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嘉宜心狂跳着,一时间思绪千回百转,面上却尽量不泄露分毫。她应了声:“是。”缓缓取出路引,递了过去,神情自如。

她对自己说,不怕不怕,这一路行来,各个关卡都过了。纵然锦衣卫心细如发,也不一定能察觉。

“韩嘉,睢阳人氏,年十四……”那锦衣卫一边端详,一边抬头打量她,啧了一声,“年纪不大啊。”

听他语气平稳,韩嘉宜略略放心,她微微一笑:“嗯。”

锦衣卫盘问这两人,其他房客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有掌柜的亲自拎着茶水穿行其间:“官爷,用点茶吧。”

“不必了。”

又是先前那冰冷的声音。

韩嘉宜抬眸瞧了一眼,还是那个穿便装的。碰巧他也正向这边看来,两人目光交汇,她瞳孔微缩,全身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间凝固,只剩一颗心脏砰砰直跳。

是他!

一缕阳光穿过前堂的大门照进来,落在他的眉峰上,将他的面容勾勒的无比清晰。

长眉入鬓,目若点漆。英俊而冷峭,像是一把刚出鞘的宝剑,还带着凛冽的寒意。

她很确定她过去十四年从未见过这个人,可是他却于昨夜出现在她的梦里。

梦中那一幕幕如走马灯般在她眼前一一浮现:飞奔的马车,穿胸而过的利箭……

她眼皮突突直跳,脑袋也隐隐作痛。她动作轻揉按了按眉心,对自己说,梦而已,巧合而已,不要多想。

那人约莫二十上下,身材高大而瘦削,一身玄青色长衫在一群锦衣卫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微眯着双眼,轻易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他大步向这边走来,对正检查路引的那个圆脸锦衣卫伸出了手:“高亮。”

“大人,给。”高亮——即那圆脸锦衣卫会意,匆忙将两份路引呈了上去。

大人?韩嘉宜低着头,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正翻着路引,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乍一看还真看不出这手能轻松卸掉旁人的下巴。看他年纪也不大,被人称为“大人”。她心里猜测着这人的官衔职位。百户?千户?

“韩嘉。”

“啊?”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韩嘉宜抬眸,落在一双幽深冰冷的黑眸中,他静静看着她,眸中闪过一丝兴味。她心里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浮现在心头。

“这路引是假的。”那人说着随手将路引掷到了高亮怀里,异常笃定。

“假的吗?”高亮一副吃惊的模样,手忙脚乱,翻过来看了看,不假啊,“年纪、口音、相貌,都对的上,还有睢阳县官衙的大印呢。”

他又低头仔细去看,还真看不出有什么不妥来。

那人嗤笑一声:“睢阳官衙大印有个细小的缺口,你看这路引的印上有么?更何况……”他稍微停顿,目光在韩嘉宜脸上停留了一瞬,声音转冷,“站在你面前的,分明是个姑娘。”

“啊!”他这话一出口,高亮以及郑三哥俱是一怔:“姑娘?”

这声音不高不低,又有几个锦衣卫闻言立时看了过来。

韩嘉宜能感受到投射来的目光,她一颗心上上下下起伏不定,脸上半点血色也无。

郑三哥见状,下意识辩解:“不,不是姑娘啊。”他说着仔细打量一路护送的“韩老弟”,见其虽然穿着宽大的男装,看不出身形,但面容雪白,五官精致,不逊于女子。他以前只想着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养的娇一些,年纪又小,雌雄难辨并不奇怪。而今经人一提醒,心头忽的闪过一个念头:可能真是个小姑娘?

高亮也盯着韩嘉宜,一脸的不可置信:“不是吧?”

“怎么?没瞧出来?”那人冷眸微眯。

高亮连连摇头,继而想到了什么,又大力点头。他细细对比两份路引,果真发现了细小的不同,他眼中闪过敬慕之色:“大人果然明察秋毫。”

至于面前这个美貌少年,大人说是女的,那还真有可能是女的。

韩嘉宜见事已至此,也没有再抵赖的必要。她定了定神,顺势福一福身:“大人明鉴,我确实是女子,出门在外图方便,才穿了这么一身衣裳。”

“图方便,那路引又作何解释?”那人长眉一挑,将目光转向了她,眸子随即冷了下来。

高亮迅速抽出刀,目光灼灼,逼近这个穿了男装的小姑娘:“说,你和杨洪升是什么关系?!”

他们接到的消息,杨洪升是孤身一人,并没听说有同党。不过因为这两人与杨洪升同桌而食,就例行查问一番,却不想这人伪造路引,形迹可疑。纵然不是杨洪升的同党,也不会是个良民。

韩嘉宜心头一跳,后退一步,急道:“我和那个杨洪升没有丝毫关系。”

高亮哼了一声:“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抵赖吗?”

韩嘉宜辩道:“我没有抵赖,我跟杨洪升真的没有任何关系。这路引是假的,可我进京投亲是真的啊!郑三哥可以作证的。”

她有点后悔了,当初情况紧急,她寻思着那些人肯定想不到她会用男子的身份离开睢阳,就用“韩嘉”的名义假造了路引。早知今日,她就该多做一手准备的。还有,她怎么就不知道睢阳县官府大印有缺口?

高亮冷笑:“有没有关系,带回诏狱审一下就知道了。”

回过神的郑三哥又因为这句话而面色惨白:“诏,诏狱?”

进了那地方还不脱层皮?

韩嘉宜心中亦是一阵慌乱,她深吸一口气:“我确实是来投亲的,而且我要找的人,想必你也听说过。”

高亮问:“谁?”

韩嘉宜稳住心神,缓缓说道:“锦衣卫指挥使,陆晋。”

“谁?!”高亮猛然提高了声音,下一瞬,他就扭头看向神色莫名的大人。

不只是他,其他锦衣卫也朝这边看了过来。

那人横了他们一眼,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又很快松开。

高亮咳嗽一声:“咳咳,你说你要投奔的亲人,是我们指挥使大人?那你是他什么人?”

韩嘉宜敏感意识到气氛不大对劲儿,但此时她并无太多选择。无论是被当作杨洪升的同党还是流民,都对她十分不利。她不能被他们带到诏狱去。

她尽量自然,缓慢而清晰:“他是我的兄长。”

轻舒一口气,她想,搬出陆晋的名头来,应该能免去诏狱之灾吧?

然而她话一出口,周围人的神情却陡然变得古怪起来。她听到一声轻笑,紧接着是那熟悉的声音:“哦?我怎么不知道,何时多了一个妹妹。”

陆晋听下人禀报说门外有动静,这一看,二弟陆显、继妹嘉宜还有平安郡王郭越竟一起出现在他面前。他眸光轻闪,拱了拱手:“王爷。”

郭越连忙摆手,温声道:“表哥,我不请自来,你可别恼我。”

“王爷说笑了,王爷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恼从何来?”陆晋微微一笑,眼角的余光却看向二弟,知道平安郡王的到来和二弟陆显脱不了干系。

陆显心虚,也不敢去看大哥,他东张西望,似是全然被宅子的风景所吸引。

郭越轻舒了一口气:“表哥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还真怕表哥恼了我,把我给赶出去。”

陆晋长眉一挑,唇角微勾:“怕我赶你出去,还敢跟着过来?可见还是不怕的。”

郭越只笑了一笑,没有反驳。

他们表兄弟说话,韩嘉宜只在一旁默默站着,也不吭声。她隐约觉得她的到来或许有些多余。因为她并没有见到其他的女客。确切的说,客人只有她、二哥、王爷这三人。

大哥陆晋领着他们闲逛了一会儿,又特意给郭越和韩嘉宜做介绍:“这是舍妹。嘉宜,这位是平安郡王。”

韩嘉宜心头一跳,惊讶异常,平安郡王?原来大东家是平安郡王。

平安郡王的名头,她自然是听说过的。先帝的子嗣以康王居长,康王早逝,只留下侍妾所出的一子,就是平安郡王郭越。康王和成安公主不同母,不过平安郡王和陆家的关系看着倒不错。

她稳了稳心神,福身行礼:“王爷。”

郭越抬眸,眼波清雅若水,作势去虚扶她,口中说道:“妹妹不必多礼,你方才不是还唤我郭大哥么?”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不然叫表哥也行。”

韩嘉宜扯了扯嘴角,勉强一笑,连说不敢。大哥还恭恭敬敬叫他王爷呢,她胆子有多大去跟他攀扯喊他表哥。万一谁给她扣个冒认皇亲的名头,那可就糟了。

陆晋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他长眉一皱,轻声道:“嘉宜。”

韩嘉宜闻言立时松一口气,身体向陆晋稍微靠近了一些,笑盈盈着他,清丽的眸子乌黑如玉:“大哥,你说。”

少女眸如星子,熠熠生辉。陆晋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不由地一动,眉目略微缓和了一些。他轻声道:“你瞧瞧这园子里的花有没有你看上的?看上哪个只管说,我教人给你送去。”

韩嘉宜对花花草草兴趣不大,但还是露出惊喜的神情:“真的么?大哥真好。”

陆晋黑眸沉了沉,唇角轻扬起一个细小的弧度,心头却莫名的有些烦躁。或许他前日不该一时兴起让他们过来,他没什么好招待他们的,尤其是继妹嘉宜,连个陪她说话的人都没有。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陆显和郭越并不觉得被怠慢。事实上,第一次去陆晋私宅,这一点就够让他们兴奋了,更不要说他带着他们在宅子里闲逛了。

临近晌午,陆晋命厨房整治宴席,四人也无需避讳,干脆同桌而食。

陆显这会儿精神十足:“有肉怎能无酒?哥,咱们今儿应该不醉不归才是。”

“是极,是极。”郭越毫不犹豫附和,神情飞扬。

韩嘉宜则安安静静坐着,不管他们如何,她总归不多事就是了。

陆晋目光自他们三人脸上一一扫过,他神色不变,不紧不慢道:“喝酒?你们两个等会儿还要回书院,嘉宜也在这里,喝什么酒?”

难道让一个小姑娘看着三个男人喝酒?就这样还做人家兄长?!

韩嘉宜眨眨眼,秋水样的眸子里浮起一层笑意,心里隐约有些感激。她偏了头,冲大哥陆晋露出一个笑容。

陆晋眸光轻闪,收回了视线。

陆显悻悻的,耷拉着脑袋:“那行吧。”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哥,那我就以茶代酒,祝你事事顺心。”

韩嘉宜和郭越见状,也齐齐举起了茶杯:“事事顺心。”

陆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行了,吃饭。”他说着将一盘菜往韩嘉宜面前轻轻推了推,淡淡地道:“萝卜炖肉。”

韩嘉宜怔了一瞬,后知后觉想到第一次和大哥一起用膳时的事情,而郭越和陆显则同时向她看了过来,神色各异。

陆晋似是毫无所觉,又对二弟道:“狮子头,你的。”

“啊。”陆显低呼一声,眼中立时迸发出光彩来,方才的沮丧一扫而光。他笑呵呵道,“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狮子头?这菜式是不是你特意让人准备的?都是我们爱吃的。”

陆晋抬头扫了他一眼,他立刻闭嘴。

郭越笑了笑,甚是自信的模样:“我要是没猜错,这松鼠鳜鱼肯定是给我准备的。表哥费心了。”

韩嘉宜悄悄看了大哥一眼,心说,大哥其实对他们几个还挺不错的。

很常见的菜色,但几人都颇为满意。少时用过午饭,陆晋催着陆显和郭越回书院:“不能耽搁了功课。”

两人尽管不舍,却只能离去。

韩嘉宜也顺势提出告辞。

陆晋倒是同她客气了两句:“你若没有其他要事,不妨多留一会儿。”

“不不不,我还有点事,就不再打扰大哥了。”韩嘉宜连忙说道。二哥他们都走了,难道让她和大哥在这里大眼瞪小眼么?

“嗯……”陆晋刚一点头,忽然有下人禀报,说是有贵客来访。他沉声问:“什么贵客?”

“明月郡主。”

韩嘉宜闻言,心想,大哥和郡主的感情看来很好啊。毕竟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情分,就算没有男女之情,也不会疏远到哪里去。

郡主今日前来,是因为大哥的生辰吧?

她下意识向大哥看去:“大哥既有客人,我还是先告辞吧。”

陆晋本就意外于明月郡主的到来,却见继妹嘉宜一双灵动的水眸正直直地望着自己。明明她神情认真而恭谨,可他不知道为什么,竟从她漆黑如玉的眸中读出了一丝了然,仿佛给她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而且这秘密还和他有关一般。

这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又隐隐有些烦躁。他双唇紧抿,沉声道:“我去看看郡主前来有何要事,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沈氏为女儿感到骄傲的同时,又不免心疼而遗憾。嘉宜如果在她身边长大,不知是不是也如现在这般。

沈氏给韩嘉宜安排的院落位置较为偏僻,但是环境清幽,采光也好。她所住的房间窗外有几株垂柳,枝条柔软鲜绿,生机盎然。

韩嘉宜午睡起来,推开窗子,盯着窗外随风摆动的柳条看了一会儿。她思绪飘飞,忽的灵光一闪,让雪竹取出笔墨纸砚。

正欲动笔,却听雪竹笑道:“姑娘,表小姐过来了。”

雪竹口中的表小姐正是二哥陆显的嫡亲表妹陈静云。

陈静云生的娇小玲珑,皮肤白净,看上去柔柔弱弱。之前韩嘉宜听母亲讲过,说这位陈小姐胆子小,不爱说话。然而韩嘉宜到陆家才四五天,就发现母亲对这位陈小姐可能不甚了解。

大约是之前身边没有年纪相仿的女性,韩嘉宜来到陆家之后,陈静云对她格外亲近,俨然是把她当做了闺中密友。

她们两人居住的地方相距不近,可是陈静云依然时常过来找她,或是一起说话解闷,或是邀请她一起做针线。

韩嘉宜放下手头的东西,站起身,看向慢悠悠走过来的陈静云。

“嘉宜,你在做什么呀?”陈静云声音很轻,语速也慢,娇娇柔柔,分外惹人怜惜。

“我准备写字呢。”韩嘉宜连忙吩咐雪竹上茶。

陈静云轻笑着摆手,杏核眼弯成了月牙状:“不用麻烦了,你要是不忙,跟我一起去园子那边走走好不好?今儿天气挺好的,咱俩一起说说话,散散心,岂不更好?”

韩嘉宜闻言看向窗外,风吹柳动,她立时应允。

长宁侯府的园子建的不错,布局精美,花木繁多。不知名的花卉开的正好,淡淡的香味弥漫在鼻端。

两人一道行走在花园间的小路上,韩嘉宜认真听着陈静云的介绍,时不时点一点头,表示知晓。虽然娘说,陈小姐胆子小,不爱说话,不过在韩嘉宜看来,静云说的还是蛮多的。当然,这一点她很喜欢。至少从陈静云这里,她对长宁侯府中的诸人又多了一些了解。

四下并无旁人,陈静云轻轻叹一口气,在一株海棠边站定。

“怎么了?你不开心?”韩嘉宜问,“是谁欺负你了吗?”她寻思着陈静云跟她处境相似而又不同。寄人篱下,难免会有不如意时。

“不是。”陈静云摇了摇头,“我娘今天跟我说起亲事了。”

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提到“亲事”二字,她俏脸微红,目光也有些躲闪。

韩嘉宜听到亲事,心头一跳,没留心对方的神情,只随口道:“提到亲事很正常嘛,你今年就要及笄了对不对?”

“不是我的亲事!”陈静云满面通红,匆忙辩解,“是表哥的。”

“表哥?”韩嘉宜有些诧异。

陈静云向前快走了几步,边行边道:“就是二表哥啊,他是我亲表哥。”

长宁侯府主子不多,关系有些复杂,韩嘉宜当然知道陈静云口中的表哥是指二哥陆显。她点一点头:“嗯,二哥的亲事怎么了?有人给他提亲了?还是说梅姨妈替他看上了哪家姑娘?”

“那倒没有。”陈静云摇了摇头,“我娘就是替他发愁。”她又轻轻叹一口气:“唉,论理说,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表哥的亲事上有老夫人,下有侯爷夫人,怎么着也轮不到我娘操心。可是你知道,我娘只有一个姐姐,她那个姐姐又只有表哥一个儿子。说句托大的话,我娘是把表哥当亲儿子疼的。”

韩嘉宜“嗯”了一声:“嫡亲的姨母,自然是很亲的。”

“我表哥今年都十六了。”

韩嘉宜心说,十六岁也不算很大。然而转念想到一事,她又有些心虚。她念头转了一转,陈静云跟她提这些,是不是想要她给母亲捎句话,留意一下二哥的亲事?

“唉,其实主要还是大表哥的缘故。”陈静云轻叹。

两人边行边谈,不知不觉到了假山旁。

韩嘉宜下意识问道:“大哥?大哥订的亲事对二哥有影响?”

这几日她在长宁侯府,都没再见过陆晋,当然也没听说府里有大少奶奶。她琢磨了一下陆晋的年岁,猜测他虽未成亲,不过亲事八成已经定下了。

陈静云面露诧异之色:“你不知道么?大表哥没有订亲啊。他母亲是成安公主,他小时候由太后抚养了一段时间。太后说大表哥的婚事,不让咱们家里管……”

韩嘉宜恍然:“太后要给大哥指婚?”

“不知道呢。”陈静云轻叹着摇了摇头,“我听说,大表哥和明月郡主一起长在太后跟前。可能太后真有指婚的意思吧。不过也不一定,明月郡主早到了定亲的年龄,太后如果真有这想法,也不会拖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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