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常委、华夏县委书记杜青山高升到省政府当秘书长,副书记钟玉成主持县委工作。因原来书记会已经通过的人选就没有提交常委会讨论,钟玉成副书记头脑里也有自己的一本账,但又怕第一把交椅最后不是自己的,动作便有些迟疑。

钟副书记迟迟没得到扶正,高层的意图也没有透露,比钟副书记更着急的倒是一大批半年前踩线而半年后超龄的干部,比如社会事业局的局长阮旺。半年前,人们断定他要退入二线当主任科员了,梅文夫必将升半级接任局长,社会上传得沸沸扬扬说文件已经拟好了,一些对梅文夫有成见的人也见风使舵掉转船头在他面前说好听话了。认定阮旺还会留任局长的汪大力秘书一些人,却有着他们的强硬理由,说梅文夫的政治面貌还是群众,总不能让群众来管党员吧。但大家说这有啥难办的,本来就是万事俱备、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箭在弦上,只要阮旺退入二线,局长书记没当,十分钟解决问题还嫌太慢哩。有的说连一分钟也不必,人家外县市早就有党外人士当正职,就咱华夏县封建,天下乃人民之天下。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老天一夕收去梅文夫的孤魂,聚贤苑顿时平静下来沉入悲痛之中。接着,一纸调令,杜青山书记离开华夏县。半年后的今天,阮旺局长是保不住权位了,且不说年纪成了问题,上面就派来了一个共产党员的副局长刘明敏,年轻有为,听说后台还挺硬,你阮局长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汪大力秘书这回没有强硬的理由反驳大家的判断,他的两只顺风耳变成录音机,不断把收集到的信息汇报给阮旺局长。他做得十分卖力且不厌其烦,但得到的反应却全不像以前那样明确和迅速,也没有被布置什么任务和接受任何工作指导。通常阮旺只是点点头而已。一天,阮旺又要点头的时候,汪大力建议的口吻已经变成责怪了:

“你是怎么搞的,坐以待毙?”

阮旺局长从容地笑了笑,说道:

“吐故纳新是好事嘛,应该让年轻人上来嘛!”

汪大力这回真的不晓得阮局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半年前他无论怎么故作轻松也无法掩饰内心的紧张和慌乱,终日如坐针毡,彻夜辗转反侧,身体尤其是脸膛由于安眠药的副作用加上迅速消瘦的原因,一片一片脱皮掉屑,一摸一把,床铺连妻子赵珊都不敢沾边。一日,赵珊就带着无法理解的怒气埋怨:

“再过半年没定下来,你会发疯!”

“我完全可以再留一届。”

“咱们啥都有了,咱们缺啥?你说过咱们除了棺材外啥都有了,其实我们连棺材都有了,只是还没叫木匠来做。我就不懂,人家建筑公司送的那两段大木料,你干吗要人家运到老家放着?”

“你懂啥?你死了不葬在老家?葬县城让人家吐口水?”

“所以我说了,我们别跟人家争了,别当啦,让人吧,积点阴德好不好?咱们退下来,该堵的堵,该抹的抹,四面灵光,三年两年,有怨有仇,渐渐地,就消了,人都这样。”

“蠢!头发长见识短。我现在一下台,马上要让人踩上一只脚!”

“我就怕,这样下去,没完没了,怎么是个头?”

“走一步算一步吧。”

“总有要退的一天呀。”

“只要再留一届,我清扫门户,培养一个自己的人就不要紧了,那时再说退。”

“还再说哪,像这样糟心糟肝过日子,我还不晓得能陪你过一年还是半载呢?”

幸亏,县委杜青山书记及时升官上调,要是人事再拖而不决,阮旺真的熬不过半年,会像妻子赵珊说的非发疯不可。半年后的今天,阮旺局长的看法和人们的猜测大相径庭,他认为这就是智者和凡人的区别之处。在他看来,今天的形势大不一样了,尤其是社会事业局的情况已经得到改变。当然,来不得半点疏忽和大意,官场如战场,任何情况都可能突然出现,当年他的副局长就是确定局一级干部的最后一次县委常委会的最后十分钟才提名和通过的。如今行情也大不相同了,前天他就听到一则消息,说某某警员为了当上派出所长已经花了十二万元还得不到,恼怒下海去深圳之前才说出来反腐倡廉的。因此群众才会说什么要当官“上面要有人还得硬,自己还得不停地运动,还得出血舍得花大钱”。那时连妇道人家赵珊都懂得对局长丈夫指点迷津:

“你不要老是盯着电话机,你该去运动运动。电话机我给你看着。”

阮旺卧室的红色电话机像一颗随时会爆响的炸弹,半年来把阮旺那颗还算雄壮的心脏炸得颤颤抖抖,十分虚弱。明明眼睛盯着它要防止惊吓,但突然响起来,有了充足准备的心脏还是会砰的一声撞在胸肋骨下。他曾经把响铃阀推到小声处,可老是觉得肯定有关系换届的事情被铃声耽误了,这个怀疑像芒刺扎在身上使他烦躁、窝火、想骂人,后来他又把响铃阀推回原位。他惶惶不可终日,想出一个办法,一天开局务会议他对众人说:“这一段时间,我天天都会来局里一会儿,大家就不要打电话到我家里了,老妻身子不爽怕吵!”这样一过滤,请示工作的电话没有了,剩下的便是重要的电话了,没想反倒更加叫人心惊胆战了。也有不知情的熟人像以往那样把电话直接打到他家里,他在心里操了一阵对方祖宗,三言两语就结束谈话。有一位歌厅老板自恃很厚待阮局长了有资格把电话直拨,结果阮旺恼怒地说了一声“有事到局里说”就重重把电话摔了,害得对方惶惶不可终日,那天晚上毅然把“三点式”歌舞专场取消。老妻赵珊尚且晓得应该出去运动运动,阮旺何尝不懂,他找过当年提拔他的现任人大主任林华,但林华表示老了,力不从心了。老妻便把一腔希望寄托在观音菩萨身上。

阮旺家一百五十平米三室两厅,安溪红花岗岩铺地,水泥漆白粉墙。大厅墙上数帧名家书画营制出浓郁的艺术氛围。东墙上红木镜框里有一幅中央顾问委员会某公的“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真迹,向来访者显示本宅主人根基不浅。西墙下楠木桌上有艺术品建白瓷弥勒佛坐像,两旁汉隶对联颇为别致,不是通常的什么“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物,笑口常笑笑世上可笑之人”,而是“修成半生看破尘缘,悟道一朝脱离烦恼”,横批只有“大自在”三字,是主人的追求或某种人生玄机。小厅壁上有佛龛,供着手执莲花的观音菩萨,供品一日一新,每天早晨袅袅绕绕三炷藏香,氤氲着阮妻赵珊的深情厚意和希望祈求。近期的主要任务自然是保佑阮旺留任局长。阮旺对老妻尽心侍候菩萨听之任之。有灵圣当然好,凭老妻如此虔诚尽职,观音妈会亏待别人也绝不会亏待他阮旺,没灵圣也是老妻的精神寄托。他说不清楚自己是希望灵圣或不灵圣,倘灵圣必为老妻所感动,但是究竟愿不愿意花大力气保佑自己呢实在没十足把握。他清楚人要是没有一种寄托垮下来是何等容易呀,就好像当官不谋利益一样怎么也提不起劲头来。

老妻赵珊原是县歌剧团的演员,年轻的时候很活泼、很健美,是华夏县文艺宣传队的台柱。那时候阮旺刚从小学抽调到人民公社当干部,又接着抽调到县革命委员会宣传组写材料。他写的材料虽然常有病句但是条理清楚、层次分明,据说这样更工农化,而文句通顺反倒知识分子腔调而且那时谁也不去琢磨。慢慢地他进入军代表时任县革命委员会主任刘泉的视野,渐渐地生出一份勇气敢于暗暗地爱上赵珊。尽管那个时候的造反派头上生角、身上长刺,阮旺文章也写得尖锐刻薄,但赵珊是舞台上红得发紫的主角,“拿起笔作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的舞蹈气冲霄汉,令一切牛鬼蛇神心惊胆战,且有领导层层呵护着,吹捧着,到底还是有蛤蟆与天鹅之距。更主要的是铁的纪律制度如利剑高悬头顶。当时的男女关系一旦出点问题,足以毁灭人的一生。远的不说就说顶头上司宣传组副组长,未经批准就恋爱结婚,结果遣回原单位。组织组一位很有希望晋升组长的干部,因为与昔日情人幽会,刘泉主任在批斗会上说“万恶淫为首”,判了两年徒刑押到新疆去。小小阮旺,敢犯此戒中之大戒乎?直到有一天让他看到一个奇观,年轻人的脑细胞才来了一次全面的重新排列组合,思想认识出现了一次质的飞跃,悟出了人的世界原来如此,生出一副包天色胆,要去俘获尚未对他萌生爱意的赵珊同志。

一天晚上,阮旺把刘泉主任明天上午要用的报告稿送到他的住处。刘主任的宿舍和办公室是一排五间房子打通而成的。阮旺来的时候刘主任不在,报告是赶出来的,他就坐在会客室旁的小茶室里边等边润色。一直改到十点多钟,才看见刘主任和一位丰满标致的女人上楼来。他不敢惊动他们,想等到来访的女人回去后再呈上报告。不料,他看到刘主任一走进办公室就把女人抱住,气喘吁吁地摸索着她的胸脯和下身,接着又把女人压倒在长沙发椅上。他躲在茶室门后大气不敢出口,听着那一对男女快乐地呻吟了大半天。直到刘主任整顿好衣衫又替女人抹平散乱的头发送她下楼,他才闪出门后溜出会客室,隐入厕所,从另一个楼梯踮手踮脚地摸下楼去。

在楼下,他认出那个丰满标致的女人是县革委会生产组的组长林华。这一个晚上,他对军代表高山仰止的崇敬,对铁条戒尺的畏惧,连同他做人的理想与信念,全都跟幻梦醒来、气泡破灭似的化为乌有。妈的,治人就是骗人,治于人就是被人骗!阮旺一个晚上思想野马奔腾似的无所不想,直至天明,在另一个晚上看见赵珊同室的女伴回家去了,便勇敢蔑视“万恶淫为首”的千古戒律,逾墙跳窗。令作案者完全没有料到的是赵珊居然毫不抵抗地接纳了他。一个月后当赵珊告诉阮旺,说还有几个人非常爱她但没有他的胆量时,二十七岁的大龄青年阮旺这样说道:“操他妈,人要是相信那些戒律,就都得当和尚去!”

婚后,赵珊生了二男二女,就生出肾盂肾炎的毛病来,红苹果变成干芒果,上不了舞台,好在丈夫当局长,就长期在家泡工资补贴照领的病假。

且说阮旺所在的县革命委员会宣传组后来成了中共县委宣传部,他兢兢业业当干事写材料,但大学生一批一批分配进来,他便愈来愈显示不出优势,升迁自然也越来越不见希望。后来又调到卫生局当了两年干事,对医学一窍不通,很久没入门,几乎被世人遗忘。四十挂零的人了如同黑夜让位于白昼无可奈何。正当他一改不苟言笑,自暴自弃敢说敢骂并声称“破柴刀不怕缺口”之时;正当他左右为难要不要停薪留职“下海”捞点钱之时,他在县社会主义建设成就展览馆里,遇到当年革委会生产组的组长,刚刚上任半年的组织部长林华。那一瞬间,完全是因为他的“破柴刀”心理使得潜藏的恶作剧本性发作出来的缘故,他迎上前去说道:

“林部长,我遇到刘主任了!”

林华一愣,说道:

“哦?是吗?”

“他叫我向你问好,”阮旺挑了挑嘴角说道,“他说他很想念你!”

林华见近处没人,正想说什么,阮旺已经转过身去,心中窃笑却佯装专心看画。待走到那一边墙角才回过头,目光恰巧和林华的相遇,“啪啪”炸出一片耀眼的弧光。

一个月后,阮旺突然被林华召到组织部。林华见阮旺推门进来,只是抬抬手指着一旁墙下的一张双人的木椅,说道:

“我今天叫你来,是先向你打一个招呼,组织上打算任命你去教育局当副局长。”

阮旺一听,身子尤其是胸脯烘烘发起热来,生怕是梦便使劲咬了一下嘴唇,接着脊梁骨和两旁的胸肋骨突然间就瑟瑟发响,手脚首先抖抖嗦嗦起来,继而整个身子也颤颤巍巍,最后连牙齿也咯咯地响,以至于连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感……感谢组织,感谢林……部长!”

林华是过来人见惯不怪,当年自己被军代表、革委会刘主任提拔为生产组组长时,比眼前这个阮旺更加激动更加无法抑制。她心里暗自一笑,高兴吧,让你高兴还不容易?官帽子在我手上,给谁戴还不一样?有话好好说嘛,耍什么下流手段,存什么险恶居心?但别高兴太早,今天叫你上,一句话,明天叫你下,还不是一句话?她也朝阮旺挑了挑嘴角说道:

“好好干,靠拢组织,争取进步。”

“林部长,非常非常感谢你,说句心里话怕你不爱听,你是我的再生父母!”

“不要这么说不要这么说。”

“我觉得只有这句话才能表达我的心情。真的,真的!”

“应该感谢组织。”

“是的,是的。我一定不辜负组织的培养!”

两人的目光相遇,掠过一闪即逝的某种默契。女人是男人最好的导师,胜似鬼谷子之于孙膑。这一课天书阮旺得益一辈子。一个人规规矩矩、埋头苦干、任劳任怨一辈子也无法到达的距离,他一个恶作剧就跨过去了。妈的,这世界却原来毫无规则可言!究其实规则只不过是一道障碍物,

吓唬人的,你只要蔑视它、跨过它,你就达到目的了,你就能像林部长那样随心所欲了。入世为人的最佳境界,不就是这种随心所欲么?达摩、观音、弥勒、释迦牟尼修炼成佛,不就求一个“大自在”么?干伊娘!啥再生父母?“大自在”才是再生父母!

悟出官场游戏的奥妙,阮旺自此从秩序中游离出来,走向自由,开始他的我行我素的人生。身上的感情色彩像秋风黄叶飘落殆尽,为人处世整一个拿来主义。他当了一年副局长,就和局长针尖麦芒格格不入。这一年他的一位远房族叔自新加坡回乡投资建厂,他请族叔为他在县委书记面前说句话,族叔十分不理解,说道:

“我说一句话,你就能当上正局长啦?”

“你不必说一句,”阮旺自信地说道,“只说半句就行。”

“哪半句?”

“你就说,我侄儿在你手下当副官哪!”

族叔被他缠了几回,果然有一天就对县委书记说了那半句话,县委书记果然认真地问:“是谁呀?”他把阮旺的姓名记在心里。三个月后,文化局长退入二线当主任科员,阮旺被提拔当局长。可惜如今自己的年龄到线了,族叔也退出人世,能保佑阮旺留任原职的就只有观音菩萨她老人家了。他心里想,老人家这一回要是光受贿不保佑,他会背着妻子赵珊把她扔到厕所里去。

连接县委高层官员的就只有一根电话线了,阮旺把电话机挪到观音菩萨面前,让她时刻记着,他和赵珊轮流值班,不敢有丝毫懈怠。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电话机才是再生父母呀!

今天下午,阮旺一直躺到四点半钟,依旧觉得脑袋发胀,两边太阳穴突突跳动。突然,电话机惊心动魄地响起来,他迅速翻身而起,坐在床沿盯着电话机。待铃声响了三次,确信不是错打,肥胖臃肿的身子霎时变得猴子般灵活,绕过一张圆桌,扑过去拎起话筒。

“谁呀?”

“阮局长吗?”

“是的。”阮旺辨不出对方为何人的声音,而对方似乎有意让他分辨,他心里开始喷火星了。“说吧,你是谁?”

“我是钟文杭。”

“哟!钟书记,你好你好你好!”阮旺暗自庆幸刚才没有骂出口,但脊背已经一片汗湿了。“下午家乡有人来,所以迟去上班。有啥指示你说你说呀!”

“谈不上啥指示,就是,你啥时方便请来找我一会儿。”

“可以可以,我现在就去,现在就去行吗,钟书记?”

“行,我在办公室。”

“好的好的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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