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大亮了。

波洛还坐在昨天夜里那个老地方一步未移,而且还是那个姿势。但他脸上的表情不同了,他的眼睛里闪耀着我熟悉的绿光,就像猫的眼睛一样。

我勉强坐直了身子,感到浑身僵硬,怪不舒服的。在我这样的年纪上,坐在椅子里睡觉实在不是件值得提倡的事儿。它至少造成了一个后果:醒过来之后没有一点儿舒适的甜美味儿——像在床上睡了一夜醒过来所感觉到的那样。我的脑子不像昨夜睡前那样紧张。

“波洛!”我叫道:

“你可想出点什么没有?”

他点点头,向前凑了凑,用手指敲着面前的桌子,说:

“黑斯廷斯,回答我三个问题:为什么近来尼克小姐睡眠不好?为什么她从来不穿黑衣服却去买了件黑色的晚礼服?为什么昨晚她说‘我现在还留恋什么?死对我只是解脱?’”

我怔住了。这些问题能有什么意义呢?

“回答这些问题吧,黑斯廷斯,回答吧。”

“好吧。第一个问题可以这样回答:她说过她近来心中担忧,所以睡不好。”

“对。她担忧什么呢?”

“至于第二个问题,黑衣服——唔,人人都喜欢换换口味的。”

“你是个已婚男子,可是对于女人的心理你简直完全不懂。一个女人一旦认定某种颜色对自己不适宜,她就再也不肯去穿这种颜色的衣服。”

“最后一个问题——受了惊吓之后说出这种话来原是很自然的嘛。”

“不,我的朋友,不自然。被表姐的惨死吓得半死,为这种落在别人头上的横祸而责备自己,这些都很自然。但用那样的语气说出那样的话来,不,不是自然的。她用厌恶的口气说到生命,而不久前生命对她来说还十分宝贵——意味着幸福的憧憬。在那之前她从没流露过厌世情绪呀。以前她什么都觉得有趣,什么都拿来打哈哈取乐。后来,当她意识到她的生命受到严重的威胁之后,这种无忧无虑的精神崩溃了,理所当然地产生了恐惧。请注意,她之所以会感到恐惧,是因为生活对于她来说是甜蜜的,值得留恋的。她渴望活下去。厌倦生命吗?不,从来没有过,甚至在昨天吃晚饭之前都还不是这样的。黑斯廷斯,我们在这里发现了一个心理上的变化,这是很有启发性的。是什么使得她对生命的看法改变了呢?”

“是她表姐之死。”

“不,不,她表组之死使得她一时不慎泄漏了天机而已。这种对生命的看法在那之前可能就已经改变了。什么事情能够引起这种改变呢?”

“我什么也说不出。”

“想一想,黑斯廷斯,动动脑筋吧。”

“真的想不出。”

“我们最后有机会来观察她——在悲剧之前——是什么时候?”

“我想,是在吃晚饭的时候。”

“很对。那以后我们只见她庄重地迎接来宾。晚饭吃完的时候发生了件什么事?”

“她去打电话了。”我边想边说。

“对啦,你总算说到点子上了。她去打电话,去了很久,至少二十分钟。这对于打电话来说好像太长了一点。谁在跟她通话?他们说了些什么?她真的打了电话吗?这些都有待查明,黑斯廷斯。只要查明那二十分钟里发生了什么事,我相信,我们就会找到我们最关键的线索。”

“你这样想吗?”

“当然,黑斯廷斯,我一直跟你讲,尼克有些事没告诉我们。她觉得那些事与此案无关,但我,赫尔克里·波洛才能判断到底有关无关。我总感到我所掌握的事实当中少了点重要的东西。必定还有一个事实是我们至今还不知道的。正因此,我到今天还在五里雾中东碰西撞。也正因为我到今天还看不透这层层迷雾,才使我更确信我还没有掌握的那个事实就是本案的钥匙。我不会弄错的,黑斯廷斯。我必须知道那三个问题的答案,然后我就可以看出……”

“好吧,”我说着伸了伸发僵的双臂,“我想,我得去刮刮胡子洗个澡了。”

洗完澡,换上日常衣服之后我觉得好些了。由于一夜睡得不舒服而产生的酸痛和不愉快都已烟消云散。我来到早饭桌旁,心想,喝上一杯热咖啡一定会使我完全恢复过来的。

我瞟了报纸一眼,那上面除了一条消息说迈克尔·塞顿之死已被证实之外,简直没有东西值得一看。唉,那个勇敢的小伙子死了。我心中暗想,明天报纸的头版头条新闻会不会出现这一类耸人听闻的标题:

神秘的惨案!

——焰火晚会红颜殒命。

刚吃完早饭,弗雷德里卡·赖斯就走到我桌旁。她穿了件软褶白领的黑色皱纹绸上衣,丰采有加。

“我要见波洛先生,黑斯廷斯上尉,你知道他起床了没有?”

“我现在就领你到楼上去,”我说,“我们可以在起居间里见到他的。”

“谢谢。”

“我希望,”我们一起离开餐厅时,我说,“你的睡眠没有受到影响吧?”

“真把人吓坏了,”她说得很慢,“但是,当然啰,我同那位可怜的姑娘不熟,我跟她的关系不像跟尼克。”

“我猜你以前没见过那姑娘吧?”

“见过一次,在斯卡伯勒。她来跟尼克一起吃午饭。”

“这件祸事对她父母可真是个巨大的打击。”我说。

“太可怕了。”

但她说话的口气说明她觉得此事完全与己无关。我私下里想,这位太太太自私了,只要事不关己,她什么都无所谓。

波洛已经吃完了早点,正坐着看报,他站起身来,用他那种高卢人的礼貌迎接弗雷德里卡。

“太太,”他说,“非常高兴,不胜欢迎!”

说着给她拖了把椅子过来。

她谢谢他,微笑着坐了下来,两条膀子搁在扶手上。她并没有急于开口,只是直挺挺地坐在那儿,两眼直视前方。这种沉默叫人好生不自在。后来她终于说话了。

“波洛先生,我想,昨晚发生的那件不幸的事,同以前的没有什么两样。我是说,凶手想加害的是尼克。”

“太太,这一点当是无疑的。”

弗雷德里卡皱了皱眉头,说:

“尼克每次都能逃避灾祸,真有神佑!”

我听得出她话里有话,但那是什么呢?

“他们说祸福永远是均衡的,周而复始,循环不已。”波洛有一套跟妇女周旋的陈辞滥调,听起来很有哲学意味,仿佛寓意深远,其实空洞无物,只是缓兵之计。

“可能。和命运对抗是没有用的。”

这时她的声音只有厌倦。后来她又接着说:

“我得请你原谅,波洛先生,也请尼克原谅。我直到昨晚才相信了这一切。那以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种危险——会是真的。”

“是吗,太太?”

“我现在看得出每件事都将被仔细研究,并且尼克周围的人都将成为怀疑对象。虽然可笑,却是真情。波洛先生,我说得对不对?”

“你极为聪明,太太。”

“那天你问了我一些塔维斯托克的问题,波洛先生。既然你迟早会发现,我还是现在就把真情告诉你为好。我不在塔维斯托克。”

“不在,太太?”

“我同拉扎勒斯先生上个星期一就开着汽车到这一带来了。我们不希望引起人们注意,就住在一个叫谢拉科姆的小地方。”

“我想,那地方离这里大约七英里吧,太太?”

“大概是的。”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冷漠。

“我可以请问一个十分失礼的问题吗?太太?”

“现在是什么时候,还顾得上这些!”

“太太,你可能是对的。那么,你同拉扎勒斯做朋友有多久了?”

“我是半年之前遇到他的。”

“你——对他很有意思,太太?”

弗雷德里卡耸耸肩:“他——很有钱。”

“哦!”波洛叫道,“这种话说出来可不大好听。”

她像是觉得有趣:“与其你来说,还不如我自己来说吧。”

“嗯,当然总是这样的。我是否可以再重复一遍,太太,你极为聪明。”

“你大概很快就要授给我一张智力证书了吧。”弗雷德里卡说着站了起来。

“没有别的事要告诉我了吗,太太?”

“我想没有了。我要带些花儿去看尼克。”

“啊,你想得多周到。太太,谢谢你的坦率。”

她目光炯炯地盯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转身向房门走去。我替她开门的时候她朝我淡淡一笑。

见她走了,波洛说:“她好聪明,但赫尔克里·波洛也颇有头脑!”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这是强迫我接受‘拉扎勒斯是有钱的’这个概念的一个好方法呀!”

“我得说,这位弗雷德里卡因为拉扎勒斯有钱而跟他拉拉扯扯,可真叫我恶心。”

“我亲爱的,你老是把正确的观点用到错误的地方去。现在根本不是情操高尚与否的问题。问题是:如果赖斯太太有一个能够满足她一切欲望的忠实而又有钱的男朋友,她就根本不必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钱财去谋杀她最要好的女友!”

“哦!”我恍然大悟。

“这才‘哦!’”

“你为什么不阻止她到休养所去。”

“干么要我来插手?是赫尔克里·波洛不让尼克小姐会见朋友吗?多笨的想法!不让见尼克的是医生和护士,是那些讨厌的护士,那些只知道规章制度,一天到晚对你说‘这是医生的指示’的护士!”

“你不怕他们或许会让她进去?尼克可能会坚持要见她的。”

“亲爱的黑斯廷斯,除了你我之外,谁也进不去的。我们现在就去看尼克,越快越好。”

起居间的门被撞开了。乔治·查林杰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喂,波洛先生,”他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打电话到尼克住的那家该死的休养所去探问她的病情,并且问他们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看她,他们说医生不让任何人探望尼克。我要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直说吧,是你下的禁令,还是尼克真的吓成大病了?”

“我告诉你,先生,我无权过问休养所的事。我不敢这么做。你为什么不打电话去问问医生?他叫什么来着?哦,叫格雷厄姆。”

“我打过电话给他了。他说她恢复得就像预料中一样好。老调子,但我很知道这一套。我舅舅就是个医生,在哈利街开业,神经科专家、心理分析家,还有许多其它头衔。把亲戚朋友挡回去的各种手法我全知道。我不相信尼克的健康情况不允许她会客。我相信是你在里头捣鬼,波洛先生!”

波洛对他温厚地笑了笑,我注意到他对热恋中的情人向来特别宽容。

“现在请听我说,我的朋友,”他说,“要是一个人可以进去,其余的就谁也挡不住了。你听懂我的意思没有?或者全让进去,或者一个也不让。我们关心的是尼克的安全,你和我,对不对?对!那么你当然看得出,必须一个都不让进。”

“我懂了,”查林杰慢吞吞地说,“不过……”

“行了,我们不多说了,甚至还要把刚才说的话也全部忘掉。谨慎,绝对的谨慎,这就是目前我们特别需要的。”

“我可以守口如瓶,”那海员轻轻地说。他转身走到门口又停下来说:

“鲜花总不禁运吧?只要不是白色的。”

波洛笑了。

门在查林杰身后关上的时候,波洛说:

“现在,查林杰,赖斯太太,可能还有拉扎勒斯都一窝蜂涌进了花店,我们悄悄地把汽车开到休养所去吧。”

“去搞清那三个问题的答案?”

“是的,我们要问一下,虽然事实上我已经知道了。”

“什么?”我惊叫了一声。

“是的。”

“你是什么时候想出来的?”

“在我吃早点的时候,黑斯廷斯,答案自己寻上门来了。”

“告诉我吧。”

“不,让你亲耳从小姐那里听到答案吧。”

然后,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他把一封拆开的信推到我面前。这是波洛请来鉴定老尼克·巴克利画像的专家寄来的,里头是一份鉴定报告。报告肯定地指出那幅画最多只值二十英镑。

“瞧,一个疑点澄清了。”波洛说。

“这个洞里没有耗子,”我说,因为我记得过去在这种情况下波洛曾说过这句话。

“啊,你还记得这句话!不错,正如你所说的,这个洞里没有耗子。一幅画只值二十英镑而拉扎勒斯却出价

五十镑。这个外表精明的年轻人的判断力多糟糕!不过,啊,我们应当出发去办我们的事儿了。”

那个休养所座落在一座小山头上,高高地俯瞰着海湾。一个穿着白衣的服务员带我们走进楼下一个小会客室,接着马上来了一位动作轻快敏捷的护士。她一眼就认出了波洛。很明显,她已经从格雷厄姆医生那里得到了指示,并听医生详细形容过这位侦探的外貌。此时她面含笑意。

“巴克利小姐夜里睡得很好,”她说,“跟我来吧。”

我们在一间阳光充足令人愉快的房间里见到了尼克。她躺在一张狭窄的铁床上,活像个疲倦的小孩。她脸色很白,双眼却红得可疑,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你们来了可真好,”她毫无感情地说。

波洛把她的纤纤玉手握在自己的双手中间,说:“勇敢些,小姐,活着总是美好的。”

这些话使她一惊。她端详着波洛的脸。

“哦,”她说,“哦——”

“你现在肯不肯告诉我,小姐,是什么事使你近来郁郁寡欢?还是要我来猜一下,并对你表示极其深切的同情呢?”

她脸红了。

“你知道了,啊,现在谁知道了都没有关系,一切全都成了过眼烟云,我再也看不见他了。”

她失声痛哭起来。

“勇敢些,小姐。”

“勇气,我一点也没有了。在过去几个星期里勇气全用完了。我一直抱着希望,直到最近还在一厢情愿地希望着。”

我愣愣地站着,什么也不明白。

“你看可怜的黑斯廷斯,”波洛说,“我们现在说的话他连一个字也听不懂。”

她那黯然失色的眼光遇上了我莫名其妙的眼光。

“迈克尔·塞顿,那位飞行员,”尼克说,“我已经跟他订了婚,可是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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