霭船林藏——表面上靠卖笔墨维生,实则是个恶棍。

霭船意指于迷雾中开到山上的船。每逢中元,从琵琶湖到比叡山的每个坡道都会举行亡魂乘船登高的仪式——这也是比散山七大奇景之一。据说这名号的由来是只要中了他的圈套,一切都变得真假难辨,宛如漫步于青霭之中,任其玩弄于股掌之上。

亦有传闻他出身朝臣世家,但此说真假无人知晓。

“又市啊,你我曾交杯结拜,却连一封信都没捎来——也未免太薄情了吧?有好一段时日没听到你的消息,原来你是周游列国去啦?我可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找你呢。难道是为忏悔自己昔日恶行出家修行去了?”

又市把头转向林藏说道:

“就是这么回事。瞧瞧这身打扮,如今我已是个四海为家的御行了。”

话毕,又市从怀里掏出摇钤摇了一声。

“这可就教人吃惊了。你是真的在修行?”

“不行吗?话说回来,霭船你今天这身打扮,看来像个大商行老板,但我看你坏事也干不了多久了,还是学学我剃个和尚头吧。把外貌整理得谦恭点,多少也较易明辨是非善恶呢。”

“在你身上倒是看不出来。——”林藏笑着说道:

“——是谁把铸佛熔了拿去卖的呀?”

“所以我才剃了光头,好精进修行啊。倒是——我的事你是听谁说的?”

又市盘腿坐了下来问道。

“还不是御灯小右卫门?”林藏笑了笑说道:

“——你上回帮那大宫布的局,还真有两下子呢。”

“哇,原来是那个老不死的家伙呀——”又市又说道:

“倒是,你干嘛把我叫到这穷乡僻壤?我可忙得很呢。”

“就因为有事找你帮忙呀——”

说完林藏走进佛堂;“来给你介绍一下——”他说着,把背后的女人拉了进来。

她身穿河内木棉衫,外罩乌袖,黑挂襟上披着粗肩带;腰围前挂则有一条御所染的细带。

这是京都卖花女——白川女常见的打扮。

“她住横川,名叫阿龙,是我两年前开始合作的伙伴。这位——这是耍诈术的又市。是我以前在江户时的——狐群狗党。”

“请多指教,”阿龙有礼地向又市打了声招呼。

这女人生得颇为端庄。然后,林藏与阿龙关上门,在绘卷旁坐了下来。

“——你看过了吗?又市。”

“唉,看过啦。不过看是看了,不知这幅画里有什么名堂。”

“说的也是——先帮你说明一下吧。”

“人道已经解释过了。”

“这和尚哪懂些什么?——”林藏说道。

“少罗唆。别看我这副德行,我可是在庙里待到十五岁的,讲经说法我可是驾轻就熟。阿又,你说是不是?”

“庙里住过有什么了不起?哪知道你是看墓园的还是管茅厕的。如果住过庙里就了不起,仓库里的老鼠不都变成大僧正了?如果是门前的小僧侣还讨人爱,哪像你块头大得不像话。让你在门前讲经说法,我看还是拿铁棒打打杀杀的比较适合你吧。”

“你这家伙还真是没口德呀,”玉泉坊边唠叨边卷起绘卷,但林藏立刻按住他的手。

“且慢。这张画可是很重要的。”

又市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要我帮什么忙就快点说吧。要我偷东西我可不干。”

“并不是什么有银子赚的差事。”

林藏说完,并起右手的食指与中指轻抚了一下鬓角。

“没钱赚的差事我也不干,”又市咆哮道。“但前金后谢是不会少的,”林藏回答。

“钱会是谁出的?你吗?”

“这我不能说。不过,阿市你听好,这原本是我的差事,但我一个人总是处理不来。可是,明天起我又得依头目的吩咐到长崎一道。”

“所以找我来替你完成?不能等你回来再做吗?”

“那可能就太迟了,”林藏又说:

“事情是去年夏天发生的。就在太秦再过去些的帷子辻——”

“突然出现一具女人的腐尸——”林藏说道。

“腐尸?”

又市闻言看向绘卷。

“是呀。大概已经死了十天或二十天了,眼珠均已脱落,脏腑皆已化作尸水,毛发如鸟巢般杂乱纠结——喏,就像这幅画里的模样。”

他指向血涂相说道。

“且慢。”

又市打断林藏的话说道:

“即便是在都城之外,毕竟也是个岔路口,怎没人打那儿经过?况且不是还有人住在山上吗?要不然行商的还是什么的也会打那儿经过吧?”

“当然呀。是有很多人打那儿经过。”

“这不就奇怪了?怎么会有女人死在那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却没人注意到?京都人虽然个个是慢郎中,也不至于让一具尸体躺在地上十天二十天的,任其腐烂吧?就算是忙碌无情的江户人,看到有女人倒卧路旁,也会伸手搭救呀。”

“情况并非如此——”林藏继续说道:

“京都居民其实也并非都是慢郎中。”

“呿——你这话鬼才相信,看他们怎么办祭典的不就知道了?一付懒洋洋、要死不活的。祭典应该要很有气势才对,但京都人抬轿子定一町就得花好几刻钟,也难怪他们会任人路死街头,任其腐烂嘛。”

又市批评一番后站起身来又说:

“不好意思,我告辞了。”

“且慢。急性子是成不了事的。江户人就是这种驴脾气才教人伤脑筋。你们江户人讲什么潇洒,讲什么做事要有气势,总是宣称钱在荷包里绝不过一宿,不就是打肿脸充胖子?江户人和京都人哪个比较阔绰,从身上行头不就看得出来?与其虚张声势,不如实际点儿吧。”

“少罗嗦,林藏,稍微有点臭钱就看不起人啦?你虽然有钱,却全花在吃吃喝喝,有啥好令人羡慕的?我虽然是过一天算一天,但这哪叫穷?哪像你这守财奴,一辈子都不知道钱该怎么花。钱可不是赚来存的呀。”

“真是的,你真是改不了尖酸刻薄哪。阿市——”

林藏苦笑着制止又市离去。

“——虽然你换了一身行头,但本性还是没改嘛。别闹别扭了,坐下来吧。我也清楚你不是个见钱眼开的人。”

“那就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不然我可要告辞了。”

“先听我把整件事说清楚再做决定吧。我不会唬弄你的。”

“那就快说吧,”又市再度坐了下来。

“又市呀,其实那具女尸一开始就是腐烂的,而不是在路上烂的。”

“这是怎么回事?”

“简单说就是——尸体是在腐烂之后才被扔到路上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知道那女人死因为何——但你的意思是在被弃尸之前,嫌犯一直把尸体放在身旁,直到烂了才扔出来?”

看来就是这么回事,林藏回答。这哪有可能?又市马上反驳。

“唉,你先别急。且听我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一遍吧。”

根据林藏的说法,整件事的经纬如下。

一年前的夏天——

帷子辻出现一具腐烂的女尸。

当然,看热闹的人与捕吏蜂拥而至,原本安宁的岔路口变得一片人山人海。

尸体腐烂得非常严重,只是虽然五官体格无法辨识,但从身上的衣服判断,死者身分应该不低。如果死者出身卑微,就算案情再可疑,只要当做是路死荒野的无名尸就能交代了。但再怎么看,她显然都是武家妻女,所以,京都奉行所与京都所司代都无法放任不管。

过没多久,死者身分就有眉目了。

乃京都町奉行所与力笹山玄蕃之妻——名曰阿里。

据说当事人在事发前两个月行踪不明,与力曾动员所有奉行所同僚四处搜索。

不过——

一开始没能辨明死者的身分,其实是有原因的。

首先,阿里并不是被绑架,也不是遭人杀害。

事实上,阿里在失踪前两个月,就因罹患感冒而过世了。

因此,被绑架的并不是阿里的人——而是阿里的尸体。

阿里的亡骸在茶毗之前,便在家人彻夜守灵之际如一阵烟般失踪了。

这真是怪事一桩。虽已亡故,但阿里毕竟是个与力之妻,可谓兹事体大;难道是有人刻意挑战官府权威,抑或蓄意愚弄武家?总之整个奉行所因此事一片哗然。只不过经过一番搜索,不仅尸体没找着,犯案者的身分也没半点眉目。从没听过有人要偷尸体,于是有人谣传此事乃狐狸精作祟。也有人说猫会操控人尸,被猫魂附身的尸体能自行走动什么的。还有人谣传有一种类似猫的野兽乘坐的火焰车,也就是名为火车的妖怪,会在葬仪上窃走死者的遗体。若真是这类妖魔鬼怪所为,奉行所与所司代哪可能缉得了凶?

这案子就是这么回事。

因爱妻尸首遭窃而变得心力交悴的与力镕山玄蕃,据说在赶到现场之后,直抱着腐烂不堪的亡妻尸骸痛哭。不过,可能也是尸体太惨不忍睹,围观者都没有人敢靠近玄蕃,安慰他。只是——

帷子辻的异象并没有因此结束。

到了年底。

一具女尸——再度出现于帷子辻。

而且同样是死亡两个月以上,已经严重腐烂的腐尸。不过由于时值冬日,腐烂情况不似先前那般严重,但依旧令人不忍卒睹。

不久——官府从死者身上的梳子及坠子等判断,此人应是只园杵之字家的艺妓,名曰志津乃。

据说志津乃于两个半月前失踪,但和阿里的情况不同,她并不是尸首遭窃,而是在生前便已失踪。只是周遭并没有人想到她可能是遭诱拐失踪的。

想必是某恩客为志津乃赎了身,把她带走了——当时大家都这么认为。虽然不知这号人物是谁,但这项传闻并非空穴来风。事实上,据说在志津乃失踪前不久,有一笔金子被送到店里,表明要交给志津乃。

不过——认识志津乃的人都说,志津乃遗体的穿着打扮似乎和失踪那天一样。至于死因,则似乎是被勒毙。由此推断——志津乃可能被绑之后立即遇害,尸体被藏于某处一段时间,待其腐败才被扔了出来。当然,官府照例动员缉凶,只是经过一番搜索,仍查不出嫌犯为何人。

冬去春来。

帷子辻竟然出现第三具尸体。

这第三具尸体损伤程度更加严重,据说面容几乎一半已化为白骨,不过还是从身上的护身符辨识出其身分。死者乃东山料理店由岐屋的女佣,名曰阿德。阿德的死因无法确认,但至少不是刀伤,据推测可能也是遭勒毙。

然后——

“前天——又出现了。”

林藏话说完露出困惑的表情,转过头来看又市。

“难道这次的呈骨散相?——”

又市指着绘卷说道:

“第一个与力之妻呈血涂相。接下来的艺妓呈肪乱相。第三个女佣则为青瘀相:显然是愈来愈严重。到了这阶段,第四具尸体可能就是遭犬兽啃咬的瞰食相罗?不会吧——嫌犯竟然将白骨弃置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岔路口?”

“喔,这倒没有。这次还好。被发现的是一名白川女——也就是卖花女,名曰阿绢,是个良家妇女,不仅工作勤奋,也很会照顾人。是吧——阿龙?”

阿龙点了点头。

“可别以为我会掉泪呀。”

“这我知道。”

“只是没想到林藏你会如此不中用,什么时候心变得这么软啦?不过是一个认识的姑娘遇害,竟让你如此同情?这下满载十亿亡魂、含恨蜿蜒登高的霭船林藏这威名岂不虚传?”

又市卷起白衣的袖子说道。

堂外是蝉鸣阵阵,堂内也是闷热非常。

“你还真是爱耍嘴皮子呀。耍诈术的,阿绢的尸首应该是在死后被藏了好几天,才突然被弃置于帷子辻。当然尸体是遭人弃置,但阿绢并不是被人杀死的。”

“什么?”

“阿绢是自杀的——”林藏说道:

“她是上吊自杀,这点不会错。有许多人看到她在梅树上上吊,慌忙地想拉她下来,终究不成只得去找人帮忙,结果在这段时间里尸体就不见了。后来她的尸体在岔路口被发现时,绳子还缠在脖子上。”

“又是人死了尸体才被偷走的吗?”

“看来就是如此。”

“这未免也太奇怪啦。”

又市一张脸都僵住了。为了掩饰内心的慌张,他刻意以浪速腔说道。

“真是教人泄气咽

——”林藏说道。

“这哪是泄不泄气的问题?听你讲了这么多,还是没任何线索,这忙叫我怎么帮?你该不会是要我帮忙找出嫌犯吧?”

“没错。嫌犯为何人,我大致已有所掌握。”

“那么——上奉行所报案,把人抓起来不就成了?”

又市做出打梆子的动作。林藏则皱起眉头说道“——正因为没这么简单,我才找你来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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