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襄和刘焱离开,薄若幽却还想在刘瑶的闺房内多留片刻。

刘瑶有孕乃去岁之事,后来显怀被发现,生下孩子后又被送入水月庵,时隔这般久,要想找出直接信物或证据实在难上加难,可薄若幽不想轻易放弃,看着这屋子灰尘满地,想到刘瑶再也回不来,她更想知道刘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刘瑶平日里极少在府内露面,这小院便是她的天地,她整个十九年的人生,大多数时候都在这几间屋子里徘徊,临帖习字、看书下棋、做女红,是她最常用来消磨光阴的三件事,薄若幽在她卧房床榻上寻到了几件绣品,这些绣品花纹繁复明艳,针脚细密齐整,鸟兽花卉皆是栩栩如生,便是外间铺子里的绣娘也比不上她绣的好。

薄若幽又去看她的棋盘,黑白棋子温润如玉,质地上品,棋盘边角的木纹,有着被主人常年把玩消磨留下的温存旧气,可以想见,那些不得出门的日子,刘瑶在此对弈弄棋,也是自得其乐的。

她又去看刘瑶的书案书柜。

她临过的帖子整整齐齐放在柜阁之上,有娟秀小楷,又有旷达行书,而一旁放着的百多本书册更明目繁多,都说字如其人,薄若幽亦相信文可养人,一个人的阅文习惯极大程度上表明了她的喜好与内蕴。

薄若幽仔仔细细将刘瑶读过的书册看了一遍,莫名觉得令刘瑶喜爱的,定然不会是粗莽下人,只是如果刘瑶当真与堂兄有了不伦之情,那又会是谁呢?

薄若幽蹲在地上,在刘焱留下的侍婢眼前,翻看起了从水月庵带回来的刘瑶遗物。

这些东西在水月庵之时她便检查过,只是彼时多是为了找线索,并未看的仔细,如今在刘瑶住过十多年的屋子里看这些小物,又是另外一番心境。

刘瑶在水月庵的日子过得十分寂寥凄苦,可薄若幽还是找到了她二月末临的字,她写的是前朝书圣的一片游记,全文写下共有十来篇,每一篇皆有日期落款,从起笔至写完,共用了快一月功夫,后来便只默写诗作,偶尔自己亦写一两阙诗词,言语间多有悲苦哀思,如刘焱说的那般,她当真有厌世轻生之念,可她最终并未伤害自己。

薄若幽发觉这两月之间,越是往后,刘瑶的字迹越是锋锐急乱,她仿佛想到刘瑶被关入庵堂,焦急盼望了两月都未有人来接的惶恐。

可这才两个月,这之后的四个月,她该如何度过,难怪后面胡闹起来。

又往后看,薄若幽竟然又发现了两沓一模一样的书稿,还是那篇游记,当看到第二份书稿的时候,薄若幽有些意外。

她的字迹恢复了娟秀温文,这是四月初写下的,与三月末默写诗词的笔锋大为不同,就好像她忽然想开了,心底的愤懑惶恐一下散了一般。

她忙不迭又在一堆杂物中去找五月的书稿,费了半天功夫,被她找到了两页话本上的摘抄,落款已是五月末,这时刘瑶的心境明显又乱了,所摘抄段落皆是戏文之中男女主角海誓山盟之词,只是字迹已从小楷转为行楷,笔锋亦开始潦草。

薄若幽心底称奇,又去看第三份书稿,这份是六月过半写下,奇怪的是,她此刻的书稿又变得秀雅清丽,一笔一划,笔力厚重,笔锋柔润,写至辞藻漫丽之地,更似饱含柔情,薄若幽心底微动,又去翻找,这一次,她将六月末至整个七月的书稿一起翻了出来。

写完游记之后,中间有五六日都未见刘瑶再动笔,要么便是期间书稿被她丢弃了,而到了七月过半,刘瑶的心境忽然前所未有的焦躁起来,除了照着喜好的诗作临帖之外,她还自作了两阙词,言辞哀婉凄绝,叹春光易逝,叹萧瑟秋日将至,又自比漫野蒿草,卑弱似微尘,待最后一抔野火烧尽,便要消失在这世上。

握着微凉的纸张,薄若幽只觉一阵寒意爬上了背脊。

起初被送入水月庵,她心中只怕还存希冀,可后来被关的越来越久,自然也越发恐惧,薄若幽又去看她手边的戏文话本,这些她似乎看的极多,书页边角已被翻的卷翘,书页之上多是才子佳人的故事,薄若幽大概翻看了几本,发现皆是和美结局,想她被关在水月庵,也不知是不是在用书里的美好结局安慰自己。

都说刘瑶木讷寡言,胆小怯懦,可她经历未婚生子,被家人逼迫,被赶出府门,也不曾说出那人名字,足见并非当真软弱无用,而她喜好看书习字,与人有私情却未露出端倪,在这小小院落之中自得其乐,又可算知足谨慎之人。

口中说着轻生之语,可并未作出任何自戕行径,虽闹脾性,却还是想归府,然而她写下的书稿,到底还是表明这些时日她反复无常的惶恐和绝望。

哪怕在刘府习惯了被忽视,习惯了足不出院,可庵堂到底是陌生之地,又颇为清苦,而彼时离开了刘府,也离开了那有私情之人,她定是百般苦楚……

如果在被关了两个月之后她性情苦闷,后来又自己想开了,倒也可说得通,可第二次她又将心底的恐惧躁动压下来,却有些奇怪了。

那时她已经被关了四个月,如果无外力,她如何将自己劝慰下来的?

薄若幽忍不住直起身来,又看了一眼这暖阁,转身去找吴襄。

跟着侍婢到了花厅,吴襄正和几个衙差问话下人,薄若幽走上前去与吴襄低语两句,吴襄略一思索便点头应下,又回身继续查问。

刘焱坐在一旁候着,面上有些怔忪,薄若幽见吴襄忙碌,便走至刘焱跟前,“三公子可曾与七小姐下过棋?”

刘焱微讶,“不曾,这与案子有关吗?”

薄若幽摇头,“随便问问罢了,那三公子想来也不知七姑娘喜好临什么帖子了?”

刘焱还是迟疑难言,显然不知道,薄若幽又问,“这半年之间,三公子可去探望过七姑娘?”

刘焱面露难色,“去过一次,今岁四月初的时候去过一次。”

薄若幽眉心一跳,“只此一次?”

刘焱颔首,被衙差问便罢了,可被薄若幽问,刘焱莫名有些心虚之感,就在此时,花厅之外忽然传来脚步声,薄若幽一转身,竟然看到五公子刘希走了进来。

刘焱看到刘希过来,便道:“五弟去看七妹妹的次数更多些,薄姑娘可问问五弟。”

刘希微微皱眉,上前来不解的望着薄若幽,“我来看看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薄若幽便问,“五公子都是何时去看过七小姐”

刘希面色微沉道:“我去看过她好几次了,只是次次都不太愉快,她二月被送走,三月中我便去过,我是去做什么,你们也都知道,我想问是谁害了她,她那般境况,说新的亲事已不可能了,除非将那害她之人找出来,要么令二人成婚,要么我们也好追究那人罪责,否则若她这般拖着,只怕要在庵堂关上一年半载的,到时候耽误的是她自己。”

“这便是我三月中去看她,后来四月初我又去过,我去的时候看她精神不佳,倒也不曾逼问,这次之后我忙着置办宅子,便到了五月末才又去探望,那时候她已经瘦得脱了相,庵堂里的人也不太尽心了,为此,我喝骂过她们,最后一次见她,便是上个月月中,仍是为了问她那件事,可她依旧不言。”

刘希眸露痛色:“我与她吵了一架,便离开了,到了八月初五那日,庵堂的人来说她又不吃东西了,我便想着去探望,可第二日三伯忽然说要去看她,我便压了心思,想着与三伯同去,她必定更为恐惧,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说的,而后第二日,二哥又要去,我本想与二哥同行,可想到此前不欢而散,便想着二哥此去说不定能安抚好她,因小时候二哥带她的确极好,可那日三哥回来,也说人都没见到,我这才想自己去。”

薄若幽秀眸微深,拢在袖中的指节微动,似乎在算着什么,片刻她面上沉凝之色愈重,又问眼前二人,“有无哪位公子或者长辈,在四月初三月末和六月初去看过她的?”

刘希和刘焱对视一眼,二人皆是摇头,刘希道:“长辈们几乎不曾去过,都是我们兄弟们去,我算是去的最多的。”

薄若幽点了点头,“五公子可知七姑娘为何喜欢《山海集录》?”

《山海集录》便是刘瑶抄了三遍的游记,刘希听得此问,果然毫无迟疑的道:“因她不想拘在府内,她想去外面瞧瞧。”说着他眸色微暗,“我一直与她说有机会的,可没想到……”

薄若幽抿唇,难怪刘瑶被关在庵堂之时那般喜欢抄写此书,世间天广地阔,可她却似被折断翅膀的鸟儿,越是关的紧,她便越想逃离,可她最终死在了庵堂里。

薄若幽未再多问,这时吴襄和衙差们也问完了府内下人,似乎所获不多,面上神色淡淡的,此刻已是金乌西沉,吴襄也不多为难刘府众人,直接提出了告辞。

刘希还想探问衙门怀疑放心,吴襄却并未细说,刘焱便亲自将他们送出了府门。

离开刘府的路上,吴襄御马在薄若幽马车之外,低声问:“你刚才为何让我问四月和六月有没有人去探望七姑娘?”

薄若幽便将在暖阁发现的书稿道出,又凝声道:“刘瑶本就喜好临帖默诗,在刘府之时,还可下棋做女红,可到了庵堂,能做的只有这一件事,因此我觉得刘瑶的心境,从她的书稿之上能看出个大半。”

“她被关了两个月之时,心境显然慌乱急躁了许多,可到了四月初,笔锋忽然变回了原来的模样,同样的事,又发生在六月初,她如此反复无常两回,我不觉得是她自己安慰自己,又或是因为别的,我倾向于当时有人安慰了她。”

吴襄眼底微光簇闪,“是那个与她有私情之人?”

薄若幽点头,“她将那人回护的厉害,尤其后来的诗词颇为厌世自轻,却还是不说那人是谁,如果她连轻生的念头都有了,却还隐瞒着,我便觉她是真心想护着那人,否则,何不直接说出来拼个鱼死网破?”

反正没有比死更差的了。

吴襄颔首,“原来如此,可我们问过府内下人,几个贴身的侍从或有隐瞒,可管事和门房们所言却多无虚假,据他们说,几位老爷这半年来从未去水月庵看过她,而水月庵的皮肉生意,亦是打着入府祈福的名头,来各家各户行事,你与我说了之后,我又问的宽泛了些,问他们可曾出城,这倒是问出一事来,这府里是真的信佛,只是信的是相国寺的佛。”

吴襄面露嘲弄,“他们一家人每个月都要去相国寺添供奉,有时候是一起去,有时候是派个人前往,这半年之内,为此几乎每个人都出城过。”

相国寺正在城外南山之上,与汀山相隔不远,可若是众人同去,便皆可互为人证,而若是单独去的,也多少带着随从,譬如那位初六出城上香的四公子。

薄若幽沉吟道:“捕头可令人细查一番,有无自己出城去相国寺而后人证不全的,再有便是问庵中师太们,他们多半最清楚谁去过谁没去又是何时去的。”

吴襄颔首,只觉薄若幽此番发现,几乎摸到了此案脉络,便越发觉得带着她同来实在是再正确不过,“好,今夜连夜审,明日一早告知你。”

少少一顿,吴襄道:“不过,还有一事到现在也不明。”

薄若幽也皱眉,“那密室还未破解。”

吴襄沉声道:“不论是谁谋害了刘瑶,最终刘瑶的确死在密室之中,还有门后被擦掉的血迹,昨日你我检查的仔细,若说是有何机关,可那屋子偏偏简陋非常,我是当真没想出来。”

越是简陋之地,越是难布置迷惑人心的障眼法,那庵堂内门窗锁死,且还是用的最为简单扎实的内栓,亦不见别的破口,吴襄思来想去,实在不明白凶手是如何做到。

薄若幽亦道:“我亦未想得出,门窗皆是严丝合缝,若是用绳索细丝,也不可能,唯一能容碗筷进出之地,却是在暖阁后窗,与她相隔了数十丈远,而她死法是被挟制着撞柱而亡,凶手若是在屋外,也无法行凶。”

薄若幽往奇门遁甲之上想,可她不擅此道,一时只觉思路窒涩,毫无头绪,吴襄叹了口气,“罢了,再去审问庵堂几人,说不定还有什么线索遗漏了,凶手到底不是鬼魅,不可能真的毫无破绽。”

薄若幽应下,见天色已晚,便与吴襄告辞归家。

回了家,薄若幽不由问起霍轻鸿病况来,程蕴之道:“已经好转许多了,这两日他在侯府有些待不住,想回国公府去,福公公与我商议过,若以后施针改为七日一次,回去国公府倒也好,可他又不放心,在侯府,好歹世子还有些忌惮。”

薄若幽想了想,“看他自己吧,此番他也在侯府待了小半年了,只怕也实在憋坏了。”

程蕴之扯了扯唇,“福公公为此还想给他寻些新鲜玩意儿入府排解排解,可他却不敢,看样子这回之后是真要改了性子。”

想到霍轻鸿的荒唐,薄若幽也觉他若能改了性子那当真极好,程蕴之又问起案子,薄若幽将刘家之事说来,程蕴之不由变了面色,“便无别的可能?”

薄若幽摇头,“眼下看来,可能性极小。”

程蕴之叹了口气,“若当真如此,便是一段孽缘了。”

薄若幽应和,又将无解的密室道出,程蕴之听她所言,想了片刻也无所得,便安抚道,“或许也没有那般复杂,不必一直苦思。”

薄若幽应了,父女二人用了晚膳,薄若幽早早歇下。

第二日一早,薄若幽与程蕴之交代一声,打算先去衙门,而后再陪他去侯府,程蕴之应下,薄若幽便出了门,待到了衙门,吴襄果然已审问完了,只是他看着证供,苦思了一夜,仍然未理出个头绪来。

见薄若幽来了,他仿佛看到了救星。

“你且瞧瞧,问了她们,和刘焱两兄弟说的也差不离,除了他们二人,二公子和四公子也去看过一回,且还是一起去的,是在四月初,除此之外,她们在三月底和四月初,还有五月底六月初,都有两日不在庵内,如果谁那时候去探望,她们也不知道。”

“对照刘府内得到的证供来看,三月末的时候,三爷父子曾一起出城去相国寺一次,四月底和五月底,则是二爷父子和五公子一起去的,单独出城的,只有四公子在本月初六那一次,且那一次还是有人证的,至于五公子城南的宅子,我亦派人去查问了。”

“那宅子是五公子从一个江南客商手中购置,起意便是在三月底,到衙门过文书是四月中旬,之后他便请了匠人修葺院阁,不过有些奇怪,他那院子一共三进,他专门请了匠人装扮了一处女子闺阁,其内也不像他说的雅集会文之地——”

薄若幽呼吸一轻,“女子闺阁?是想金屋藏娇?”

吴襄也有些费解,“他们府上,如今只有二公子定了亲事,若五公子想金屋藏娇,那便是想做外室养着,总不至于,是想把他妹妹接入府中吧?”

薄若幽眉头紧皱,不由又问:“师太们可有说,这庵堂内的皮肉生意,都是谁喜好?”

吴襄面露出不齿之状,“刘家的是二老爷。”

“只有他一人?”薄若幽有些意外。

吴襄颔首,“还说这个二老爷怪癖极多,因为此事,还被刘家大爷训斥过,从那之后,他便不敢将人留在家中享乐,而是送去了外宅。”

薄若幽想到二老爷那看起来衣冠楚楚的模样心底泛起一阵恶寒,吴襄却忽而生出一念来,“你说过,刘瑶身上有些奇奇怪怪的伤?”

薄若幽心底咯噔一下,又仔细一想,“可……他人证俱全,似乎不像。”

吴襄眼珠儿转了转,“她们几个说二老爷十分看重其中一个女尼,只是那人留在庵堂里,我打算把剩下那二人也带回京中查问,最好不遗漏任何线索。”

薄若幽应声,见吴襄去拿人,便告辞回府陪程蕴之去武昭侯府探病,她昨日未来,今日一入府门福公公便诸多关怀,一听说京城又出了古怪案子,便又怜她辛苦。

程蕴之先去给霍轻鸿看病,进了院子,便见窗外挂着一只笼子,里头住着一只通体彩羽的鸟雀,其啾鸣之声清脆,因见了生人,在笼中振翅扑腾起来,福公公道:“世子无趣,想回国公府,我说给他找些别的乐子,他又不愿,便忽而说想要一只雀儿,是今晨刚送来的。”

薄若幽瞧见了,心道逗鸟总比去烟花之地胡来的好。

程蕴之去给霍轻鸿问脉,薄若幽便站在廊庑之下看那鸟雀,刚看了没多时,一个侯府侍从忽然从外急匆匆而来,在他身后,跟着许久未见的宁骁。

宁骁本就一张寒面,可今日见着,却有种格外的焦急之色氲在眉尖,他似乎未想到薄若幽也在此,稍稍愣了一愣才上前行礼,又要见福公公。

很快福公公出来,面上笑意在看到宁骁神色之时一下淡了下来,宁骁看了薄若幽一眼,“公公,请借一步说话。”

公事瞒着薄若幽也不算什么,可宁骁最后那一眼,却格外令薄若幽不安起来,她几乎立刻笃定宁骁来禀告之事与霍危楼有关,不仅如此,还不是什么好事。

二人出了客院,她一颗心顿时高高提起,又足足等了半盏茶的功夫,福公公才从外快步回来,对上薄若幽的目光,福公公想强自扯出笑意来,可他嘴角牵了牵,笑的比哭还难看。

薄若幽再也忍不住,上前便问,“公公,可是侯爷出事了?”

福公公咬了咬牙,被她眼底的急切迫着,不得不道出实情,“三天之前,侯爷在西南村寨之中遇袭,如今下落不明。”

薄若幽登时白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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