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新年的第一场雪姗姗来迟, 一夜间,整座城市银装素裹,被大雪覆盖。

霍家前院里高大的落叶乔木被厚雪压弯枝丫, 有风刮过时簌簌抖落,纷纷扬扬积到地砖上, 等待清扫。

厨房已经做好了早餐,佣人在边上摆着碗筷。

主座的男人入座时, 瞧见右手边空置的位子, 动作微顿, 猛地才想起来,小儿子已经许久没有回京了。

于蔓眼神微动,把亲自切好的蛋皮吐司推到男人跟前,递上叉子, 笑道,“雪下了一夜,路上怕是正堵着呢。你平时这么忙,好不容易偷空休息会儿,慢慢吃完再去公司也无妨的。”

霍父接了面包叉,回头问起助理, “崤之呢?这么多天就一个电话没打回来过?”

助理低头,“二少人在G市, 大概忙起来没顾得上。”

“他能忙什么, 忙着吃喝玩乐?这混小子怕是还在为上回要拆他马场的事跟我置气。”霍父皱眉。

“再给他电话,通知他马上回来。再过几年就三十的人了,不立业不成家,成日游手好闲成什么体统。”

霍仲英听到这,暂停刀叉, 劝道,“二弟这会儿怕是不乐意回来。”

“家在这儿,他有什么不乐意的?”

“我上次去G市的时候,听外面人传得难听,说他看上了席家那姑娘,天天围在人屁股后头打转——”

“仲英……”于蔓低声呵住他。

“讲——”霍父抬手。

“那姑娘是乔董前头生的女儿,原先打算配给席越当媳妇儿,二弟半路杀出来,就为这事儿,还和席越翻脸了……”

霍父沉思片刻,冷哼,“有家不归,由得他乐不乐意。”

早点快结束时,于蔓瞧着霍父平了怒气,又才小心提起来:“我瞧仲英这些天闲得发慌,不如叫他今天去公司给你打打下手,恰好外面风头也平息了……”

“是啊,爸,”霍仲英忙表态:“我呆在家有些日子了,今天和您一起去公司吧。”

“风头过了?”霍父说到这便来了气,咽下早餐,冷冷扔开刀叉,“霍氏的股价低迷至今,整个公司上上下下哪个不在讨论你的事,脸都被你丢尽了。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这事儿冤枉仲英了……”于蔓委屈插|进来,“他莫名其妙去警|局受了那么多天罪,要说罚,也罚够了。”

“是不是冤枉你,你自己心里清楚。”霍父折起餐巾擦拭,对霍仲英冷声道:“我没给你机会吗?这样也做不好、那样也学不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以后要是再这样,还不如学崤之什么也不做,叫我省点儿心。”

崤之!崤之!

霍仲英心中冷笑。

老爷子忘了,从前他觉得最不省心的就是霍崤之。

那个败家子不管做错什么都能被原谅。唯独他,稍微一点错处便被拿捏着不放,还要时时拎出来提醒!和个下人有什么区别?  

好像只有霍崤之是他的亲生儿子。

于蔓听着霍父话里松了口,赶紧顺水推舟,“仲英这次确实是交友不慎被人算计了,这次长了教训,以后不会再犯的。是不是,仲英?”

“是。”

他垂眉低头,拳头紧紧握起来。

“还不快去叫司机准备着!”于蔓又提醒。

“是。”

霍仲英起身点头,扔下没动过几口的早餐,消失在餐厅。

然而人刚下车库没几分钟,霍仲英又匆匆忙忙折返回来,神色难掩慌乱,叫来于蔓,压低声音急道,“妈!爸呢?”

“楼上换衣服,怎么了?”

“霍崤之那个疯子!他把小舅找的人绑着扔在家里地下车库,我刚刚才发现……”

上面已经传来下楼的脚步声。

“人和血迹需要时间处理,你千万要把爸拖住,要是那人在爸面前一开口,这事儿就瞒不住了!” 

那男人被粗绳五花大绑,约摸是被打了一顿扔来的,身上带着许多皮肉伤,血迹淋漓可怖,被扔在霍父平日出行的车子引擎盖上。

大概是昨晚被扔进来的,在车库里躺了大半夜,霍仲英到那的时候,中年男子还在蜷缩着哆嗦。  

话音落下片刻,霍父已经到了楼下。

于蔓瞧着儿子的背影心跳飞快,赶紧转身朝霍父迎上去,借口他身上的西服开了线,重新替他上楼找了一件换。

“你是怎么了?慌慌张张的。”霍父皱眉。

于蔓只能笑着,胡乱找了个借口扯开。

……

直到霍父进车库前,霍仲英才勉强把事情处理好,还为封住司机的口,还又花了一番力气。

事情虽然勉强混过去了,却叫他一整天心惊肉跳。

如果霍崤之是想敲打羞辱他,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这个疯子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分寸!

霍仲英恨得牙根都痒,他一千个一万个肯定,他声名扫地绝对是拜霍崤之所赐!

可是有什么办法?

霍崤之有根基深厚的母家,有亲奶奶,他除了一个无权无势的妈,什么也没有!

所有苦都只能往肚子里咽。

而且霍崤之现在有了戒备,却是再没办法轻易出手了。

算他命硬,又逃过一劫。

***

霍崤之大清早睡眼惺忪便接到老头子助手的电话。

“回帝都?”他烦得很,“我不回去。”

“霍少,霍董事长今早大发雷霆,您怕还是回来一趟……”

奶奶平日不重口腹之欲,厨子都是随便请的,早餐口味并不好,尝了两口,霍崤之便推开餐盘。

“不吃了。”

他唤人来收走,又朝电话那边道,“你通知到就行了,我会解决的。”

挂了电话,宋老才看过来。

“你爸催你回帝都了?”

霍崤之往后椅背上一靠,叹气,“我要多陪陪奶奶,不想回去。”

“行了,”宋老笑起来,“你想陪的怕不是我吧。”

“这您也知道。”霍崤之拖着椅子坐到老人身边,撒娇,“奶奶,你帮帮我,我不想回去。”

“都快过年了,你在这儿也陪奶奶好几个月了……”

“奶奶!我现在真的不能走。”霍崤之急了,“我的马场没人管,乐队也快解散了……”

“都不是理由,你没这么在意这些的。”宋老语重心长地叹了一口气,抬手摸摸他的头,“奶奶知道你在想什么——”

“阿崤,你这样下去,会伤心的。”

霍崤之背上僵直,愣住,对上他奶奶的眼睛。

“我也很喜欢微微那孩子。”宋老放下餐具,声音微哑,眼神沉下来。

“可我守寡三十年,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和一个你爱的人天人永隔,是什么滋味。”

“你会痛苦、心碎,余生抱着一股执念,守着回忆度日。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那更好的人。”

“每天仍旧在做事,但会活得像行尸走肉,对很多事情失去兴趣,再也没有办法找到纯粹的快乐。”

“奶奶不想你这样。”

老人的眼底已隐隐有泪光浮上来,“趁现在还来得及,阿崤,听话。”

那样切身的感受,一个字比一个字更深切沉重,坠到霍崤之的心坎里。

乔微的病,可能治不好了。

他其实从未真正去深想过这道命题。

或许是潜意识里便觉得那可能太沉重,太难叫人坦然了,不敢想。

可是无论思考得再怎么清楚,他现在又怎能撒手放开呢?

放不了了。

他是心甘情愿想要让她依靠,想抚平她所有皱起的眉头,保护她。

至于未来会是什么样,会有多痛苦,他不愿去想,他现在只想陪着她,看她不要再受病痛折磨,看她快点好起来。

于是他摇摇头,放轻声音,一字一句回道:“来不及了,奶奶。”

“我可能……爱上她了。”

全部身心被一个人的情绪所左右是什么感觉?

她一笑,他便也开心。她皱眉难受,他便恨不得替她难受。

做很多傻事只为了让她心软,看她在乎自己的样子。她稍微给一点甜头,只觉得全身心都飞扬起来了,全然不受控制,像个傻子。

他尝试过很多新鲜的东西,登珠峰,徒手攀岩,海上冲浪……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只有情爱二字,是霍崤之从未尝过的。

那喜欢就像是一场来势汹汹的流感,而他却没有打过疫苗。

***

乔微再返校的时候,期末考已经结束了。今年有许多学生留校,都在为保送名额选拔准备。

乔微没报名,即使朱教授再三劝她,告诉她可以把她的名字临时加上选拔名单,乔微也没有答应。

她的身体其实已经不适合继续呆在学校了。

凌霖大三时候便已经有企业资助,准备好公费留学,季圆要追随男友,这次的名额就是最好的机会。

她平时爱玩,这回也不敢贪玩了,成日呆在琴房苦练。

“微微,初试你来帮我拉伴奏部分吧!贝多芬《G大调钢琴与小提琴奏鸣曲》。”季圆翻着乐谱着急,“我准备独奏的那首,中间一段总练不好。”

“来得及吗?”乔微也替她紧张,摇头,“我没准备,拉坏了怎么办……”

“时间紧,你都练不好的话,别人就更不可能了。”季圆松开乐谱,坐在钢琴凳上转身抱紧她的腰,“微微,你忘了,当年我们合奏大杀四方,教授都说我们是世上最默契的搭档!”

乔微最后还是把那谱子接了过来。

距第二次化疗还有一个多星期,事关季圆出国的大事,再怎么难,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试试。

乔微领悟力高,记性也比别人好几分,一上午拉会自己的部分,下午便开始和季圆合奏。

开头便是G大调的奏鸣曲式,钢琴率先阐述,急促热烈。

季圆弹得很投入,触键果断,但一点不生硬,确实已经练到游刃有余,难怪她宁愿冒着风险也要换这首。

季圆弹着,尾指翘起来,乔微心领神会,下巴抵在腮托,闭眼开始拉。

小提琴的声部仿佛是应答,进入得毫不突兀。

这曲子对钢琴的要求很高,因为乐器完全不同的音型,二者必须要保持音量的平衡,这时候,配合便更显得尤为重要。

默契的重要性便在这时候显现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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