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抓住手提包,放到大腿上。使用催泪瓦斯要想达到最好的效果,就应该直上直下地拿着,在短短的半秒钟内喷到攻击者的脸上。眼和鼻子都是很好的攻击目标。射程在十到十二英尺之间(可长可短,依罐子的压力和风力条件而定)。喷了就跑。然后再喷。如果你不断移动的话,喷到你自己身上的可能性就会减少,你就不至于成为自己的化学武器的受害者了。喷洒得当,催泪瓦斯会立即造成毛细血管扩张,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造成呼吸道组织的炎症。也会火烧火燎般疼痛,疼得你哭爹叫娘。

亨利瞪了她一眼。“你要在汽车里待着,”他说。

该死,苏珊暗想,把手提包抓得更紧了,手提包里可是装满了自卫武器。“好吧,”她说。

杰里米的巢穴就在波特兰西北部的工业区内。许多年以前,那里还是一片沼泽地。后来,有人突发奇想,在里面建了一个很大的铁路站场,之后举办1905年路易斯和克拉克博览会的人们看到这片土地,他们觉得,在这块地面上举行博览会再合适不过了,尽管那里有齐腰深的死水。博览会大获成功,四面八方的人们赶过来搭建临时展馆,住在那里喝廉价啤酒,雇用人高马大的伐木工人。博览会会场的结构已经烂掉了。伐木工人又回森林里去了。这块地面上建起了各色各样的轻工企业,它们只生产零件。

“就是那儿,”珀尔在后座上说。亨利把车开到房前停下。建筑物是蓝色的,单层平房,没有窗户。某个早就寿终正寝的企业的、招牌仍旧挂在旧办公室的上面,上面的字是手写上去的,字迹依稀可辨。

珀尔指了指停在大街上的一辆旧车。“那就是杰里米的汽车,”她说。

亨利撇了撇嘴,从控制面板上拿起对讲机,呼叫支援。

苏珊吓得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建筑物曲里拐弯的进料台上张贴着一幅幅巨幅标语,为即将上演的一集格蕾琴·洛厄尔《美国最性感的连环杀手》造势。

亨利挂断对讲机,看了苏珊一眼。“我先进去。你待在车里,把门锁好。什么东西都不要碰。”接着,好像是料到她会反对,他朝后面瞥了珀尔一眼,“你需要和这个女孩待在一起。”

苏珊把手提包抓得更紧了,她朝车窗外看了看建筑物以及海报上格蕾琴的脸,又看了看那块旧招牌上的斧头。如果阿奇在里面,他需要帮助。没时间争论了。

她咬了咬嘴唇,点点头。

亨利从枪套里拔出枪,最后一次严厉地瞪了她一眼,然后从汽车里钻了出去。

亨利深弯着腰,枪指向前头的地面,朝建筑物走过去。苏珊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进料台的门开了有一英尺,她看着亨利使劲敲了敲门,大声喊了句什么,接着,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看汽车,溜了进去。

就剩下她们两个了。一丝恐惧感缓缓聚拢而来,她把手伸进手提包,拿出一罐催泪瓦斯,然后把手提包推到前面。

苏珊瞥了一眼汽车的后视镜。警笛声随时都会到的。可能会有几十辆警车开往那个十字路口。

亨利会稳住局势的。这一点你可以信赖亨利——稳住局势。杰里米根本没戏。她几乎笑了出来。她倒是想看见杰里米试图用针刺穿亨利的场面。

“杰里米有一把枪,”珀尔在后座上说。

苏珊猛地回过头来,“什么?”

珀尔双臂交叉,瘫坐在后面,那副防风眼镜像是太阳镜一样架在头顶上。“我刚刚想起来的,”她说,“他有一次还拿给我看了。他说是从他爸爸那儿弄到的。”

苏珊用手捂住嘴,一屁股跌坐在座位上,拿不准该怎么办。

她扭过身去,透过后面的挡风玻璃朝外面望去。后援在哪里呢?

突然,她听见后援的声音了。

那是一声枪响,很沉闷的砰的一声——很容易被认为是汽车的逆火或爆竹的声响。

可是,那声响既不是汽车的逆火也不是爆竹发出的。

屋里面有人中弹了,至少是有人开了枪。

“糟糕,”她说。

“那是枪声吗?”珀尔问。

苏珊需要冲到建筑物里去。

现在别无选择了。亨利有可能中弹了,流着血倒在地上。她一把抓起手提包,扔给珀尔,“就在车里待着。后援人员到的时候,把发生的情况告诉他们。如果需要的话,包里有催泪瓦斯。包里的其他东西不要碰。”

珀尔面色苍白。“好吧,”她说。

苏珊朝进料台的门走去。她走得很快,催泪瓦斯罐握在手里,大拇指摁在喷嘴上。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扇门上。走到门前。进去。不要中弹了。

在美国,每小时有四个人遭枪击身亡。想到这里,她感觉好受了一些。他们当中有一个就会是亨利,这其中的几率有多大呢?要么是阿奇?我意思是说,四个人。这个国家大了去了。有三亿多人呢。在这一分钟内,在大城市里就有人在相互开枪——反目成仇的恋人啦、发疯了的中学生啦、抢银行的盗匪啦,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她来到门边。门还是开着一条缝,不过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亨利?”她低沉地叫了一声,“你没事吧?”

没有人回答。

她举起催泪瓦斯罐,朝里面走去。她现在已经成了进肮脏、黑暗屋子的行家里手,她停了片刻,让眼睛适应过来。几缕光线透过破窗洒进来,眼球放大后,她可以看清楚不少东西了。一片片腐烂的木头碎片散落在地板上,是以前企业用过的箱子。

她一声不响地站着,听了听,身上的每根毛发都竖了起来。

有人咳嗽。是阿奇。苏珊不知道她怎么就知道。对这一点她毫不怀疑。那是阿奇咳嗽的声音。她对此深信不疑。

她搜索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辨认出一扇门,在对面的墙壁上洞开着。她匆匆奔过去,也顾不得躲避地上的碎木片了。

外面,一声警笛呼啸而至,接着,似乎有一千个警笛同时鸣响。

不过,苏珊此时已经穿过了那个房间。

隔壁的房间要大一些。在房间的正中央,一盏电灯孤零零地从一根导线上吊下来。阿奇全身赤裸,手和膝盖撑着地面,试图站起来。他抬头一看,看见了她,她朝他跑过去。

她走近了,看见他背上的绷带,白色的绷带已经浸透了鲜血。他两只手摁在膝盖上作为支撑,再次试图站起来,他摇摇晃晃居然站了起来。他的双腿给刮伤了,血流不止。他浑身一丝不挂。然而,使苏珊感到震惊的倒还不是这个,使她感到震惊的是那些伤疤。苏珊此前阅读过这个案子的卷宗和报纸的剪报——她甚至还看过《最后的受害者》这本书。她知道格蕾琴在他身上做了什么。她也了解地下室割除脾脏的事情。她知道,格蕾琴把几根钉子打进了他的胸膛,砸断了他的肋骨,拿X-Acto刀和手术刀在他身上当医生玩。她知道她在他胸膛上刻了心形图案。

然而,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真正的样子。他的躯干已经是惨不忍睹,满目疮痍,伤疤组织纵横交错;在滑溜溜的白色新皮肤周围,长出了一簇簇纤弱的棕色毛发。他胸膛上没有一处不被她留下了印记。最大的那块伤疤,就是在腰部上方把人一分为二的那块,是一条疙疙瘩瘩的粉红色的绳子,如同一条脐带。但是,她的目光落上去的那块伤疤,她不得不逼着自己不去凝视的那块伤疤,是他左肩胛骨下面的心形伤疤。有两年之久了,但看样子还是新的,仿佛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老揪着它似的。

她走近他,把他的一只胳膊举起来,搭在自己肩膀上,她的胳膊搂着他的腰,催泪瓦斯罐仍旧握在手里。她一碰他,他缩了一下,她看见他身体一侧深深的紫色伤痕,那个地方一定是被泰瑟枪电击了,她的手向下移动,放到他臀部上。他摇摇晃晃,但她只能这样子搀扶他了。不过,他两眼清澈,目光集中。“我听到了一声枪响,”他说。

“亨利先进来的,”苏珊说。

“我没有看见他,”阿奇说。他点了点头,好像是要把事情弄明白似的。“我的腿还不能走路,”他看着苏珊,“你能把我们俩从这里弄出去吗?”

一个警用扩音器在外面发出辟里啪啦的响声,苏珊能听到有人在大声发号施令,但她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

她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那扇门上。阿奇几乎无法走路,她要用上全部力气才能搀扶着他,一步一步,向出口走去。“他们会进来吗?”她问。

“他们需要确保周边安全了,”阿奇说,“确定有人质。他们除非是听到另一声枪响,否则是不会进来的。”

他们左边有一个布满坑坑点点的大铁砧。这是之前的企业留下来的唯一一件生产工具,可能是因为这东西太重了,不易搬走。

“这地方原来是干吗的?”苏珊问。

“他们制造斧子,”阿奇说。

她先看见寒光一闪,然后才看到武器本身。那钢头生锈了,呈橘黄色,木头斧柄褪了色,变成了一种柔和的灰色。杰里米动作很快,斧头举得高高的,朝他们扑来,一阵模糊。苏珊觉得是杰里米尖叫了,可是,那声尖叫在她脑子里声音那么大,叫声说不定就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

她松开搀扶阿奇的那只胳膊,高高举起催泪瓦斯,两眼紧闭,按下了喷嘴。

喷洒。跑开。

她动不了身。她试了,但她两脚像生了根一样站在地板上一动不动,迎着劈下来的斧头。她还能听到那尖叫的声音。

莉齐·博登拿着一柄斧头。

对着母亲砍了四十下。

而当她看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时。

她砍了父亲四十一下。

莉齐·博登杀死的是她的继母,不是亲生母亲。而且她杀死继母只砍了十九下。

阿奇把她推倒在地。他是怎么做到的,她不得而知,因为他几乎走不了路呀。或许他只是站不住了,倒下的时候把她带倒了。

她睁开眼睛,就在这时,那柄斧头砸在她脑袋边上的水泥地上。地板晃了晃,斧刃砍处,火星四溅。

斧头又举起来了,她用双手捂住脑袋。

就在这时,又是一声枪响——这一响近在耳畔——接着是一个身体砸到水泥地板上,发出扑通一声响,随之而来是斧头砸到地板上的金石之声。

苏珊在心里很快清点了一下胳膊腿儿。没有使人糊涂的疼痛。她的脑袋好像还在脖子上安着。

她睁开两眼,抬起头,呼哧呼哧喘个不停。阿奇压在她身上,挡着她,使她挨不到斧头的猛劈。他从她身上滚下,坐起来。

亨利朝他们走过来,他的枪仍然对准着杰里米,而杰里米此时面朝下趴在地板上。

警察从四面八方冲进来——蔚为壮观,因为就苏珊所知,这里只有两扇门。他们端着枪,好像都在喊叫,只是苏珊的脑袋旋转得太厉害,喊叫的任何内容她都无法听清。

“没事了,”亨利叫道。他把枪放下,举起双臂。“我们没事了。”他低下头,两眼盯着苏珊说,“我跟你说过,让你等我的。”

苏珊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她是不会听话的,”阿奇说。他爬向杰里米。“她是不会等的。”

“杰里米死了吗?”苏珊问。

“这不是杰里米,”阿奇说。

克莱尔从一个神色焦虑的四人小组巡警中间冒了出来,那四个人站在灯光的边缘,仍旧随时准备开枪。看到面前的一幕,她突然停下脚步,然后对四个巡警说了句什么,他们立即放下武器。

她朝那具尸体走去。

苏珊也爬得更近些,紧挨着阿奇,这样她能更好地看看刚才差点劈了自己的人。那人的脑袋歪歪扭扭地扭向一边,两眼无神地睁着,嘴唇裂开,露出一排用钢锉磨得尖利的牙齿。子弹击中了他的后脑勺。他肯定已经死了。

阿奇抬起头看着亨利。“杰里米离开了,”他说,“大约半小时之前走的。我不知道鲨鱼男孩是什么时候来到这儿的。”

苏珊看见亨利的脸色变了一下。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刚刚击毙的人,清了清嗓子,“这不是杰里米?”

“他刚才挥舞斧头想砍人,”克莱尔说,“他死有余辜。”

亨利的脸舒展了片刻,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疑犯仍然在逃,”他对集中过来的警察大叫,“他的汽车还在外面,就在前头。所以他有可能是步行的。分散开来。他离开有半个小时了。”

有人打开了电灯开关,五十盏工业节能灯刷地在头顶亮了起来,把每一样东西、每一个人都照得亮堂堂的。苏珊的眼睛被刺得发疼。阿奇抬起手,把额头上的一块血污擦掉。“帮我找到裤子,你不介意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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