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净崖一切如故, 只有风声凛冽。

外面传来几声鹤鸣。

一只白色的猫咪蜷缩在案角, 看着江应鹤坐在案前查书。他露出尖尖的猫耳, 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尾巴, 似乎是想伸手把爪子探过去一下。

但江应鹤翻过了一页, 抬眸扫他一眼,他的爪子便不敢动了, 只能又缩了回去,委委屈屈地咬着自己的毛绒尾巴。

都不撸撸他。

白猫抱着尾巴舔毛,看着江应鹤神情专注地查找有关于阴阳果的资料, 按捺不住地小声道:“按照药王谷的药方化解下去, 就可以了。”

江应鹤没有看他, 而是将底下的一叠古籍拿了上来,淡淡道:“事情经过是怎样的,你知道么。”

长夜自然询问过巫成雨, 他凑过去一些,把脑门往师尊手心里顶,软软地道:“你摸摸我。”

江应鹤动作一顿,将掌心的小白猫推开,续道:“罢了,师弟未曾相告,我又何必多问。”

他将阅览过的书籍压下去,继续看有关于无量天阙、妖神混沌、以及太初剑仙的一些记载——他之前并未好好地看过,至如今才有时间将这些东西整理出来,一并看下去。

无量天阙之上, 似是住着本方大世界的开辟者,一位真正的合道道祖,只不过除了这一句隐约猜测之外,竟然全无记载。妖神混沌的描述倒是十分详细,只不过经历千百年的传递,难免失真,到还不如询问眼前这只猫来得快一些。

至于太初剑仙……

江应鹤抬起手,指腹慢慢地从上面的记载上掠过,听到一旁委屈的喵喵声。

……撒娇鬼。

江应鹤没有看他,只是听着小猫爪子在案角上踩来踩去的细微声响,感觉到对方的毛绒尾巴焦虑地拂来拂去,扫灰比拂尘还管用。

大约过了几息的时间,长夜终于忍耐不住,踩着小猫步再次靠近,那只毛绒尾巴可怜巴巴地、带着小心试探意味地勾他的手指。

江应鹤抬眸看他。

小猫咪立刻收回尾巴,端正地坐在案角,发出期待又忐忑的喵喵声。

这次总该被勾引到了吧……师尊怎么还不摸摸我。

江应鹤看着他漆黑圆润的瞳孔,静默半晌,道:“下去。”

小猫咪:“……?!”

“你在这里,一直妨碍我。”江应鹤道,“李还寒住在风雪居,秦钧在秋暝故园,你去哪里都行。”

长夜呆了半晌,猫生至此,第一次受到这么沉重的打击。他嗫嚅片刻,没敢说话,而是把尾巴蜷得更紧,爪子抱住尾尖,低着头舔了一下。

连猫叫声都没有了。

江应鹤看着他备受打击地往后退,轻轻蹙起了眉,提醒道:“你小心,要掉……”

话语未完,这只毛发又密又长的猫猫就一脚踩空。从桌案上掉下去了。

江应鹤起身看了一眼,见这只半吊子猫咪差点没翻过身,险险地用肉垫落在了地上,然后委屈地转过身,趴在了地面上。

还好。

江应鹤继续翻过书页,看到太初剑仙的最后一行记载:

“……疏冷清绝,自称已有中馈。有秘闻传说,言其与道侣分居多年,或疑其妻已故,此生无续。”

简单来说,就是讲太初剑仙自称已经成亲了,但是有小道消息说,他只是跟对方分居多年,而有的人怀疑他的妻子已经亡故,终身没有续弦。

怪不得东西都是一式两份的……江应鹤沉思片刻,想到那位穿越者前辈留下的几句告诫,心里越想越不对劲。

……他没事推演这些做什么,一般来说,推演未来事态发展,都是跟自己有关的。

江应鹤当局者迷,几番猜想都不太对,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时,陡然听到几声猫叫。

他抬起头,看着长夜跳上桌案,尾巴粗粗地炸了一圈毛,连脊背上的毛都有些炸,他顺着长夜的目光看过去,听到玄门外轻轻的敲门声。

这个长短有序的敲门习惯……是李还寒。

江应鹤还在生他的气,并不是很想见人。

长夜见江应鹤没有回应,尾巴上的毛一下子就不那么炸了,他一边抱着尾巴尖把毛舔顺,一边松开爪子,跃跃欲试地往师尊的方向又走了几步……

被江应鹤一眼制止。

……猫猫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小白猫缩回爪子,全身上下连带着这双耳朵都透露出一股委屈之感。原本竖起来的小耳朵都完全趴下来了。

外面的敲门声停了。

江应鹤以为他离开了……毕竟李还寒现在是可以稍微控制一下那只心魔的,自从那天晚上过后……不,其实一直以来,他都有些害怕那副模样的还寒。

这不像他认识的那个人。

在江应鹤的印象之中,他相识至今的大徒弟,明明是最温柔内敛、值得信任的人,但他一次又一次地体会到,李还寒心魔发作的时候,即便看起来再相似,但做出的选择却完全不同。

他可以接受情势所迫。

但也清楚地明白自己什么时候,的确不愿意。

风声骤起。

江应鹤以为他离开,下意识将神识扫了过去,确认一下门外有没有人,便感觉到李还寒仍然等在外面,寸步未离。

这算什么。

这让江应鹤陡然想起李还寒那日晨起,向他辞行的那一日。他受七日合欢余毒折磨,在发生了那件事的第二天,李还寒便告辞离去,随后再次相见,他心魔缠身,性情变化甚大。

或许也不能说是性情变化,不如说,是他原本能隐忍住的东西,脱离了掌控。

江应鹤想到他说过……怕伤到自己。

他停下了继续阅读的手,随后在神识的探测范围内,感觉到李还寒撩袍跪下了。

他动作一顿,默不作声地看向玄门方向,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这等情形何其相似。

江应鹤闭上眼,深深地叹了口气,看向一旁目瞪口呆的猫咪,道:“你出去跟他说,让他走吧,我并未生气,只不过……”

江应鹤想了想,道:“我有一些事,要自己去办。”

长夜没有想到李还寒能这么狡猾,正在无限震惊之中,就听到江应鹤淡漠平静的声音,他刚想问自己能不能陪同,就听到师尊继续道。

“把摘除尾巴的解咒方式告诉我。”江应鹤看着他道,“要是再骗我,我就带你去绝育。”

江应鹤的神情太过认真,小猫咪顿时觉得某处一凉,老老实实地摁了猫爪,用尾巴卷起江应鹤手中的墨笔,字迹端正地把咒法写了出来。

……原来他用尾巴也能写,甚至连字迹都是一样的。

江应鹤收好纸张,低头换了本书,语调清越平和,似对其他任何人讲话,都与此并无区别:“若是钧儿过来,也一并告诉他,你出去说吧。”

长夜轻轻地“喵”了一声,然后跳下桌案,晃着大尾巴从门缝里挤出玄门。

白鹤玉宇的风的确比以前要冷。

一旁的鹤灵仍在安睡。

李还寒一身玄色衣袍,眼眸鲜红如血,长夜打量他时,注意到这只天魔的心魔纹路像是有所衰退,仿佛情况确有好转。

是他想岔了,心魔如故,只不过是李还寒试图控制它的这条路走对了而已。

他目光随之下移,看到对方玄黑的袖摆里,有一只黑鳞红眼的蛇从袖子里探出了头,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压制不住的魔气。

这应该就是血影吧。传说中可以为血河魔尊定位所有见过的人,是一只魔物。

长夜哼了一声,觉得自己的猫爪子都开始痒痒的了。他知道李还寒看出是自己,却没有什么反应。

“师尊让你走开。”小猫咪毫不客气,在他面前伸了个懒腰,“他还有事,没空理你。”

那双血红眼眸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跟他沟通,而是转而望向玄门之内。

他厌恶脱出掌控的事情,却又总是不得不在这上面出问题,一次,又一次。

就在这只白色小猫咪满嘴喵喵叫的时候,李还寒站起身,重新敲了敲门,低声道:“师尊。”

“是我失控,对你……”李还寒话语稍停,“我自诩珍重,实则并未比他人对你更好,一切缘由,皆是贪欲作祟。若是我一心修炼的结果,反而铸造伤人之物,不若封印了境界,才可放心地照顾你……”

他只说到这里,旁边的白色小猫咪就已经惊诧地睁大眼了,噎了一下,急促问道:“你对他怎么了?李还寒你要脸不要啊?喂……”

李还寒完全没理会一旁上蹿下跳的猫猫,而是认真问道:“可以进去么?”

里面还是没有声音,李还寒消磨着情绪耐心等待,直至焦躁渐升之时,一道神识扫过去——

里面没有人。

李还寒抬起手推开玄门,见到内中的悬剑台、床榻、书架、桌案,一切如故,连布置陈设、乃至茶盏器皿,都是他熟悉的故物。

只是空无一人。

案上的书翻了一半,悬剑台上的忘尘剑收了回去。纸张上素白一片,连一个字都没有留。

连眼前情景,都刹那如梦一般。

仿佛回到清净崖、完好如初地回到师尊身边,只是他心中的一个奢望而已。他们之间所经历的事情,已并非师徒二字能轻易说清的。

李还寒走了过去,指腹抚过桌案,缓缓闭上了眼,吐出一口气。

一旁的白色猫咪顷刻变化,变回红衣少年的模样,神情比李还寒还要不知所措。

“他明明说,变成猫就……就原谅我的。”

“他跟我说让我告诉你一句,师尊说他自己有事要办。”

长夜的话语停住了,然后很细微的、悄悄地,又有一丝哽咽。

他不想在情敌面前哭。

可是一点也忍不住。

长夜的手捏皱了案上纸张,可是又怕他回来不高兴,又一边哽住,一边把纸铺平,一举一动都委屈极了。

“可不可以别抛下我……”

他念叨了一会儿,然后抬起手,擦了一下眼角,又小小声地道。

“我在听话了……师尊……”

这几乎算不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更说不上是欺骗,最多算是不告而别罢了。

可是他本来也没有要告诉自己的义务。

长夜想得特别通透,他一向很拎得清,但不妨碍他难受。他毛绒绒的尾巴都垂在地上,觉得白鹤玉宇的冷玉墙壁好冰啊。

这里好冷,师尊怎么能在这里呢。

“我知错了啊,能不能让我陪你……”他很小声地、带着哭腔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努力了半天,才在情敌面前重新又板起脸,可是却一点对他的敌意都产生不出来。

他心里只有师尊。

不告而别尚且如此,那他曾经做的那些事,在师尊心里,又有多么难过呢?

————

蓬莱偏殿。

“宗主何必如此。”周正平挥了一下尘尾,“昔日之事,虽曾对蓬莱有所困扰,但也锻炼了一代弟子成长,有利有弊,并不需为此特意道歉。”

他算是看着秦钧一步步复苏的,还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傲慢自负的恶灵眼里,看进去了其他人。

与其说是看进去了,倒不如说这是为了江师弟,才屈尊前来,只不过他到此刻处理得最好的是,没有给周正平和颜采薇有任何一丝他在纡尊降贵的信号。

上位者低头,从来十分难得。

颜采薇也道:“况且你与江师弟之事,我们并无插手的道理。宗主虽名义上是蓬莱门下,可实际上,只是江师弟一个人的弟子而已。”

“多谢。”秦钧道,“自重逢那日起,便已觉悔悟,我会尊重他的,还请两位放心。”

这对话颇有些两家人对话的感觉,颜采薇差点被他绕进去,哪敢应下来,刚想把话题拐回来,便听一旁的师兄道:“江师弟好像……离开了?”

颜采薇愣了一下,道:“怎么刚回来又走了,不是说小云师弟那边并无大碍,只要慢慢调养即可了么?药方灵丹,都不需要他操心,他去哪里了?”

周正平刚想说话,便看到对面同样视线强烈的秦钧,沉吟了一下,才道:“或许是,出去散散心。”

颜采薇满腹话语都顿时卡住了,想想他这段时日,从外界零零散散、风闻而来的几番曲折,内心复杂不已,叹道:“以江师弟的修为品性,无论在哪里都好,反而是让他这三个徒弟留在身边,倒是易生事端。”

她这话并未避着秦钧。

周正平淡然点头,随后看向秦钧,郑重道:“还望宗主体谅,切勿大肆寻人,让他自己安静一段时日。”

他能感觉到一位半步金仙收敛气息时的精准,自然也能感受到当对方情绪波动时周围陡然浓郁阴冷的鬼气。

过了片刻。

浓烈鬼气荡然一空,四周倏然静寂。

“……好。”

作者有话要说:  火葬场的大门向你们敞开~

读者的心海底的针,让我看看你们的心有没有鹤鹤硬,还是很快就心疼啦?

另外小云那个……没有强制爱,我本来想一点点透露,别着急……我这么喜欢你们,咱们温柔一点交流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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