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拔赛在考试后的第一个周五举行。这天, 乔微早起,又和季圆在琴房合了一遍,才拎着琴盒抵达音乐礼堂。

对方是世界一流的音乐学院, 这次选拔学校尤其重视,从台下在座的领导阵容便可见一斑。

乔微粗略看去, 竟还在其中看到了霍崤之奶奶,对上视线, 乔微连忙颔首行礼。

再进后台, 季圆摸着胸口, 心跳得飞快,“那么多人,微微……怎么办怎么办……我腿抖,谱子也全忘了。”

毕竟是关乎前程命运的选拔。

乔微正上松香, 闻言,把琴放到一边,将她的手握进手里。

“季圆,上台就什么也别想了,我就在你身后,别怕。”她替季圆撩了撩额前的刘海, 放下手,忽地看着她笑起来。

“你还记不记得你初二时候, 元旦演出那次——”

“啊!别提了别提了, 我知道……”季圆赶紧开口打断,想了想自己当年闹的大乌龙,也被逗笑了。

初中时候,她疯狂崇拜的钢琴家喜欢在演奏时配上夸张的肢体动作。

看过许多视频后,季圆心痒难耐也跟着学了几招。

那次元旦演出, 她欢快地结束最后一个音符时,激情地抬手身体后仰,谁料重心不稳,跟着钢琴凳一起四脚朝天摔倒在台上。

台下的人都笑疯了,照片被人拍下来,还登上了当月的校刊,堪称季圆人生最不愿回首的丢脸画面之一。

“丢脸死了,台下还坐着我当时暗恋的男生,”季圆提起来都还愤愤,“谁知道那钢琴凳这么不靠谱……”

“可我真想回到那个时候。”乔微嘴角噙着笑。

那大概是她一生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了。一面抱怨着练琴辛苦,一面又把最多的时间花在琴房里。若是哪天偷了懒,负罪感都可以把自己淹没。

“我才不想,”季圆拿出随身的小镜子,又补了一遍口红,“回到那时候,凌霖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勾搭小学妹。”

乔微抬手戳了一下她的后脑勺,“虽然没有凌霖,但我每天都陪着你啊。”

“你现在不是也在吗?”季圆说着,拉着她的手,将脑袋埋在她胳膊上,深吸一口她身上的馨香,“微微,你能回来真好。”

乔微没回答,唇角的笑意还在,目光却是暗了下来。

……

上一场演奏就要结束的时候,季圆拎着裙摆,扒开红幕一角偷看,兴奋道,“微微,我看见凌霖坐在第一排,这个地方视角特别好诶!”

刚刚乔微和她说了一堆话,季圆现在已经不大紧张了,就等着评委念到自己的号。

乔微甩了甩头,站在音响旁边,觉得脑袋有些木,没听清季圆的话。

野蜂飞舞紧促的旋律在耳边连成喧嚣嗡鸣一片,她咽了咽干涸的喉咙,觉得眼前想伸手扶住什么,脑袋发麻,眼前一片黑。

这一次,乔微什么也没抓住,便完全失去意识,往后栽去。

“微微,走吧。”

评委念号,帷幕缓缓拉开,季圆又唤一声,“微微?”

迟迟没有回应,她转回头看,脸色顷刻间变得煞白。

台下也哗然一片。

乔微不知什么时候倒在了地上,妆容都遮不住她毫无血色的脸,已经不省人事。

几天里,乔微抽出许多时间陪季圆练琴,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的帮忙到头来反给季圆添了乱。

事故突如其来,老师只能将季圆的比赛往后推了几位,换了后面的同学先上台。

“救护车马上就来了,季圆,你快回后台去!”凌霖急劝她。

“我不回去!我要和微微一起去医院,”季圆哭着摇头,“她刚刚还在和我说话,一回头就怎么都叫不醒了,我现在怎么可能还有心情比赛。”

“你冷静点,季圆,你现在什么忙也帮不上。”凌霖扶着她的肩膀将她转过来,“听我说,比赛只有一次,错过就没机会了,我会好好把乔微送到医院,等一下台就打电话把她的情况告诉你。”

“我……我现在弹不出来。”

季圆终于崩溃了,脸上被泪水晕成一片,“微微她前段时间就不舒服,她还说会去医院检查,她到底怎么了……我弹不出来的,我不弹了,我要等微微醒过来……”

“乔微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她现在如果醒着,肯定不想你放弃比赛。”

身后有老人的声音传来,季圆擦掉眼泪回头。是宋教授,她不知什么时候从大厅里出来了。

“回去好好弹,别让她心存愧疚。”

***

接到电话之前,霍崤之正在店里挑订回来的吉他。

乐队虽然解散了,但乔微刚刚学吉他上瘾,他想送她一把合适趁手的,挑来挑去,觉得哪把也不好。

两盏茶下肚,严坤都陪得不耐烦了,翘着个二郎腿靠在椅子上,“霍少爷,不是我说你,送女孩礼物哪有送吉他的,活该你没谈过恋爱。”

“滚边去,”霍崤之皱眉,“乔微跟你那些女朋友能一样吗?”

“是是是——当我白说,行了吧,你厉害,到现在还一垒都没攻破。”

谁说的。

就算偷亲,那也算接吻。

忆起碰及她那一刻的触感,像是糖,有她绵软的香气,霍崤之抿唇,又觉得干渴意犹未尽起来。

没有人知道,他那时候假装镇定,转身朝前走,像是踩在云端里,好不容易才没打绊。

但这种感觉,他要自己好好珍藏,才不屑于和旁人分享。

说到这儿,严坤又想起来,“你猜我昨天见着谁了。”

霍崤之一点不想满足他的倾诉欲,手下又换了把吉他拨,严坤已经自顾自讲起来,“席越!”

“你别说,他这种道貌岸然的类型还真招小姑娘喜欢,我昨天见他时候,以深的妹妹一颗心怕是都扑到他身上去了,在这样下去,席林两家怕是要结亲……”

严坤绘声绘色说得兴奋,霍崤之只管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席越要是结了婚,对他来说倒勉强算个好消息,他想着,思绪又蔓延开,今早气温骤降,也不知道乔微有没有多穿点儿,医生说她不能感冒的。

霍崤之皱眉,音大的礼堂到底舍不舍得开暖气啊?

“嘿,我说话,你发什么呆呢?”严坤拍他。

“想起来件急事,自己玩吧。”霍崤之总觉得不安心,拿着最后一把吉他刷卡付钱,抓上车钥匙就要出门。

奶奶的电话,便在这时候来了。

***

乔微上台前晕倒了。

出院前医生千叮咛万嘱咐,乔微不能感冒发烧,可能会加快癌细胞转移。但这几日气温走低,医院尚且全是流感病人,更别提乔微的身体虚弱,免疫力低下,更容易中招。

霍崤之油门踩得狠,甚至比救护车更先抵达了医院。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乔微那个叫凌霖的朋友。

霍崤之看见了,这次却没空理人,简单两句和医生交代完乔微的情况。话说完,便觉得身上僵直,全身心都被病床上的人攥紧了。

她戴了氧气罩,闻不见气息,面容惨白。

刚刚挑好了半天的吉他还在车上没来得及送。

他梦游一般跟着人群进医院、上电梯,穿过走廊,直到一扇门将他挡在外面,唯独不敢多看她一眼,怕自己喘不过气来。

害怕。

他的身体就是被这种情绪填充了。

霍崤之尤记得自己刚开始学骑马的时候,奶奶送了他一匹设特兰小马多蒙。

霍崤之喜欢,亲自给它刷毛、喂食、清理。他渐渐开始熟悉了它每次磨牙、打响鼻,转圈的小动作是什么含义,把它当做朋友伙伴,建立信任与默契。

马的寿命本该很长,但那匹马,在霍崤之远赴英国的第二年,便患病死了,负责饲养的人说,它临死前几天不肯喝水,也不肯吃草,卧在马厩不动,盯着门外,大抵是盼着他的主人出现。

霍崤之念的是封闭寄宿学校,最后也没能赶回来。

但从那时之后,他便不再对这些动物付出感情了,现在养的那匹白马,他甚至没给它取个像样的名字。

因为害怕。

人生来被赋予感情的本能,总要面对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这样的自然规律。但如果那是一个注定悲伤的结局,他宁愿没有开始,霍崤之从前就是这么想的。

年少时的想法总是天真,心里立了许多条条框框,待他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才发现,感情开始投入,根本不受控。

两个男人静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等待,还是凌霖迟疑着先开口了。

“你……知道乔微生的是什么病?”

他起初以为也许就是普通的贫血、低血糖。毕竟从前他从来没听说过乔微的身体有哪里不好。

可跟着她入院来,护士的紧张、医生们的如临大敌,他才发现,这晕倒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霍崤之没答,反问他,“她晕倒之前在做什么?”

“准备上台。”

“所以她就是为了上台伴奏才穿那么薄的礼服?”

“是。”

霍崤之翻涌的情绪这一刻似终于找到了倾泻点,狠狠揪着男人的衣领将他带起来,给了他肚子一拳。

“你们凭什么叫她做这样的牺牲,你知不知道她不能感冒!不能感冒!”

上一次疗效很好,乔微出院之后状态一直稳定,明明还有三天就能开始下一期化疗,现在全都变了。

凌霖平白挨了一拳,闷哼一声,推开他,直起腰来,没有还手,又问:“乔微生的什么病?”

乔微什么都为朋友着想,可真正自己有难处的时候,却从来不肯叫他们担心。

霍崤之的怒气更甚,将他推到墙上,又举拳。

病房里忽然传来一阵忙碌的声响,有护士低喊着什么,霍崤之听不清,只是缓缓松开他的领子,放下拳头,又重新守到病房跟前。

他确实在迁怒,礼堂有暖气,乔微并非一定是受了寒才晕倒。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可他只有做着点什么的时候,移开注意力,才能觉得心里没有那么恐惧。

他现在,只盼着乔微快点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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