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

在黑暗中眼睛总会睁开。弓芙子在床上翻来覆去,自从事件发生以来,这样的失眠已经持续了一晚又一晚。

七点一到,弓芙子再也受不了失眠的折磨,爬出被窝,泡了一杯红茶,煮了一个鸡蛋,面包什么的根本没胃口,失眠让她的身体更加柔弱。

拉开窗帘,透过白雾隐约可以看见神宫外苑的森林。站在家中手拿红茶眺望风景的感觉很好,每每让她有闯进森林一游的冲动。然而现在这样的冲动却无法涌现,黑黝黝的森林就像自己的忧郁,甚至令人不快。

弓芙子转身离开窗户,打开摆放在橱柜上的小型电视。第一个画面便是“水晶特快”的照片,难道有什么新消息吗?她赶忙坐到椅子上,将音量调高。

出现在屏幕上的是一张观光车的宣传图片。演播室里的主持人似乎正在和观众通话。

“没搞错,我真的看见了。”观众热线是一个男人打来的。

“那大概是什么时候……”主持人间。

“四月二日的深夜,嗯……应该是三日早上三点钟左右,我的确看见了。”

弓芙子紧张起来。

“大家都说我是不是在做梦,我的确喝醉了,但我可以保证那就是‘水晶特快’!”

“请问您在哪里看到的?”

“这个……在惠比寿,惠比寿附近。”

“惠比寿?”主持人感到诧异,便又问了一句,“您确定那就是‘水晶特快’吗?”

“是的,就是‘水晶特快’。一开始我也不信,还以为是汽车呢。但是那个很明显啊,就是最后一节车厢,有一半的车厢都盖着玻璃。那肯定就是‘水晶特快’啦。决不会搞错!”

“除了您以外,还有其他人看到吗?”

“当时我的朋友也在场,我对他们说:‘快看!是水晶特快!’但等他们反应过来,那辆列车已经开进大楼的阴影里了。不过那些大玻璃在月光的反射下闪闪发光呐!我想应该没搞错。”

“那么看到的就只有您一个人了?”

“是的。只有我看到。”

接下来的镜头突然切换到摄影棚内,摄像机对准两个主持人,其中一个女主持人说:

“呀,世间到处都有不可思议的奇妙事件啊。‘水晶特快’,这辆新型观光列车在陆羽西线突然消失之后,居然有人在第二天的凌晨三点目击到其在山手线上行驶。

“惠比寿附近只有山手线这一条线路吧,如果这位观众没有看错的话,那‘水晶特快’就真的出现在了山手线上。”

“是啊,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一旁的男主持连忙附和道。

“自‘水晶特快’消失之后,媒体对它的介绍可谓铺天盖地。其实‘水晶特快’这辆列车在事件发生之前并不为人所知……”

“毕竟铁道迷还是少数……”

“您说得对,就一般大众而言,很难有机会看到真车。所以刚才那位观众坚持自己看到的就是‘水晶特快’,这就有点让人怀疑了。如果在当晚,准确地说是三日的清晨,如果您也看到过‘水晶特快’,请致电我们。”

“多谢观众协助。”

“您现在收看的是有关‘水晶特快’的特别节目。据热心观众来电,本月二日的晚上十一点左右,在山形县陆羽西线消失的‘水晶特快’,翌日凌晨三点又出现在山手线上。这样的事听起来有些像午夜怪谈。”

“呵呵,您这么一说还真像。”

“刚才为您播放的那段录音,就是昨晚NightShow上涉谷区大和田先生打来的电话录音剪辑。因为反响太热烈,在此重播介绍给各位观众。

“提起‘水晶特快’,我想各位观众一定会想起一个人。那就是大泽浩君!现在有请大泽浩君为我们演唱他的新歌。”

怎么又是大泽浩?弓芙子有些吃惊,不过人家正当红,频频上镜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想到这里,弓芙子关掉了电视。

她赶到编辑部,处理前一天没做完的工作。偶尔也走走神、发发呆,想的也还是夜片子,编辑部角落的墙上有一本一天撕一张的月历,弓芙子盯着那本月历,上面写着四月十日星期三。从替夜片子送行的那天开始算起,她已经消失了整整十天。

弓芙子这才想起山崎到底怎么了,眼看都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他却一个电话都没有打来。

她拨通了《P周刊》编辑部的电话。接电话的人是山崎的同事,他说话方式和山崎很像,不过不是昨天那个人。弓芙子问山崎在吗,对方问您是哪位,弓芙子回答自己是《L·A》编辑部的岛丘,结果对方说听说过这个名字,山崎经常提起。并且话语中夹杂着一些令人不愉快的笑声。

“山崎啊,他今天早上没来上班。刚才我往他家打过电话了,他好像昨晚就没回家,社里等着他办的事有一堆呢,我们也很头疼。”

既然家里有人接电话,那就说明山崎并非未婚,或者是和父母生活在一起。

“我还想打电话问你山崎在哪儿呢,他也没给你打电话?”

“没有。”

“好吧,如果你有那家伙的消息,请马上告诉我们。”

“我知道了。”

“如果山崎有消息,我也会让他联系你的。对了,我叫三浦。”

最后三浦说了声请多关照,就把电话挂了。

午饭还是去快餐店解决吧。也不管好吃不好吃,弓芙子往嘴里随便塞了几个三明治后就匆匆赶回编辑部。她强打起精神,打算赶完稿子就去惠比寿车站看看。

下午四点,弓芙子走出编辑部,在饭田桥搭乘总武线,然后在代代木换车来到惠比寿。她找到惠比寿站的站务员询问有关“水晶特快”的事。

弓芙子问三日凌晨三点左右有人看到“水晶特快”在山手线上出现,请问这件事是真的吗?站务员听后抿嘴一笑,更有人扭过头露骨地笑出声来。对于弓芙子的提问各人的反应不同,但他们的答案却出奇地一致:那肯定是喝醉了在梦里看到的。

走出车站,弓芙子在惠比寿车站附近找了几家能够看到高架线的商店打听。结果仍旧是毫无收获。凌晨三点谁还在营业啊?最后她只能向路人打听。问了两三个人,都说没见过这样的列车。

看来只能去找那位声称看到“水晶特快”的大和田先生了。弓芙子准备去电视台询问大和田的电话,但转念一想,即便与他见面也不会有太大的收获。在节目中他已经说得很清楚:自己喝醉了,看到“水晶特快”从高架线上通过,并且只有自己看到。直接去问他只不过是把这些话再听一遍。

弓芙子回到车站前的广场上。四周都是在等待约会的年轻男女,只有自己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她在想接下来还能到哪儿去,最后决定去荻洼等吉敷刑警回家。

其实最让她在意的还是刑警先生,看他神神秘秘的样子肯定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尤其是在他叙述当晚的行动时疑点颇多,充满了矛盾。他肯定是在隐瞒什么,弓芙子暗自认定。不过他这么做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真想知道,他肯定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事实,但为什么要隐瞒呢?只要能打听出来,就能弄清夜片子的下落了。即使不能找到夜片子,至少为了打探到一点消息也要采取更有效的行动。

弓芙子看看手表发现才六点。还早得很哪,晚一点再去。现在去那位单身刑警肯定还没有回家。

要不直接去樱田门找他?不过一般民众哪能这么容易见到警察啊。到时候肯定要在服务台登记,然后等前台的工作人员帮忙转达。如果这么做的话,他肯定会说自己不在。

还是先去吃个饭再说。这几天都没好好地吃过一顿饭。昨晚什么也没吃就睡下了,面包也好,米饭也好,多多少少必须吃一点才行。弓芙子相信早餐很重要,所以这几天再怎么没有食欲,也会吃一顿像样的早餐。

站在广场上,真有那么一瞬间弓芙子感到了饥饿。看来今天这一顿是逃不过了,她开始巡视四周寻找餐厅。找到一家,弓芙子向目标走去。她一边走一边在思考,难道自己已经适应夜片子不在了吗?她厌恶这样。

点完菜后她坐在那里等待,突然听到电视里传来了新闻特报的声音。主持人说话的语气有些兴奋,接着又听到了欢呼声,好像是在转播棒球比赛的实况。弓芙子想起这几天是棒球联赛开幕的日子。服务员刚刚打开电视,坐等的时间无事可干,弓芙子无意中扫了几眼画面。

这家老店的墙上沾满了黑糊糊的油迹,连装电视的箱子都被油烟染成了茶色。不过电视机倒是挺新的,和破破烂烂的店面对比,产生一种奇妙感觉。

这么早放什么棒球呀,刚这样想时画面就变成了新闻,原来只是比赛的预告。

“今日上午六时,在横滨市石川町的运河内发现一具男尸。死者身上没有任何能够确认其身份的物品。尸体发现后,横滨市警方立即对该死者的身份进行调查。”

播音员念完一段新闻稿,画面切换到横滨的运河。

“今日下午警方宣布调查结果,判明死者为山崎圭三,《P周刊》的新闻记者。据调查,山崎先生自昨日起就一直去向不明……”

弓芙子忘记了呼吸,瞳孔急速放大,不知不觉站了起来。画面上出现了山崎的照片。是他,虽然照片上他没有笑,但那消瘦的脸颊和双眼皮肯定就是山崎。照片下写着山崎圭三,旁边括号里的数字是他的年龄,三十五岁。

“现场人迹稀少,有许多系留在岸边的废船……”

播音员继续播报新闻,这时弓芙子点的菜已经送上。穿白色制服的服务员用奇怪的表情看着自己。弓芙子才发觉自己像木头一样站在原地。

我怎么站起来了?我没必要如此震惊啊……想到这里突然悲从心来。自己和山崎又不是很熟,只不过在一家出版社工作,甚至不在一起上班。她想打电话向主编报告山崎的死讯,但或许主编连山崎是谁都不知道,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和山崎来往的事。

她突然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是追踪事件的记者,突然发生这样的大事,自己却连一个能够赶往的现场都没有。

一开始自己就是个局外人,从夜片子和“水晶特快”一起消失的那晚开始,弓芙子总以为自己处于事件的中心,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单纯的旁观者。我这样像个傻子一样站着又有什么用呢?先坐下吧,反正我只是个没用的废人。

弓芙子发觉放在眼前的饭菜难以入口,油腻腻的让她觉得恶心。刚才瞬间涌现出的食欲如今已经烟消云散。至少要吃一口放在桌上的沙拉吧,但她连拿起叉子这样的动作也懒得做。

电视画面已经转换成别的新闻,樱花在一条小路的两旁盛开,路上有许多人带着小孩正在散步。

最终弓芙子什么也没吃,她结账走出餐厅。跨出门槛时,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山崎的面孔。那个说话时露出牙齿的男人,那个拼命找话题逗自己开心的男人,永远也见不到了。

讨厌,我为什么会想起他。弓芙子站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脸上流下伤心的泪水。

正要开始了解一个人,但这个人却永远离开了自己。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会爱上这个男人,但这个男人或许会让自己感到安心。夜片子失踪了,山崎也不在了,弓芙子感觉世界抛弃了自己。她尽量不从悲观的角度考虑,但是泪水却源源不断地涌出眼眶,她觉得自己的感情已经失控。

弓芙子无法原谅自己对山崎的冷漠。山崎因为我才会死的,如果他不是为了讨好我,也就不会去做这么危险的调查。她将良心的十字架背负在自己的身上,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赎清自己的罪孽。不,不是这样的,我实在大自私了。她转念又想:山崎先生已经死了,我这辈子都无法获得救赎。

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荻洼车站,拖着脚步走向刑警先生所住的公寓。已经是第三次来了,所以对于前进的路线非常熟悉。

眼泪一路流淌。自己真是没用,每晚都来这里站在电线杆的阴影里等待刑警先生回家。这实在太可悲了,但这也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事。

她想到自己为何会感到孤独,长久以来她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如今能让自己依靠的人,能够倾听自己诉说烦恼的人都不在身边。夜片子是她唯一的朋友,除了夜片子,她不想和任何人有深交。是因为懒吗?她认为只要有夜片子就足够了,虽然她知道夜片子迟早会结婚,会离开自己。但那之后的生活会怎样她却从未想过。

站在电线杆的阴影里注视着船村公寓,刑警先生的房间仍旧漆黑一片。不管他有没有回家都无所谓,只要自己站在这里就足够了。她对自己站在这里的目的感到迷惑,我是在等刑警先生回家吧?但他回来后我又该问他些什么呢?她不知道,她所做的只是在

黑暗中等待。

我真的有必要一直等下去吗?或许这只是一个自暴自弃的女人对自己的惩罚。就像罚站那样,站下去,站到天亮!除此之外,不需要任何思考,除此之外,都是悲伤。从指尖到发尖,弓芙子的全身都沉浸在悲伤中。女人叼,没有他人依靠,你一天也无法存活。弓芙子伤心得泪流不止,她痛恨自己竟然会如此软弱。

像这样站了不知多久,她丝毫不在意过往行人投来的怪异目光。这时如果有好色的醉汉向自己伸手的话,她也不会反抗。

脸颊上有湿滑的感觉,是泪吗?不是,水珠一次又一次顺着脸庞轻抚而下。一滴,两滴,弓芙子无意识地数着滑落的次数。顷刻间下起了大雨。弓芙子低着头任雨点砸落在她的肩膀和长发上。

雨越下越大,整洁的街道被雨水浸泡成黑色。雨滴落在柏油路上,溅起一个个白色的水花。弓芙子注视着面前的雨景,噪杂的雨声就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

不难受,尽管雨水打湿了内衣,裙子紧贴住大腿,但一点儿也不难受。弓芙子觉得十分舒畅,雨水落在头发上,顺着发丝流淌至脸颊,最后钻入她的嘴唇。那味道咸咸的,一定是混入了自己的泪水。

弓芙子任自己的身体被风雨吹打。她想象自己就像一粒方糖,被雨水融化后流淌到柏油路上。那样的话,悲伤也会随之而去吧。

弓芙子的意识在模糊与清晰之间徘徊,我就要坚持不住了,或许下一秒就会躺倒在地上。

膝盖开始抽疼,这是倒下的前兆,太累了,理所当然会倒下。这几天食不知味、睡不成眠,刚才的“罚站”耗尽了所有的能量。小腿已经没有知觉了,双膝一阵痉挛,膝盖重重地砸在被雨水浸湿的地上。

在黑暗的世界中,岛丘弓芙子缓缓地,缓缓地,朝她前面一米的路面倒下。真是奇妙的感觉,好像永远也不会触碰到冰冷的地面,等待她的是柔软的触感,这是一个人身体的感觉。

雨一直在下。

张开恍惚的双目,最先看见的是一大滴雨水砸在鼻尖上,飞溅开的水花落在脸颊上。奇迹发生了,身体倾斜着没有倒下,在半空中摇摇晃晃。

呀!弓芙子发出一声急促的尖叫,她发觉胸旁有一只手的触感。她本能地想要甩开搂住自己身躯的手臂,但那只手像钢架一样纹丝不动。

好不容易扭过身子,弓芙子发现背后站着一个男人。男人背后的灯光太强烈,在阴影中只能看见他高挺的鼻梁。

男人左手撑伞,右手搂住她的后背,无言地注视着她受惊的表情。

是刑警先生,他回来了。刑警紧闭着双唇,有些怪罪似的看着弓芙子。

接下来弓芙子的行动在她事后回想时也会感到吃惊。弓芙子扑向刑警的胸膛,紧紧地抱住了他。

只有他,太好了,只有他才能拯救我。你回来真是太好了。

难道这只是自己悲伤过度而产生的错觉?但角落里的意识却极力否认这一切。你看到的是真实的,他就在你身边。

男人的胸膛比她想象中的更为宽厚。这种感觉难以言喻,温暖、可靠,和夜片子在打闹时抱在一起的感觉完全不同。

泪水不争气地涌出眼眶,咸咸的泪滴混着雨水流淌到下巴上。这是喜极而泣的泪水,让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大声哭泣。

是想安慰伤心的女士吗?或者只是单纯的不知所措。刑警站在原地没有拒绝,听凭这伤心的女人在自己胸口哭泣。

刑警的衬衫也被浸湿了,但他仍旧紧紧地抱着弓芙子。

“你回来啦。”

弓芙子抽着鼻子问道。接下来自己该说些什么她还没想好。

“我一直在等你,一直、一直在等你回来。前天、昨天,还有今天。”

说着说着,眼泪又涌了出来。为什么一说这种带感情的话泪水就会控制不住?不过刚才自己的那番话听上去似乎还有别的意思。

“如果你今晚没回来,那明天、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我会一直等到你出现为止。但你回来了就好。我很冷,真的。我很伤心很孤单,后悔不该让夜片子搭上那趟列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

说到这里弓芙子一时语塞,只有雨声在她耳边回响。这样就好,真希望此刻化为永远,但是等情绪逐渐恢复平静,待理性恢复到正常,羞涩、脸面、矜持,这些令人感到厌烦的处世准则又重新回到了弓芙子的体内。天哪,我在胡说些什么啊!真是太丢人了!

“对不起。”

弓芙子感到血液都涌上了脸部,她不敢直视刑警的眼睛,便鼓起勇气说:

“对不起,请,请再让我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刑警仍旧无言,只是点点头答应弓芙子的请求。

对弓芙子来说,那一刻的拥抱既漫长又短暂,她享受这种安全感带来的幸福,但又因羞涩而无法痛快接受这样的接触。刑警轻轻地松开了弓芙子的身体。

弓芙子低着头,羞耻心锁紧了她的双唇。如果能和警察先生接吻的话,那该有多么幸福啊。她强烈渴望自己的愿望能够实现,并且闭上眼睛做好了准备。

一根手指轻抚过自己的脸庞,将贴在脸上的长发拨到耳朵后面。这样一个简单温柔的动作已经俘虏了弓芙子的心,她期待着那一刻的来临。

怎么还没吻我啊?她还在焦急地等待,却感觉右腕被人拽了一把,整个人都被拉了起来。

“快到房间里来,别感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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