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子辻连日出现异象。

一到傍晚时分——打岔路口经过的人变少,行人样貌也因暮色而逐渐模糊时,奇怪事情就突然出现。

这次是一具躺在车席上的女性尸体。

一看就知道是具尸体。全身黑青浮肿,苍蝇群众而且长蛆,有几次还出现野狗,咬食脏腑。

最先发现这异象的,是个卖药郎。

卖药郎大吃一惊,心想怎么又出事了——大家都知道此处自去年夏天起,已相继出现四具腐烂女尸了。可是当接到通报的捕吏纷纷持刀赶至现场时,尸体却已不见踪影。于是官员质疑卖药郎谎报消息,卖药郎则坚称确有其事。事实上,不仅是卖药郎,其他也有数名民众目睹。不可思议的是捕吏们大力搜索,也没找着任何痕迹。

但翌日又出现相同的景象。

同样是黄昏时分,同样有目击者禀报,但捕吏们赶赴现场时还是扑了个空。

第三天、第四天,同样的情况一再出现。

捕吏们因此决定,在第五天事先安排几个奉行所的同心在附近埋伏。

理应有人弃置尸体,事后再将其回收。

可是——

却不料数名同心都夹着尾巴逃回奉行所。

尸体是出现了。

但完全没看到有谁把尸体运来。按理说,载运尸体即使不用推车,也必须用马或牛车——毕竟是具腐尸,依常识判断,总不能用挑或用背的吧。同心们因此将注意力锁定在这类目标上。

但完全没看到这类东西经过。

就在众人稍不留意之际——尸体又出现了。

捕快们个个都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否出了问题。

但确实有具尸体躺在地上。

而且一如先前的报案者所述,尸体上苍蝇云集,臭气冲天。

于是,几个人慌忙地开始寻找嫌犯,却不见任何人影。

在附近扩大搜索,也只发现一位挨家挨户化缘的托钵僧。这个僧侣在尸体出现前,就已经在这一带了。为求谨慎,捕吏们还是问了这个和尚几个问题,但他对案情显然是一无所知。

“那和尚——就是我呀。”

玉泉坊说道。这位人道背后背着——只可装进一个人的大葛笼。

“那真是有趣极了。那些别脚同心全都吓破了胆,连牙都咬不拢呢。就在他们乱成一团时,那尸体又消失了。”

“所以那应该是——鬼啰?”

谜题作家百介边说边盖上了笔墨盒的盖子。

两人正走在太秦广隆寺后方的狭窄坡道上。

“原本以为是近年罕见的鬼故事,千里迢迢赶过来,结果也没什么大不了嘛,反而发现这件事又和又市有关。”

“这件事已经那么有名了吗?——”走在前头的玉泉坊转过满脸胡须的脸,回头看向百介。

至少在大坂一带已是广为人知了——百介回答。

“世界可真小呀。没想到——印书的一文字屋竟然是又市的旧识。我是透过江户一个做出版的朋友来找他商量出版事宜的。”

“一文字那家伙,过去也很照顾我。”

说完,人道在坡道上停下了脚步。大概是身上背的东西太重了吧。

“不过,谣言传得也真快呀。你到底听到什么了?”

“其实,我一开始听到的是檀林皇后亡魂出没的消息。当时就觉得这很重要——毕竟我是专门收集奇谭怪谭的。”

“这我听说过——”人道调整了一下背着的葛笼说道:

“你打算出版百物语吧?阿又说你好奇心挺强的。”

“是啊——我好奇心是很强。尤其是认识了他以后。我的事就不重要啦。话说回来,这次我来京都四处打听,发现情况不太对劲。竟然有四具女尸相继出现在十字路口。一会儿是艺妓,一会儿是卖花女,一会儿是料理店女佣,还有武士之妻——”

“是啊——”玉泉坊回百介的话。百介接着又说:

“这些凶杀案——与其说是凶杀案,不如说是弃尸案吧,消息好像还没有传很远。据说是一年前开始发生的,至少还没传到江户。”

“可能是每件案子之间都相隔一段时间的缘故吧。而且,四件之中有两件不是凶杀案,官府要缉凶也毫无线索;对他们来说这可是攸关面子问题,所以这案子也不敢过度张扬吧。只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虽然古怪,但就地缘关系来看,倒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吧。”

“地缘关系——什么意思?”

“是啊——”玉泉坊回答道:

“京都这地方,其实四周都是亡骸呀。”

“四周都是亡骸?你的意思是这儿有很多墓地?”

“不是墓地多,是尸体多——”玉泉坊说道:

“你看,这都城三面环山。”

玉泉坊抬起头来,刻意做出环视周遭的动作。

“这些山都不是人住的地方。不论是鞍马还是比敏山,皆有鬼门镇护。其他山头也是如此。然后,所谓的裾野又名七野,也就是平野、北野、紫野、上野、蔌野、内野、以及莲台野,乍听之下山边皆是平原——但这些平原可都不是单纯的平原。”

“不是单纯的平原?”

“你没去过船冈山的于本阎魔堂吗?”

“去过呀,”百介回答。百介——向喜欢巡访寺庙神社。

“你知道船冈山原本是个刑场吗?那儿有一条千本通,虽然是从朱雀大路延伸过来的,但那地方原本叫干本卒塔婆。而内野那地方,在昔日曾是弃尸的场所。”

“弃尸?”

“是呀。莲台野直到现在都还是坟场。现在坟墓大都有墓碑,但昔日大都是将尸体就地扔了。接下来——东山三十六峰之一的阿弥陀峰山脚下,现在叫鸟边野,同样是个埋葬场。”

“你是说清水寺的另一头——六道珍皇寺那三雨吗?”

“没错。那地方可说是冥界的人口。至于这头则是——”

人道转身面向西方说道:

“是小仓山——也就是化野。你看过化野念佛寺的千灯供养了吗?”

“很遗憾,还没看过——”百介回答。

“是吗?那地方满荒凉的。虽然风景漂亮,但就是给人一种无常的感觉,那儿的众多石塔,供养的是自古以来在那儿腐朽的无数骨骸。历史上,京都曾历经无数次祝融与兵荒,每逢劫难,尸体全被丢到周边地区。比如,帷子辻前方的化野,也是个弃尸的场所。”

“弃尸——不埋葬吗?”

“据说鸟边野那一带习惯火葬,但化野这一带都就是地丢弃。这就叫风葬吧。”

“风葬?”

“是啊。如今是没人这么做了,但其实直到不久前——那一带总是堆满了腐尸骸骨。因此九相图里画的并非凭空想像,昔日在这一带可是司空见惯的景象——”

这恶棍一脸真和尚的神情说道:

“若无常野露水不消,鸟部山云烟烟常往,而人生于世亦不得不老十死,则梦物之情趣安在?——就是这么回事吧。”

“这是《徒然草》里头的句子吧?”百介回应道:

“意思是——帷子辻乃通往无常之地小仓山的入口,故涌现如此幻象乃理所当然——?”

“没错。人是健忘的,而且每个人终将一死,更替了几代,昔日的记忆就会渐渐模糊。只不过,即使人搬迁,土地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即便屋子倒塌,树木枯死,大地还是会继续存在。因此即便人淡忘,土地还是会记得,京都一带就是深深烙印着这类令人作呕的记忆。”

“所以会闹鬼吗?”

百介…·脸讶异地问道。“闹鬼倒不会,”玉泉坊露出恶棍的真面目回道:

“所有妖魔鬼怪都不过是人作的戏。你看你周游列国,有遇过什么真正的妖魔鬼怪吗?世上哪有这种东西。可是,你看,大家还是绘声绘影,巴不得世上真有妖魔乃人之常情。毕竟居住在如此古老的城市——自然就会产生这方面的联想,尤其是在帷子辻这一带。因此阿又设的圈套才会教人无法识破,有时就连我都怀疑会不会是真的呢。”

“真的——幽灵吗?”

“虽然那其实是阿龙扮的——”人道继续说道:

“不过阿龙还真会作戏呀。他已经连演了半个月了,一次都没让人拆穿。演得可真好呀。”

“可是——演得再好,也不能一直演下去吧。即使扮得再好,但生者和死者总有区别,迟早会被人识破吧?”

就百介所知,又市的圈套总是设得很缜密,几乎是无法拆穿。

想必这次也一样吧,百介心想。又市设想的计谋既深且远,远非百介所能企及。不过,连续装神弄鬼半个月之久,毕竟还是有危险。谁都知道夜长梦多,照道理又市平常应该不会拖这么久才对。百介对此颇为不解。

但此时玉泉坊表情神妙地说——“放心吧,这不会被拆穿的。”

“其实,就连我也吓了一跳呢。没想到,他刻意以腐汁裹面,让苍蝇蛆虫聚集。并将腐烂兽肉置于肚皮上,吸引野狗咬食,扮得实在彻底。而且每次都在逢魔刻现身,一般人怕危险,哪敢靠近如此令人作呕的东西?”

“原来如此——”百介说道,但他还是无法了解这么做的意图何在。

“你们继续这么扮下去,到底是有什么打算?只是为了把行人吓跑吗?这一切——和过去几次一样,我还是参不透。”

“就连我也参不透呢。不过,这是事实,已经愈来愈少人敢打那岔路口经过是个事实。这半个月来持续这么搅和,就连奉行所也拿咱们没辄了。既然是幽灵妖怪作祟,也别想缉什么凶了,所以同心均已悉数撤回。这阵子只要一过黄昏时分,那儿就连只狗都不敢靠近。”

“即使已经无人敢靠近——你们还要继续扮下去吗?”

“当然呀——”玉泉坊回答。

“也不知道他是在等什么——哪有凶手会跑到遭自己杀害者亡魂出没的地方?想避开都来不及了。”

闻言,人道纳闷地扭了扭脖子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若我是凶手,绝不会靠近那地方。如果真是闹鬼,那可是避之唯恐不及;若不是真闹鬼,那就肯定是个圈套。对吧?”

“有理——”玉泉坊说道。

“但我觉得那凶手的头脑应该不简单。”

“此话怎说?”

“我完全想不透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他是因为和女人起了什么争执才动手杀人,事后心生恐惧而把尸体藏起来——这是有可能的吧。过了一段时日,尸体渐渐腐败,无法继续藏下去,只好拿出去丢掉——若是这样,还能理解。”

“也许就只是这样吧?”

“可是第一具女尸并非死于他杀,是死了尸体才被偷走的,这点真的很不寻常。”

“说的也是。唯一的可能就是凶手与死者遗族结怨,因而藉此报复。但他又不是战国乱世的野武士,覆盖经帷子的尸体上头也没什么好偷的。若想把尸体加工成些什么——结果也没这么做。那么,凶手这么做一定是为了侮辱死者,以折磨其遗族。”

“可是,那位亡妻遗体遭窃的与力镕山,人格高洁官品清廉,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官,据说不久就要升为首席与力。所以只听到有人同情他,可没看到任何人在幸灾乐祸。”

“是吗?可是——会不会有人因为嫉妒而欲打击他?”

“噢,是有这种可能——”人道回答。只见他的脸孔逐渐消失在西下的夕阳中。

“——但那位与力失去了爱妻,原本已经承受相当大的打击。据说他甚至舍不得将妻子火化或埋葬。待他终于下定决心让妻子人土,遗体却在葬礼前一天遭窃。原本准备厚葬的爱妻,最后却落得曝尸荒野;这下的打击可就难以言喻了。”

“打击——”

“是打击呀。据说他已是形同废人了。如今凶手尚未归案,而且只要情况稍一平息,又爆发类似事件,让他再度忆起这桩悲剧。若是有人刻意要打击他,对他的仇恨想必不浅。还真是阴险呀。那位与力不仅已是意气消沉,据说就连身子也坏了,如今正告假在家休养。这凶手布的局还真是成功呢。”

“他辞宫了?”

“那倒没有。他的亡妻是个所司代还是什么大官的女儿。可能是这个缘故,加上他们夫妻俩一向很恩爱。如果他是个普通的与力也就算了,但他正好又是个武士,妻子亡骸遭窃对武家而言可是奇耻大辱。而且不仅承受此耻辱,还迟迟无法逮捕凶手归案,只能日日掩面哭泣。可想而知,他一定是将下属怒斥一顿后,在家闭门蛰居——想必是这么一回事吧。”

“应该不是这样吧。”

“不然是怎样

?最爱的伴侣亡骸遭辱的苦恼,不是当事人恐怕是难以想像。若是设身处地为他想想,恐叫人难掩怜悯之情——因此上头才要他休息一阵。听说就是这样。当然,岳父担任政府要职,对他多少有些帮助,再加上他又如此受岳父赏识。上头对他如此开恩却没惹人闲话,想必是他平日以德服人的缘故吧。”

“他们夫妻俩很恩爱——”

百介停下脚步,从笔墨盒拿出笔,在笔记簿上写了几个字之后,又问:

“这么听来——凶手犯案的动机应该是看这个与力眼红吧。”

“是吗?可是,是否有人嫉妒或羡慕他到什么程度,我们是不清楚,但若是因此杀害其妻,那还不难理解,为何要偷走遗体,就教人想不透了。而且还为了偷遗体一再杀人?”

“不过——就结果来看,偷走尸体的攻击效果是非同小可吧?”

“就结果来说是如此。那位与力因此备受打击,但也不至于丢了官,俸禄也没减少,反而广受周遭同情。再者,以第二个遇害者为首的女人,和他都没半点关系。”

“真的没半点关系吗?”

应该是没有吧——人道走进小巷,接着说:

“首先是艺妓志津乃,虽然容貌、才艺都不差,但在众艺妓里算是比较不起眼的。她人际关系单纯,没什么亲朋密友。她行事低调,默默赚钱,在杵之字家中是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听说有人要为她赎身?”

“这件事让杵之字家吓了一跳,没有一个人相信。即使真有人送一笔金子来,也没人知道金主为何人。这下她一死,就更没人会知道了。接下来遇害的是一个女佣,在由岐屋料理店工作。这家馆子常有武士上门光顾,与力与同心也常上那儿吃饭,但怎会连女佣都……。再者,最后一位的白川女——则是上吊身亡的。”

“自杀原因为何?”

“这我就不知道了——”人道回答。又说:

“她卖花的伙伴说她并没有自杀的理由。总之,她自杀的原因无人知晓,和那位老实的与力应该无关吧。”

“真是麻烦啊。总是不管怎么看——刻意待尸体腐烂再拿将之弃尸——这种事也未免太奇怪。这么做究竟意义何在?依我看,这无非是为了冒渎死者。可是,林藏大爷不是说——嫌犯为何人,大致已有所掌握?”

“似乎是如此。不过答案我还没听说。”

玉泉坊突然停下了脚步。此时已经变成一个黑影的人道开口说——

此处就是帷子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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