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河河水重新贯通之时, 河底的数千万生魂游弋漂浮。来往的鬼修们远望水面, 见到往日形如天堑般的裂痕终于尽数修复, 形如昔日。

此间事了, 在回蓬莱之前, 理应再去一次妖族之地,寻找小云师弟……江应鹤一边抚过忘尘剑, 一边思考如何寻人,没有注意到熟悉的气息愈发接近。

直到温热的气息扑过脖颈。

江应鹤蓦然抬眸,见到李还寒鲜红如血的眼眸, 神态平静, 一切如常。

“抱歉。”李还寒低头给他重新整理了一下衣领, 指腹捋平上面的些微褶皱,低声道,“我昨天……不该失去控制, 还在生气么?”

江应鹤看了他一眼,把对方的手从身边拂下去,淡淡道:“你最好跟我保持一点距离。”

虽然李还寒正常的时候非常温柔,但他不正常的时候也是真的完全没法看。江应鹤事后回想一下,觉得如果那一天秦钧没有及时出现,他绝对敢直接动手。

李还寒注视他的身影,沉默了片刻,听到一旁秦钧散漫中略带嘲讽的笑声。

“李师兄,”这只恶灵兴致勃勃地提出方案,“要不你还是被封印境界吧, 这样更能让师尊消消气。”

“你的话真多。”李还寒道。

即便已经准备启程去妖族之地的眼下,这两人依旧是充满着仿佛即刻就能燃烧而起的火.药味。

就在火.药味越燃越剧烈的时刻,江应鹤放在身边的通讯令牌忽然亮了起来,里面传出了周正平的声音。

“江师弟。”

江应鹤收回忘尘剑,回应道:“我在听,师兄请讲。”

周正平的声音有些疲倦,但听起来仿佛并不是外物上的劳累,而是心境上有一些疲累。

“你徒弟……天犼妖尊协助我们,找到了小云师弟。”

江应鹤稍微一愣,觉得这应该是一件好事,便道:“发生什么了吗?掌门师兄,你的声音听上去……不太好。”

周正平静默须臾,道:“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商讨此事。”

随后,通讯便在下一瞬灭掉了。

江应鹤对着令牌怔然片刻,指腹在上面滑过,深深地吸了口气,认真地做足了心理建设,随后道:“……不去妖族了,我们,直接回蓬莱。”

————

按理来说,昔日离去至如今,只是弹指般的一瞬,但此刻归来,又恍若一别经年。

蓬莱派的弟子们看上去都沉稳了许多,他们很多人都经历过前一阵子风浪骤起的各族之战,也救助过许多前来寻求庇护的百姓,身上都有了很多独特的气质。

这种气质是正道弟子在成长到一定阶段时特有的,这才是江应鹤无比习惯的氛围。

李还寒和秦钧的身份还没有展现在蓬莱弟子们的眼中,那一日从剑仙遗府回到药王谷的修士们更是三缄其口,不敢多说。

在蓬莱仙门的眼中,他们仍是清净崖玄微仙君的座下弟子,是他们视之为赶超目标的两位师兄。

包括长夜也是。

江应鹤没有在弟子面前露面,而是直接赶往了议事之处,他回归之时,魂灯骤然明亮,连清净崖萎靡已久的鹤灵都跟着从沉睡中起身,徘徊不定、盼望归来。

江应鹤进入议事厅时,才发觉内中不止有蓬莱之人,还有几位穿着碧绿衣衫的药王谷修士,以及一只大妖。

周正平坐在主位,手畔是紫衣坤道颜采薇,小云师弟就在旁边,膝边卧着一只白虎。

江应鹤穿了一件道服,仪容如故,似乎看不出与曾经有区别的地方。药王谷的几位见到他,不约而同地起身行礼,似是对昔日之事仍旧挂怀,觉得歉疚。

愁永昼便在其中,只是这一次他并非领头之人,药王谷的悬壶真人张谷主亲自造访。

“江师弟。”颜采薇道,“幽冥界一行,可有大碍?”

江应鹤坐到了云不休身边,从旁观察了一下对方的神情,随后道:“无碍,药王谷诸位因何在此?”

殿内稍静片刻,愁永昼跨出一步,抱拳躬身道:“江仙君。吾等惭愧。”

江应鹤虽然总是在他三个徒弟身上吃亏,但在修真界之人眼中,仍旧是那位衣不沾尘、凛如寒刃的千年剑修,无论是资历还是境界,都可称一句前辈。

更何况又有之前那件事,药王谷的这几位对他简直像欠了一条命似的,姿态一向摆得很低。

“其实贵派的云真人,前些日子,一直暂居在药王谷。”

江应鹤轻轻挑眉:“蓬莱寻觅已久,药王谷为何连半点消息也不愿透露。”

“……是我不让他们说的。”

江应鹤闻声转眸,看向低头抚摸白虎头颅的云不休,抬眸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一直在捏眉心念无量天尊的周正平,觉得其中仿佛真有什么隐情。

正当他想要询问之事,一旁的颜采薇轻咳一声,含蓄道:“昨日天犼……长夜带他回来时,便已向我们告知。小云师弟误服了阴阳果,很早便离开了妖族之地,前往药王谷秘密医治疗养。”

阴阳果……江应鹤脑海中空白一刹,原本的询问话语都停到了嘴边,他看了一眼云不休腿边的白虎,问道;“……眼下情况如何,这只妖,怎么是原型。”

其实他心中已经猜到了几分,但并未确信。就在云不休回答之前,悬壶真人便见到几人脸色不对,立即起身告辞,并将这些时日曾用过的药方丹药一并留下了。

玄门启而又闭。

云不休低着头看了一会儿地面,道:“巫成雨把妖丹分了一半给我,炼成了外丹佩戴,所以才是这副模样。”

江应鹤敲了敲扶手,道:“若我未曾记错,那种灵果原本是给顶尖妖修化形时,调和体内阴阳二气的。”

殿内再度沉默。

“……嗯。”

江应鹤揉了揉额角,暂且把混乱的思绪捋平了,将药王谷几位留下的药方拿起来看了片刻,随后叹道:“除了这些,还有受到什么别的委屈吗?”

云不休摇了摇头,不太敢说话。

“他现在并无大碍。”颜采薇道,“因为白虎外丹之故,暂且均衡,所受的伤已终止了。”

江应鹤敏锐地意识到颜采薇用的是“暂且”二字,下意识反问:“那这之后呢,需要如何调理道体?”

这句话出口之后,他才反应过来不太好,道:“若是不方便说,那也不必勉强,我自去查书便是。”

趴在云不休腿边的白虎低低地发出声响,舔了舔他的手背。

云不休安抚地蹭了蹭白虎的脑壳,小声道:“我本来想解决此事再回蓬莱,便在药王谷暂留……我与巫成雨之事,本想委婉一些告知师兄,如今,让你担心了。”

江应鹤心情复杂至极,连带看着小云师弟的视线都温柔了好几分,道:“虽是妖族,也分善恶,不必心生负担,你没事最重要。”

云不休感动地点了点头,问道:“那师兄的那三个弟子……”

“咳咳咳……”

他的问话被疾速咳嗽声打断。云不休疑惑地看向掌门师兄,见到周正平甩了一下手边的拂尘,语重心长地道:“你先回去休息,这件事我们会想办法,我跟你江师兄还有话要谈。”

云不休虽然好奇,但他自从误服这个破果子之后,就安分老实了很多,并没有继续问下去。

江应鹤目睹着小云师弟和那只白虎先行离开,随后轻轻地震了一下手里的药方,蹙眉道:“全都是祛阴补阳的灵物。乍然如此服药,不会虚不受补么?”

颜采薇摇头道:“不会,他误服的那份品质甚佳,要慢慢调理修养。”

“……那好吧。”江应鹤勉强接受,又问,“……那只白虎跟他是什么关系?”

颜采薇跟周正平对视一眼,见到周师兄并不太好的脸色,叹了口气,道:“他们俩是……道侣。”

江应鹤怔了一下。

他虽有猜想,但此刻还是有一种好白菜被猪拱了的感觉。就在他作为养白菜一方对那只妖挑挑捡捡百般不顺眼的时候,忽又听到掌门师兄的询问。

“李还寒和秦钧,都回来了?”

江应鹤回了回神,道:“嗯。”

“江师弟,”周正平欲言又止,“那你……”

“我身无情根,又为人师表,不可托付。”江应鹤道,“他们三人能安分下来,已属不易。而且我总觉得……即便我有动情的能力,恐怕也不敢抉择。”

“的确。”颜采薇认同道,“以这段时日的表现观之,微妙平衡一旦打破,牵一发、动全身,不只是你个人恩仇。”

正在江应鹤默默颔首之时,又听颜师姐续道。

“可作为我自己,却希望你遵从本心,不必为天下大局而受委屈。”

“倒不能说是受委屈。”江应鹤注视着手边的茶盏,轻叹一声,回忆道,“我心中有愧,确实无法抉择。与其说是为天下大局,不如说,我本就不想伤害他们。”

“你常常如此,我们早该料到。”颜采薇捋了一下发丝,随后郑重道,“若要为一时安定牺牲你的自由,不光是我等,即便是蓬莱的晚生后辈,也不愿意如此苟安。你若是对他们三人无意,或是只愿意择一而终,无论如何选择,我们都只会支持你。”

江应鹤对自家师兄师姐的态度并无意外,同门多年,自然彼此了解默契。他点了点头,道:“我明白。”

此间话了,周正平又道:“之前我听秦钧的话,像是有意为你寻回情根。”

江应鹤静默沉思片刻,道:“实不相瞒,我也有此意向。不过由于混沌之事,需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是跟他说的,又不是跟你说的。”周正平皱眉,“只要他们三个能联手,真正地除去混沌,对于各界来说,也属一大善事。”

江应鹤明白他的意思,想了一下几人如今的关系,道:“还寒跟钧儿倒是有希望,至于长夜……我不知道他是否愿意。”

周正平点了点头,没有多问,而是道:“兰若寺的禅清住持让我转告你,若是决定取回情根,务必前去见他一面。”

江应鹤虽然不知道他有何事要说,但莫名预感到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便点头应允下来。

————

清净崖,白鹤玉宇。

江应鹤回到玄门前时,白鹤玉宇的几只鹤灵难掩高兴,在门前跟他撒了好一会娇,直到被那双修长漂亮的手顺够了颈项,才轻轻地用喙蹭了他几下,示意让他快点进去。

李还寒和秦钧虽然与他同行,但在进入蓬莱之后,江应鹤便让两人回到旧居,自行去了议事厅,直到此刻才真正地进入白鹤玉宇。

玄门敞开,内里一切如故,不染尘灰。江应鹤走到悬剑台周围,将忘尘剑放回上面,伸手抚过剑柄,复又想起他摘除剑坠、归还给李还寒时的情景。

他走过悬剑台,在书架之上抽出一本书,看了一眼上面熟悉的字迹,以及自己放的书签和小纸条,他将书页内的小纸条取出来,见到他自己的字迹下方,写着一段端正字迹。

“愿我如星君如月。”

是长夜的字迹,他从小时候开始就很爱来他这里看书,专门挑他看过的书,还缠着自己讲。

他曾经真的以为这是一个纯然赤子,内心清澈无比、一见至底。也以为他真的懵懂天真,事事依恋长辈。

可是如今想来,这只经历过黑暗时代的大妖,遭受过的战火洗礼不计其数,最无害的样子,恰是他最擅长的伪装。

天真的是自己。

江应鹤摩丨挲着上面的字迹,想着李还寒沉稳内敛,字如其人,藏锋于内,乍看平平无奇,实则功力很深。长夜字迹端庄秀丽,处处漂亮完美,看起来赏心悦目,光是看字,绝对想不到其人如何。而秦钧……

钧儿那个鬼画符……算了,随他吧。

两百多年也没带得动他这一手字,大概都可以在幼儿园小班得倒数第一名吧。

江应鹤放回书册,刚想看看其他时,就感觉到一双手从后方环上腰身。

“师尊……”

他现在听不到他们三人的脚步,只能从声音听出是长夜。长夜将小云师弟送回来,知道自己回来,肯定不会轻易离去。

江应鹤心有预感,并未回头,而是继续抽出了一本书,道:“你来做什么。”

身后的呼吸有一点颤。

“师尊,我把小云师叔带回来了。”他眷恋地抵住江应鹤的肩,埋进熟悉的冷香之中,“你别不要夜儿,好不好?夜儿是真心喜欢师尊的,之前是我做错了事,师尊不喜欢的话,我都改掉,好吗?”

江应鹤心平气和地展开书册,从头翻阅,道:“你为何要杀合欢宗之人。”

“他们两个侮辱师尊。”长夜慢慢地环紧他腰,“我听不了他们这样讲话,我……”

江应鹤翻书的手一顿,道:“那你给我戴兔妖的掩饰之物时、化作白猫博取同情时、开口欺骗我之时,可曾替我觉得义愤填膺、心中愤慨?”

片刻静寂之后,江应鹤听到长夜压不住的哽咽声。

在这一点真是个小孩子,很会掉眼泪,说哭就哭了。

江应鹤叹了口气,从手中的书页里拿出里面夹着的纸条,看出是自己当初写的注释,他随意翻过背面,看到长夜的字迹,这些都是当年所写的,那时长夜写得话语还都充满着愉悦、浪漫、和少年动心的情调。

江应鹤看了片刻,听到身后低低的声音。

“我都会改的,师尊……我都会改,别不要我,夜儿错了……我以后什么都听师尊的。”

许是少年认错的声音太诚恳,又或者是江应鹤宠了他这么多年,不太听得惯他哭的声音。

江应鹤转过身,看着面前的红衣少年,语调寡淡地问:“什么都听我的?”

长夜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连忙点头。

随后,他听到江应鹤平静道。

“嗯……变成猫。”

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一起来学长夜叫!

师尊师尊我还小,师尊师尊原谅我,师尊师尊我会改,别不要我我错了,以后全都听你的QAQ。

江.看人不如看猫.应鹤:变回去。

秦.鬼画符.钧:虽然不知道幼儿园是什么,但第一不好吗?(恶灵问号)

之前的表述有不清晰的地方,修了一下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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