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经理,好久不见啦。你走后夜总会就冷落下来,连我们的哥,一个晚上也拉不到两个客人。你这一回来,我们又有生意啦!”

杨一鸥愣愣地站着,没回过神似的,司机已经下车来为她打开后车门,她才说出话来:

“你认错人了吧?”

“哪能呢?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

“真的,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经理,我叫杨一鸥。”

“杨……哟,怎么会这么像呢?太像了,太像了,真的太像了,只是瘦了憔悴些!”

司机踩下油门还转过头来盯一眼杨一鸥,嘴里说着什么。

一个螺旋风从山谷口卷过来,到车站广场已经变小,但也旋起一天空木屑、草根、纸片纷纷扬扬,衔山的日头余晖便也显得暗淡,恰如杨一鸥此时的心境。从昨天两位警察离开中文系办公室后她的心境就没有明朗过。也是这样的傍晚时分,她站在三楼南窗下望着消失在晚照里的两个警察远去的背影,泪水在眼窝里打转,一句“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古诗蓦地浮上脑海,但那时她也说不清断肠人是梅文夫还是刘明敏,不过有一个念头却是很清楚:明天一定要去华夏县!

翌日,她把工作安排妥当,给婆婆打了一个电话,叫儿子晚上到祖母家,匆匆锁上门就去汽车站。她没有预先通知丈夫刘明敏,她曾经要求到华夏县看看但遭到拒绝,理由简单而充足,新来乍到,立足未稳,仿佛她来探亲就会影响他的光辉前程似的,令人有“忽见陌上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之叹。他以前并不看重仕途经济,也不知何时悄然离开人生轨迹。这一刻,她甚至怀疑他往日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感慨是阿q自慰。不过也可以理解,他出生在官宦人家,要是能像他父母亲争一个厅级或正处级她何尝不高兴呢。今天,她来一个先斩后奏,因为她不能不来华夏县了。一路上她都满腹愁思,走进车站心里却空空的,车轮声和喇叭声能在胸中回声四起。刚才又被自作多情的出租车司机搞糊涂了,在车站门口傻愣愣一阵,举目四顾皆陌生,又见暮色已从对面山脚下出发,心里便有点慌张。

车站南面有电话亭。杨一鸥打了两次刘明敏的手机都没通,说是机主已关机。走时匆忙,竟忘记抄写刘明敏的办公室电话。打114台询问社会事业局的号码后再拨电话,没人接听,才记起已是下班之后。泪珠,又挂上她的眼角。

刘明敏下午没去办公室,他到体育协会去了解几个计划生育的数字,下楼来走错方向,在走廊西头看到一个僻静的去处,一幢二层红砖小楼和两堵红砖围墙构成一个“同”字形格局,内有假山鱼池一座,修竹两三丛,还有石桌、石凳数张,颇有小园林风趣。迎面的圆形青石大门两旁,悬挂一副两米多长的半面大竹筒,茶色白字,上面镌刻着对联:净土有尘墨客文人留迹地,山石无意清风明月隐禅机。横批是:闻声悟道。哦,这就是柯齐说的郝官的悟道院了!郝官呀郝官,你想在这熙熙攘攘的聚贤苑,截断人间是与非,谈何容易?聊以自慰,自欺欺人而已!刘明敏嘴角一抿,微露哲人长者才有的那种微笑,同时逗起一腔更加强烈的窥探的好奇之心。正想向前,见秘书汪大力从身旁经过,为慎重起见叫住他问道:

“这是什么单位汪秘书?”

“广播站的编辑部,郝大官人的衙门!”

“怎么没在广播大厦?”

“天晓得,大文人嘛!”

文人,文人怎么样?汪大力嘲讽的语气尤其脸上那一副莫可名状的神情,使刘明敏感到不快,心里不觉和那位未曾谋面的同行亲近了许多。郝官大名刘明敏很早就有所闻,阮旺局长介绍局情时潜意识里把他当成另类是听得出来的,而庄欣欣有一次私下里谈到郝官却说此君是心胸坦荡的性情中人,才高、眼高、臭清高但人品高尚。这是个有争议的人物!刘明敏之所以至今还没有接触这位同行,乃是记住顶头上司苏总编的“我的家乡很古老,诸君应勉其难,谨言慎行”的临别赠言。虽然前些日子又听了柯齐的一段人性议论,就更加谨慎了,但今天被那一副楹联吸引,他还是决定会会郝官。管他妈的,我都快不像我了!

下班时刻,院子里已悄无人迹,一片静寂。刘明敏一进门便有一种“小山原不动,松风自去来”的心境。一楼有健身房、茶艺室、阅览厅以及会议室。灯光像要迎接他似的忽然刷的亮了,这才看见会议室有两位青年人在下棋。

“来者可是刘副局长?”

声音自红砖二楼传下,刘明敏抬头却不见人,蓦地楼梯口走出一位四十出头身体微胖的男人,刘明敏猜想是郝官。

“郝兄吗?”

“不敢。郝官。”

“久闻大名。”

“官场上人,怎么一见面就这么酸?”

“真是好地方!”

“平生怕领导,爱住僻静地。”

“门外见对联,便知郝兄为人。”

“刘副局长大错特错了,那是我们梅副局长的遗作。”

哦,是他的?真个是别后十多年,自当另眼相看呀!梅兄呀梅兄,你在悟什么道?岂不闻,安禅不必需山水,灭却心头火自凉,要谈禅你还只算才入门哩!但你既入官场,说说可以,发发牢骚也无不可,你竟然大书特书在门上,不怕人家非议乎?官场上排斥性情中人哪,你是不懂抑或不能不抒发胸臆怨懑之气?你这样做官不当到头了才怪哩!再说你既悟禅机,多少晓得平常心是道,比一般人接近冥心虚寂的境地,心灵多少也能清净下来嘛,却怎么还看不透人生,居然悲观绝望魂断凉台呢?莫非是你浑然忘我,存心要与大自然打成一片,求一个我与天地一样,万物与我一体乎?刘明敏内心暗自乱纷纷想着,一边跟着郝官走过鹅卵石小道踏上红砖楼走廊。

“中国文人真悲哀,你们梅副局长看来也是无心仕途的人。”

“你错了!”郝官发火了。但他随即意识到不妥,稍顷,以揶揄的口吻说道:“我们梅副怀抱当火炬之志,想照亮别人也照亮自己,无奈聚贤苑在山坡上,风太大,东西南北中。他只得用手捂着,让烛泪滴滴答答落在自家手心上,但还是不行,被风吹得欲明欲灭。于是乎他躲到墙角落,祈求风能停下来或转个方向,岂知烛欲静风不止。这就应上了李商隐的‘蜡炬成灰泪始干’那句诗了。”

“真够痛苦的。”刘明敏低声感叹。

“是的,他的每一次改变,都很不容易。”郝官说罢短叹一声道:“他碰壁之后就要躲进我这小楼成一统,这才有了大门那副对联。”

“这叫鸟倦飞而知还!”

“可惜来不及了,当他晓得百尺竿头须退步,十方世界能全身的时候,刹那间,跌落云头,抛却人间烦恼无数,死中得活,自由自在,无遮无碍去了。”郝官忽然拍了一下额头,笑着说道:“见鬼,我怎么一见面就讲这些呢?”

“抒发心中积郁,还是为了给我当前车之鉴?”

“我吃饱了撑着?”郝官朗笑一声,盯着刘明敏的脸膛,沉吟道:“再说,你洒脱多了,他负重如牛,你身轻如燕,剪八面来风。”

“你会观相,得何高人指点?”

“自学成才。”

“我要拜你为师。”

“不敢。”

说话间已来到走廊尽头,郝官转头问道:

“到楼上我宿舍坐坐吧?”

刘明敏抬头看夜色渐浓,华灯刷亮,说道:

“暮云抱幽石,霜月照清池,改日吧?”

“主随客便。”

刘明敏见展览厅墙壁上挂着许多书画和摄影作品,便带头走进去。迎面正中便是阮旺局长的篆体对联,看得出是画出来的而非写出来的:菩提树下大自在,聚贤楼上小忘我。

“今年元旦,我们编辑部举办作者座谈会,热闹得很,气氛很好,许多人即席赋诗,当场挥毫。两位局长也诗兴勃发,留下墨宝。我们装帧起来,作个留念。有人说阮局长这副对联,应该作些修改。”

“哦,怎么改?”

“把‘大自在’与‘小忘我’对调个位置。”

刘明敏听了在心里默念:“菩提树下小忘我,聚贤楼上大自在。”念毕,不觉一笑,说道:

“真损。”

“民意!”

郝官见刘明敏在文苑主任吕小仁的对联前摸着下巴沉思,走过来说道:

“什么‘劝君莫上凌霄阁,烟波江上使人愁’,其实整个社会事业局的人,最想当官的要数吕小仁,最无条件当官的也要数吕小仁。”

“怎么说?”

“年龄是个宝,文凭少不了。他两样都缺,又都不服气,科苑主任柯齐当场开他的玩笑说:‘吕主任,你是吃不到葡萄吧。’吕小仁气得把毛笔一掷扬长而去。那笔刚好扔到梅副局长写好的对联上,对联没受损,边旁却涂了墨汁。有人说他们俩是冤家对头,吕小仁是故意的,其实这回是冤枉他了。梅副的对联因此没办法装裱,我们就把它刻在竹筒上,他又补写一幅横批‘闻声悟道’,挂在外面圆门上,歪打正着,得其所在,无意中解决了我们为大门对联久思不得的烦恼。”

“一个文化圈?”刘明敏自语似的说着,“能不能说你们在力图营造一个小小的文化圈?”

“我们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创造一种氛围吧。”

刘明敏正想得入神,门外传来呼唤“刘副局长”的声音,他赶紧告辞出来,到门外一看,是门房魏平。

“你太太来了。”

“什么?谁来了?”

“你太太!”

“她来干什么?”刘明敏自语道。

“好像出了什么事,眼眶红红的。我到处找你。”

刘明敏没有说声多谢就急急匆匆地先走了,把魏平留在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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