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洒落在她的四周。弓芙子从垫子上爬起来,感觉右手碰到了几片枯叶。“垫子”其实就是一堆枯叶,她站起身,感觉后背上还贴着几张叶子。

满月就像一只巨大的圆盘高悬在她的正前方。仔细观察就能看见月面上的环形山。月亮并不遥远,仿佛伸手就能触及。

凝眸四望,银色的光华环绕着自己,树梢、落叶,就连远处山间和地面都被染成不可思议的银色。

她揉了揉眼睛,想透过黑暗看清自己身在何处,但目光所及只有月光。这月光其实是无数细小的粉末。从深蓝色的天空中飘洒下无数银色的粉末。银粉落到地面上、掌心里,就像冰晶一样开始融化。大地也是被这银粉浸湿的吧。

弓芙子开始思考自己为何会醒来,她向左右两边望去,听见四周回荡着奇怪的声响。是虫鸣吗?原来是这声音将自己吵醒的。

这应该是“月光”洒落在地面上的声音,就像金属的碎片落下的声响。夜的碎片……夜……啊,夜片子。

弓芙子回身躺倒在枯叶铺成的垫子上,数片枯叶随风飘舞,她潸然泪下。

那声音越来越响,好像在驱赶弓芙子,要将她驱逐出自己的舞台。弓芙子的心跳随之加快,那声音向她涌来。

她轻轻挪动身体,看见眼前有一只小虫,翅膀是白色的,身体前段透明,尾部散发着银光。

小虫竖起两片羽翅膀摩擦发出声响。突然小虫不动了,振翅声也随着消失。

她张开眼睛,四处—片黑暗。

视线左右游移。“月光”、满月还有银色的树梢都消失了。慢慢屈起身子,原来是自己的房间。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岛丘弓芙子躺在自己的床上,这里是神官前二丁目的公寓。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试图回想起发生的一切,在荻洼警察先生家中,天在下雨,雨水打湿了衣服,最后坐上出租车回家。

回到公寓时已经是凌晨两点,既然已经洗过澡,看见床就不假思索地投向它的怀抱。

但我怎么又醒了?她好不容易才回想起刚才电话铃声响过两下。因为铃声的音量很小,所以听起来就像是黑暗中的虫鸣。

弓芙子伸出手去抓电话,她抬头看了一眼时间,时钟显示三点刚过。刚睡着,这种时候还有谁会打电话来?

话筒贴在耳朵上,弓芙子想说“喂”,但发现自己的嘴根本无法动弹。脑袋无法清晰思考。她坐在床上,慢慢地撑起身体。身体这样重,难道我睡前吃安眠药了吗?

电话听筒的那端就像是一个黑洞,耳朵贴上去听到的只有沉默,到最后连自己的意识也会被吸走。浑身就像是被缚一样无法动弹,弓芙子握着听筒说不出话来。

“弓芙子?”

从异次元飘来的声音正在呼喊自己的名字。是一个轻柔的女声,眼前的黑暗开始旋转。

“谁?”

弓芙子挤出一个字问道。

“是我,夜片子!”电话那头的声音回答。

弓芙子无数次幻想这一瞬间的到来,自己是会哭泣、尖叫,还是大声呼喊对方的名字?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你好吗?怎么了?”来来回回地询问同样的问题,泪水早已濡湿了面颊。

但弓芙子还是很冷静,眼泪在刑警的公寓里已经流尽,她没有再继续哭下去。难道这只是自己做的另一个梦吗?

“夜片子。”

弓芙子呼唤着友人的名字,她感觉自己的精神即将坠入睡眠的深渊。

“你还活着吗?你好吗?我好担心你,你知道吗,这几天我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

她淡淡地诉说着一切,脸上的泪水已经干涸,心境通透如冰。自己全部的悲伤如今都在向对方倾诉。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也非常想见你,但我却不能这样做,连和你联系都无法办到。”

“不用道歉,夜片子,只要知道你还活着我就很幸福了。我们一定会见面的。”

弓芙子用沙哑的声音轻轻地说。

“会见面的,夜片子,我一个人不行,如果没有夜片子你。”

“现在就见面吧!在神宫外苑,美术馆前的广场上。”

“现在?”

“对,就现在。”

“你说是现在,晚上?”

“还有哪现在啊?我正在列车上,马上就到。”

“列车?”

“是啊,‘水晶特快’。”

弓芙子沉默了。夜片子还活着,如今自己的心情就如同春夜的凉风一样澄清。弓芙子陶醉在幸福的喜悦中。

“我知道了,你搭乘‘水晶特快’正在前往美术馆前广场的路上。”

“是的,大约三点半到达。你快过来,我们马上就能够见面了,我也想马上见到你。那我先挂了,等我。”

这不知从哪里打来的电话切断了。弓芙子放下了连接异世界的黑暗的电话。

弓芙子放下听筒,直起身体走下床。她来到窗边,拉开所有的窗帘。

升起满月的天空洒下光华,皎洁的月光像光之雨淋落在大楼的墙面,淋落在没有汽车经过的马路上,淋落在神宫的森林。

穿上一件轻薄的罩衫和及膝短裙,弓芙子拖着脚步走进公寓的电梯来到大街上。

石铺的道路和柏油车道消失在浓雾弥漫的彼端,雾气打湿了路面。水洼内倒映着满月,银镜发射出的光芒照亮四周。

走出大楼背阴处的小巷,前方是通往森林的道路。道路上弥漫着浓雾,弓芙子朝雾中走去。

转瞬间,熟悉的街景消失不见,再往下走,只剩下枯枝为自己指路。分林而入,雾气越加浓厚,感觉就像在荒原行走。

她好像迷失了方向,不得不加快脚步,迷路的错觉不断干扰着她的方向感。抬头仰望天空,她发现包围自己的浓雾正在缓缓移动,就连原本在天空中静止不动的满月似乎也在和她捉迷藏。

她从树丛中穿出,身旁就是池塘,美术馆标志性的圆形屋顶如今就在不远处的浓雾中若隐若现。

是这里,夜片子乘坐的列车会来到这里。

弓芙子在没有人影的浓雾中等待。

手表显示现在是三点二十三分,站在这里已经有五分钟。

弓芙子发觉浓雾中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正在向自己靠近,像是一个男人。

对方也发现了弓芙子。

“喂!”

男人轻声向她打招呼,弓芙子也朝他走近几步。呀?!弓芙子很吃惊,对方竟然是“常盘制造”的社长鹈川。鹈川为何会一个人站在浓雾中?

“你也在等列车吗?”弓芙子问。

“是,在等‘水晶特快’。”鹈川回答。

两人站在一起继续等待。时间已经是三点三十分。

他们听到了引擎的声响。巨大、低缓,犹如野兽的低吼。

一个巨大的黑色物体从广场的角落,树林的阴处出现了。它推开浓雾,向弓芙子和鹈川靠近。这一场景让弓芙子的心中响起了庄严肃穆的交响乐。

随着那物体的接近,浓雾中闪现出亮光,那是月光在巨大玻璃上的反光。物体前段镶嵌着的巨幅玻璃乍看之下就像只巨大的昆虫。是“水晶特快”尾部的观光车厢!观光车厢那美丽的“全景休息室”最先出现在弓芙子的面前。

“啊!”

鹈川似乎被这一幕感动了,他仍旧站立在原地,并没有靠近列车。

“水晶特快”并末被雨水淋湿,但整个车体都沐浴在苍白色的月光下,就像被银色的光冲刷过一样。

弓芙子和鹈川在浓雾中向列车镶满玻璃的尾部走去。观光车车厢内没有开灯,光线很暗,走近一看才发现沙发上坐着人。

突然,车厢内部犹如闪电一般一闪,车顶的荧光灯被人点亮了。一旁的鹈川发出一声惊呼。

女乘客们坐在沙发上,佐藤志摩、加滩晴美……弓芙子踮起脚尖,搜寻夜片子的踪影。她没有看到夜片子,感到十分不安。

这些女人就像从墓场归来的死人一般缓缓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看着窗外。终点姑到了,乘客们准备下车,弓芙子终于看到了夜片子那瘦小的身躯。

喜悦在弓芙子的内心中欢腾,她踏着轻盈的步伐跑向车厢外的扶梯。

车厢门打开了,第一个走下扶梯,伫立在浓雾中的是加滩晴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男人站在她的身边,轻轻地搀起她的手。

接着出现的是丹波节子以及植木翔子,她们纷纷走下扶梯。

最后……

一个身材娇小匀称的女孩从一片长方形的光明中走出。阴影逐渐变得清晰,是夜片子。弓芙子突然伸出手喊道:

“夜片子!”

“弓芙!对不起。”

夜片子说完就急匆匆地跑下楼梯,朝地面上的弓芙子冲去。在月光的照耀下,夜片子穿着白色的外套。弓芙子张开双臂,等她投入自己的怀抱。

夜片子就像一小团浓雾卷起的旋涡跃入弓芙子的怀抱。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弓芙子泪如泉涌。

“太好了,太好了!”弓芙子说,“你还活着真是大好了。”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夜片子在弓芙子的胸口轻声说道。

“夜片子,你真的是夜片子吗?”弓芙子问,“让我再看看你的脸。”

她松开夜片子的身体,双手轻触夜片子的脸颊,月光照在夜片子的脸上,像死人一样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两条闪着银光的泪痕。

“夜片子,答应我,不要离开我,不要再从我面前消失。”

“嗯……”

夜片子轻轻地回答,声音中带着异样的柔弱和不安。

佐藤志摩出现在扶梯上,她走得非常小心,每一步都非常谨慎,最后终于安稳地走到地面。

“浩二!小浩!”

从佐藤志摩的口中听到惨叫一样的呼喊声。弓芙子背后的浓雾中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弓芙子抱着夜片子,转过身向后张望。

“奶奶!”

一个小男孩跑向佐藤志摩。佐藤志摩一边叫着“小浩”一边抱起男孩。穿便服的警官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向相逢的两人。

弓芙子的脑袋乱成一团,她惊讶地张着嘴,回身向“水晶特快”望去。

最后,那个拿猎枪的男人出现了。他单肩斜挂着猎枪,小心翼翼地走下扶梯。

弓芙子吓得说不出话来,嗓子里发出如呜咽一般的悲鸣。她想叫夜片子,但是无法开口,只能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腕。

下车后,男人的目光就没有从弓芙子身上移开。他一直盯着弓芙子看。难道他想用枪对准我们,然后朝我们开枪?想到这些,弓芙子内心惴惴不安,打算拉着夜片子逃走。

但男人没有举起枪,反倒举起手指向这边说:“搜一下他的口袋。”

男人的说话声变成了熟悉的吉敷刑警,仔细一看,男人的容貌也变成了警察先生。鹈川社长的身旁突然出现两个警察,将他一左一右围住。一个警察翻找他的口袋,然后报告说:“没有发现武器。”

吉敷安心地点点头。

“弓芙子,弓芙子。”

弓芙子听见有人在叫自己。那声音一直不断,她的视线开始模糊。难道是雾变大了?她感觉双腿无力,膝盖弯曲,眼看就要跪倒在地上。弓芙子看见吉敷刑警向自己靠近,伸出他结实的臂膀走向自己。这是她最后看见的东西。

“弓芙子,弓芙子。”

岛丘弓芙子听见夜片子在呼唤自己的名字,然后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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