升的信号,于是个个面带喜色。

魏璎珞本人听了这消息,却只笑笑,并不大放在心上,然后继续指点明玉:“海兰察已经有了一个你做的荷包,再送一个毫无意义。”

明玉一个荷包已经绣了三天,指头都扎成了蜂窝,正焦头烂额之际,忽然听她来了这么一句,反射性地回道:“你怎知我要送海兰察?”

魏璎珞不答,只负手看着她笑。

明玉被她笑得满脸通红,轻声道:“好吧……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都写我脸上了是吧?”

魏璎珞扑哧一声,坐在她身旁道:“海兰察幼年丧父,从小由寡母抚养长大。这种家庭成长的男子,或母弱子强,或母强子弱,瞧海兰察刚强的性情,定有一位温柔贤良的母亲。你要赢得他的心,就要争取那位的欢心。”

明玉眼前一亮:“你是说……”

“给他母亲做双鞋,好过送他一只香囊。”魏璎珞给她出主意道,“你别忘了,将来他要上战场的,更需要贤妻良母,而不是风花雪月的小丫头。”

明玉点点头,又摇摇头:“可我不会做鞋子,也不知道她脚有多大。”

魏璎珞恨铁不成钢,一根指头点她眉心:“又不是要你现在就做!这一次姑且做个抹额吧!”

反正无论是鞋子,抹额,还是荷包,海兰察都会很高兴的收下的,因为都是明玉的一片心意。

这时袁春望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褐色汤药:“该用药了。”

每月的这个时候,魏璎珞都要用一碗药,明玉也已经习以为常了,替魏璎珞接了药过来,略微吹凉了一些,便要喂给她喝,岂料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大叫:“药里有毒!”

明玉吃了一惊,魏璎珞也转头看去。

只见小全子气喘吁吁地冲进来,扑通往魏璎珞面前一跪,眼角余光瞥向袁春望:“主子,奴才亲眼瞧见,袁春望将一只药包放进了主子日常饮用的补身药里。”

明玉吓了一跳:“小全子,这些话可不能乱说!”

小全子:“奴才可以对天发誓,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屋子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盯着魏璎珞。

魏璎珞微微一笑,忽然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放下药碗,她神色如常道:“明玉,小全子言行无状,罚一个月俸禄,你带他下去,盯着他把宫规背诵一遍。”

小全子哭丧着脸:“可,可主子……”

“好了!”明玉过来扭他耳朵,“还不快过来!”

待两人一走,魏璎珞就转头看向袁春望:“你故意给他看见的?”

小全子一直有些嫉妒袁春望。

他似乎觉得,若不是有袁春望横插一脚,那么延禧宫大总管的位置就该由他来坐,魏璎珞的左臂右膀,就该由他跟明玉来当。

所以有事没事,小全子就爱找袁春望的错处,也没少在魏璎珞面前搬弄是非,以袁春望的小心谨慎,又怎可能会被对方抓住这样大的把柄?

“是,我故意的。”果不其然,袁春望淡淡一笑,“我就是要让他知道,你有多信任我,免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

魏璎珞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璎珞。”袁春望略一踌躇,问,“这药汤你还要继续喝吗?”

“喝。”魏璎珞却无一丝犹豫,淡淡道,“为什么不喝,这才是我需要的药。”

叩叩叩,李玉的声音随之在门外响起:“娘娘。”

魏璎珞与袁春望对视一眼,袁春望忙替她将药碗收起来。

门开了,魏璎珞不动声色地问道:“李总管,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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