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鸟园自得了衙差看守,园中下人们反倒能安心行事,到了晚间,有衙差巡园,众人也不再似几日前那般夜幕一落便关门闭户。

因死雀被砸的血肉模糊,吴襄带着衙差们将所有能伤人的重物都排查了一遍,除却兵刃刀斧之外,便是月湖湖畔的石块都被衙差们掀入了湖中。

如此相安无事的过了两日,这日吴襄来当值时又在想,这般严防死守,凶手连个伤人的凶器都寻不到,他该如何杀人?而陈墨和柳青被看管起来,多日来未出房门一步,凶手又如何接触到目标?

带着两个衙差,吴襄朝鸟园的方向巡去,案发这几日来,园中原有的宴客停歇,各处的下人们亦颇受掣肘,鸟园内的禽鸟们未得往日那般照顾,别的不说,还未走进,一股子刺鼻的鸟粪味便令人不适。

看到几个下人正在往水缸里倒水,吴襄又想到了那水缸中被淹死的鸟儿。

他站在原地未动,没多时,看到两个小厮从厨房的方向走了过来,那两个小厮面熟,乃是伺候柳青和于洵的,柳青和于洵地位虽是高了半截,却到底并非正经主子,因此这些小厮除了伺候他们还做些别的杂事,来给鸟园中的几位大师傅送茶点吃食便是其一。

今日日头大,吴襄选了个树荫站着纳凉,只见两个小厮进去半炷香的功夫都未出来,他眉头一皱,带着人入了鸟园的大场院中。

这场院没有吴襄想的那般严防死守,他进了院门,甚至未在院内看见人,如此门房大敞着,若有人想进院子淹死鸟儿也并非难事,衙差找了一圈,方才在西北侧的厢房内看到了几个驯鸟师父和两个小厮。

一问之下,每日都有小厮来送茶饭,也并无异常。

见有衙差来,两个小厮收走食盒便离开,吴襄在院内查看了一番,亦跟着走了出去,刚走出门口,吴襄看见离开的小厮竟然在被两只荷塘上来的白鹤围了住。

其中一人的食盒落在地上,里头饭食洒了出来,许是因为如此,两只白鹤伸长了脖颈想要靠近,吓得一人连连后退,那另外一人倒是神色镇定,将白鹤挥开,又将食盒捡起,而后拉着另外一人快步离开了。

吴襄挑了挑眉头,复又带着衙差往柳青和陈墨住的院子而去,院子里如今不分昼夜守着衙差,他二人分别在各自院阁中,不得踏出房门一步,除非凶手会移形换影之术,否则无论如何也伤不到他们。

吴襄先到了柳青住地,敲了敲门,柳青一脸颓败的从内将门打了开。

他已招认当年之罪,以后定然要被判罪,便再无装扮自己的心思,再加上知道这园中有人要他性命,就更时时惊惧,回来的这两日,夜夜难眠,实在困极了浅睡片刻,亦要被噩梦缠身,不过才两日功夫,人便见消瘦,再不复往日清俊容色。

“捕头,敢问小人还要在此住到何时?”

柳青眼下青黑一片,瞳底涣散,说话气力虚弱,备受煎熬,吴襄朝外看了一眼,进门道:“江行死后,你们并未想过是有人回来寻仇,于洵死时,你们方才想到了,那从衙门回来的当日,你和叶翡几人可有想过私下里通个气?”

柳青摇了摇头,“我们一早便说过,要装便一装到底,回了京城,便要将过去之事全都忘记,当时我们虽是心慌,却都不愿在衙差们的监视之下冒险。”

吴襄嘲弄的扯了扯唇,这时他想到于洵死的时候,他屋内曾放了两杯茶,若是此前,他要怀疑于洵的死与柳青几个有关,可事到如今,此番推断并不成立,而凶手留下两杯茶,是故意误导不成?

吴襄打量了柳青片刻,“若是当年那两个小的站在你跟前,你可认得出?”

柳青眼底闪过惊怕,慌忙摇头,“这么多年了,如何认得出?”

吴襄又问:“你们当年在赵家班里,都学什么?”

柳青惨笑了一下,似乎不敢去想回想,“什么都学……杂耍戏法,刀马身段,唱段戏文……”

吴襄不知想到什么,忽而问:“可学过驯鸟?”

柳青眼底闪过丝鄙薄,似觉驯鸟之技比他唱戏更为卑贱,“我师父的确会些驯鸟的法子,不过我们并不学这些。”

吴襄沉吟了片刻,起身又看了眼他这屋子,见窗户皆是从内紧锁,叮嘱道:“不要大意了,外面虽然守着人,可凶手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我想你也知道,园子里的死雀乃是活活砸死的,就如同你们从前折磨别人那般。”

吴襄眼神冷厉,慑的柳青面上血色尽褪,他下意识拢了拢衣襟,“捕头放心,我知道。”

柳青心知那般苦痛,他是宁愿上断头台,也不愿被那般折磨致死。

比柳青更害怕的是陈墨。

他们五人之中,年纪最大的是江行,江行之后是于洵,于洵之后是叶翡,剩下的陈墨和柳青之中,陈墨更年长些,他几乎已经料定,下一个死的人一定是他。

因此吴襄到了他园中时,他好似看到救命稻草一般,“吴捕头,我们到底何时能走?你们都知道吧,凶手下一个目标是我,是我……”

他比柳青清瘦的更多,衣襟不整,鬓发散乱,两日间夜不能寐,食水不进,心智更似已溃败,他满眸惊悸的去看屋子门窗,“外面只有一人守着只怕不够,凶手已经等不及了,他总会找到办法的,总会的……”

陈墨痛苦的抓了一把头发,竟随手抓下来几根发丝,他慌乱的将发丝拂去,“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什么让我们回来,是想拿我们去引诱凶手出来吗?我已认罪了……我不想待在此处,求求捕头了,可能让我们回牢里去?”

吴襄见他如此冷笑一声,“最好别让外面的人看到你这幅样子,是不是知道当年那般害人何等痛苦,所以才越发害怕?”

陈墨呜咽着蹲在了地上,“后悔了,我们已经后悔了,若非信了那恩人之语,我们不会下那个心思……他是骗子,没有什么菩萨保佑我们……捕头,求您了……”

吴襄怜悯的望着他,见他语不成句,关上门走了出来,一转身,却见路柯从外进来,路柯穿常服,又因为许多衙差也着常服,园中下人还无人知道他们身份。

吴襄迎上去,路柯抬了抬下颌示意屋内,“怎么样?”

“有些崩溃,都开始哭哭啼啼求饶了,又说觉得害怕,说外面只一人守着可能不够。”

路柯想了想,“一个人的确少了点,多调派两人过来吧。”

吴襄一讶,却未敢质疑,立刻应声去吩咐,路柯朝这院子周围看了看,见远处有下人在捕捉飞离的鹦哥,又令衙差去将人赶走,并吩咐,园内所有下人都不得靠近此处。

陈墨如愿被格外保护了起来。

夜色落下之时,园内各处主道皆亮起了灯火,衙差们加紧了巡逻,园内下人们各司其职,无人敢露出诡异行径,待到子时前后,各处的灯烛熄灭,整个百鸟园似陷入了睡梦之中,就在所有人以为这又是个安然无事的寻常长夜时,陈墨所住院阁后的树林子里,忽然亮起了火光。

巡逻的衙差,隐藏在暗处的绣衣使都被惊动,一时所有人都往陈墨的住处而去,夜里刮着西风,火势越来越向着陈墨的院子蔓延,这是要陈墨的命!

黑暗之中,陈墨一把推开门,披头散发的就要朝外跑,却在院门被看守的衙差拦下。

陈墨吓疯了,“为何不让我出去!要杀我!他要杀我!火……火要来了……”

留守的衙差们也各个严阵以待,一人肃容道:“别急,所有人都去救火了,烧不到你这里来。”

陈墨吓得面无人色,仍然朝外闯,“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他开始与衙差推搡,发了疯一般嚎叫,如此又引得更多人朝此处来,几乎将整个百鸟园的人都吸引了过来。

吴襄咬着牙指挥人救火,一双眸子鹰隼一般的盯着园中四处,因火势不小,分出去追踪放火之人的衙差不够,他有些气急败坏,因他未曾想过凶手会用这样蠢笨的办法。

他无法靠近陈墨的住处,便想借着风势放火,可他以为这园子里的人都是死的吗?

守着柳青的衙差也看到了火势,他皱眉往那个方向看,却只看到火势越来越大,柳青屋内的灯火已经熄灭,此刻也被吵醒,他来不及点灯便推开窗朝外看,一看那火光在陈墨的院子方向,便立刻惊恐的道:“凶手动手了!凶手要杀陈墨——”

守着他的衙差咬了咬牙,喝道:“你不要出来,我过去看看。”

柳青颤声应了,关上窗户缩在屋内瑟瑟发抖。

衙差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除了远处传来的嘈杂,他的园子里安静的落针可闻,柳青缩在榻上,冷汗溢满了额头,园内的公差不少,就在他幻想着凶手或许已经被捉拿住之时,他忽而听到一道诡异的脚步声在他后窗外响了起来。

下一刻,一股子若有若无的气息飘入了室内,他眼瞳一颤,身体不可抑制的软倒了下去。

不过片刻,脚步声到了正门前,一截细薄的铁片伸入门内,几番拨弄,门扉应声而开,夜风将来人的袍摆吹得起伏不定,他推门进屋,右手往衣袍之下一探,一把泛着寒光的利斧出现在他掌心之中。

他死死盯着正北方向落着帷帐的床榻,快步靠近,而后一把将帷帐掀了起来。

满含戾气的眼眸,却在此刻一滞,因床榻之上空无一人,根本没有柳青的影子,他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还未来得及转身,门口便有几道脚步声走了进来。

油灯被点亮,如豆的烛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屋子,路柯望着床榻前手执利斧满面狰狞的人,面露了几分意外之色。

来人一袭粗布青衣,身形瘦削,看起来不过双十之龄,路柯仔细回想了片刻才想起他的身份,他便是园中照顾第二位死者于洵的小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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